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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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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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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礼

张兴华

“清风蓑雨雨纷纷,正是人间换景新。孰晓天堂传诏令,仙幡度我父亲魂。”这首清人的《别父》,恰似我现在的心境。耄耋家尊离开我一年多了,生前音容笑貌时常清晰地浮现于我的脑海,举手投足和蔼可亲,谆谆教诲犹在昨天。

投产发电 酩酊大醉

也许是得益于帝都高等学府的浸润熏陶吧,记忆中青壮年时代的父亲清秀儒雅、文质彬彬。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是父亲的偶像,父亲把保尔那段名言抄录在自己的日记本里:“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成为父亲立志成为坚定的布尔什维克的座右铭。

“大江歌罢掉头东”,学成之后的父亲投身电力施工企业;“腹有诗书气自华”,父亲刀笔纯熟荣膺公司之冠。火电建设公司的任务就是兴建发电厂,为芸芸众生带来一片光明。他们与苍天大地为伴,平时一身汗泥,笑走天涯、播火送暖,其辛苦程度与铁道兵、基建工程兵、油田建设者别无二致。

历尽艰辛的火电建设者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发电厂竣工投产发电了。每到此时,公司上下欢声雷动,一场全体员工参加的庆功宴将他们的喜悦推向了高潮!文雅的父亲早早为公司领导写好祝酒词,然后,迅速融入狂欢的海洋。他不善饮酒,但此刻全然放开,与那些粗犷的汉子们一道,欢庆发电,一醉方休!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作为火电建设者的儿女,我们最期盼的,一是除夕春节,二是投产发电!缘何,大家肚子里太缺油水了,借此机会能够大快朵颐“打牙祭”啊!火电公司领导爱民如子,相当人性化,特意叮嘱食堂多烹调出一倍的美味佳肴,以备员工们欢宴之后带回家,让家属、孩子们解解馋,分享成功的欢乐!

我和弟弟妹妹从面红耳赤的父亲手中接过香气扑鼻的饭盒——啊!溜肉段、猪肉炖粉条、红烧鲤鱼、香酥咖喱鸡……大开饕餮之口,吃得满嘴流油!父亲慈爱地看着我们,眼里噙着泪花,一头扎进厕所撕心裂肺地狂吐起来。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父亲唯一的一次醉酒。

隔壁李伯父是公司的起重工,以一己之力养活一家七口人,生活艰辛可想而知。孩子们抢过饭盒,如饥饿的苍狼扑入羊群,霎时风卷残云!痴痴地望着饭盒里残存的半只鸡爪,善良淳朴的李娘撩起衣襟,边抹眼泪边露出复杂的苦笑。

深挖洞 广积粮 不称霸

在乌苏里江珍宝岛,一场漂亮的自卫反击战给“苏修”这个“社会帝国主义”蜕变分子以迎头痛击!交恶多年的中苏关系也迎来了“至暗时刻”。一方面,苏方在我国北部边境陈兵百万;另一方面,叫嚣对我们实施核武器“外科手术式的打击”。战云密布!

“你打你的原子弹,我打我的手榴弹!”“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伟人毛泽东巨手一挥,全国人民齐动员,于是,挖防空洞成为父亲单位的又一项重要任务。

“华,跟爸走,带你去见识见识!”

当年的哈尔滨军用机场,就是现在哈尔滨开发区的原址。还在上小学的我,被父亲带到了机场旁边,如今天鹅饭店附近的一片榆树林子里。和父亲一起戴上柳条编制的安全帽,换好作业服,携带短柄军用野战锹,准备下井挖防空洞。

盛夏,骄阳似火,然而,当我和父亲进入宽大的吊箱,紧紧抓住碗口粗的钢丝绳,被轰鸣的卷扬机缓缓向井下“顺”去的时候——啊!寒气扑面而来!越往地下,越发阴冷,等到了几十米深的作业面时,简直像进入了深秋时节!

走入拱形的宽大巷道,父亲一一为我指点:军需库、作战室、急救室、水源地、防化间、运兵道……应有尽有,大开眼界!

父亲说:“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毛主席教导我们,‘备战备荒为人民’,‘兵民是胜利之本’,‘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时刻准备消灭来犯之敌’!”

父亲告诉我,这种庞大的地下要塞,我国的东北、华北、西北到处都在加紧建设。对付敌方的钢铁洪流“大纵深”进攻,我们有的是办法。“你年纪虽小,但越早知道这些,对你的成长就越有利!”

啊!好累呀!用小战锹掘土可真是个力气活儿,一个上午下来,弄得我腰酸背痛,坐下就不想起来!那天的午饭好香甜,俄罗斯“赫列巴”、“里道斯”红场、大白瓷盆装的冒着泡沫的哈尔滨生啤酒!永生难忘!

哈尔滨的防核防化战备设施,叫做“七三八一工程”,整个冰城的地下数十米深处,硬是被营造出一座崭新的城市。这个伟大的创举体现在电影《黑三角》中,敌特疯狂刺探的哈尔滨地下工程化名为“一一○工程”。如今,哈尔滨很多地下商城都得益于“七三八一工程”,今天的哈尔滨地铁的基础也由此奠定。

子夜送站 不用公车

父亲真的被公司里的同事称为“布尔什维克”了。

大约是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吧,姑姑从辽宁老家来哈尔滨探望我们。姑姑住了几天,等到要乘火车回去时发了愁。那时的绿皮车是深夜发车,次日凌晨抵达辽宁。父亲母亲给辽宁老家的亲人们大包小裹带了很多好吃的,父亲要去哈尔滨火车站送姑姑上火车。

此时,父亲已是领导干部,只要一句话,用公司的轿车送个站不成问题。可是,父亲偏不这么做,他不想让公司员工戳脊梁骨。父亲一定要乘公共汽车去哈尔滨火车站送姑姑。那时公共汽车末班收车早,哈尔滨还没有出租车,这就意味着等姑姑夜里上了火车,父亲就得徒步十多里地回家来!

父亲说:“不在话下!咱晚上八点多钟坐公共汽车去,夏天很凉快。华,你跟爸一起去做个伴儿吧!”

母亲担心了,弟弟妹妹还小,她不能同来送站;而父亲文弱,我年纪又小,哈尔滨的社会治安并不好:“你俩大夜里的走回来多危险!”

父亲和母亲都是领导干部,但对邻居李伯伯和李娘一家特别照顾。虽然那时我家也不宽裕,但总比他们家经济条件要好得多,父亲也从不因李伯伯是普通工人而轻看他,不时地接济他们一家七口。一来二去,我们两家相处得如同亲眷,李伯伯和李娘有了什么难事,总要请我父母给拿个主意。谁家做了好吃的,给对方端过去一些尝尝鲜是非常温馨的场景。我至今还记得,好不容易包了一顿饺子的李娘,煮好的第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双手捧着一大海碗端到我家,“叫孩子们尝尝啊”!

这时,李伯伯一挑门帘跟了进来:“他张叔,我跟你们一起去送站!”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那时哈尔滨的夜晚,真是静得出奇啊,车辆、自行车、行人,一概没有!父亲、李伯伯和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里从前叫霍尔瓦特大街,现在是红军街和中山路,当年,沙俄的中东铁路局局长兼护路军总司令霍尔瓦特中将,每天从香坊的‘白毛将军府’坐豪华马车去西大直街的铁路局上班。他还把香坊公园(现尚志公园)与‘白毛将军府’连成一片,开成了他的私家园林。”父亲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趣地介绍说。

走上中山路,父亲说:“这个和平邨,现在是黑龙江省委、省政府召开大会的地方;当年是中东铁路公司董事长马中骏的私宅,别名叫‘马道台府’。长篇小说《夜幕下的哈尔滨》中的爱国名士、老官员卢运启,原型就是马中骏‘马道台’。对啦,马中骏老先生还是咱辽西老乡哩!”

过了省政府,中山路两侧是茂密的榆树林,父亲说:“华,还记得吗?那年咱挖防空洞就在附近啊!”

等走到公滨路与红旗大街交口时,父亲手指东方,说:“那边的东北农学院(现东北农业大学),当年是马中骏老先生退隐后的私家园林,叫‘马家花园’。”

一路像个保镖似的李伯伯听得目瞪口呆:“他张叔,你懂得可真多!”

东方渐露鱼肚白,红旗大街上,一座红楼,一盏夜灯,是母亲温馨地点亮——她依然在等候着我们!

那个终生难忘的不眠之夜啊!

亲自送我去大学报到

那一年高考,我取得了满意的成绩:尤其语文和英语成绩俱佳,可以报考中文系,也可以报考外语系。颇具民主作风的父亲让我凭热爱程度自己拿主意,于是,我如愿以偿地考入心仪已久的大学中文系读书。

已经升入省电力局机关工作的父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叮嘱母亲置备家宴来庆贺。席间,飞觥走斝,好不热闹。父亲把酒言欢,殷切希望我刻苦攻读,“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那个“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旁晚,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父亲执意送我去大学报到。我笑了:“我都大小伙子了,没这个必要吧?”

父亲摇摇头,做出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

大学报到完毕,父子俩漫步在绿树环抱的校园小径。走到教学主楼前,凝视着斗大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八个大字,父亲说:“想起我的大学时代了。我的母校北京师范大学也有这样的训示。”

父亲出身辽西农家,1960年代初,能接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已属凤毛麟角,而父亲能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这样的京城名校,绝对是出类拔萃了!正所谓:“山野埋虎豹,白屋出麒麟!”北大、清华、北师大,当时是中国高等学府的“三驾马车”,有很多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子女在其中学习,父亲就和伟大领袖毛泽东的长女李敏是同学。

父亲笑着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是非常知足啊!但是,看到李敏是那么艰苦朴素、平易近人,深感毛主席家风之正、家教之严,我们的党是多么伟大!同学们都默默地向李敏看齐。毕业后我就成了国家干部。现如今,我儿子又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堪为家门之幸事!”

父亲给我看了几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嚯!大学时代的父亲,活脱脱《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参加工作后的他,仿若《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李侠!我忽然明白了父亲执意要送我来大学报到的深刻用意。

父亲希望我一边读书,一边强身,因为我国的周边并不太平。一个月的军训,我特别用心。凭借当年挖防空洞的底子,实弹射击考核时,我取得了优异的成绩:用“七九式”半自动步枪,五弹打了四十三环!

父亲希望我大学毕业后能够子承父业,成为第二代电力人,继续为祖国的光明事业贡献力量。

是的,我做到了——亲爱的父亲!

不用扬鞭自奋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父亲兢兢业业为电力事业默默奉献了一辈子,到了退休年龄,省电力局(电力公司)领导仍然舍不得让他离开。黑龙江省电力局原局长崔庆旭伯伯笑着对父亲说:“老伙计,你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

毛泽东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父亲青壮年时期的主要工作是与电力建设者们兴建发电厂,辽沈大地、松嫩平原、兴安腹地、张广才岭、白山黑水,一座座电厂拔地而起,到处都留下他播洒光明的坚实足迹。待到进入黑龙江省电力局机关,父亲又为黑龙江电力行业的发电、供电、电网管理、党务建设不辞辛劳、呕心沥血。一路风尘一路歌,栉风沐雨度华年!

父亲总是自豪地向我如数家珍:黑龙江省拥有四十七万平方公里的广袤黑土地,是辽宁、吉林面积的总和。如今的黑龙江省,早已将早年的“大缺电”时代抛入了松花江。黑龙江省不仅实现了电力自给自足,而且有了大量的盈余。“北电南送”成为黑龙江省的骄傲,燕赵大地、齐鲁大地、中原大地、长江三角洲,都得到了黑龙江省强劲的电力支援。

鉴于父亲在东北电力系统的丰富经历和突出贡献,黑龙江省电力局(电力公司)返聘他为黑龙江电力工业撰写史志,见证电力发展史,并为黑龙江省十万电力职工传经送宝。

父亲欣然领命,踏上新的征程。修志问道、刻苦攻读,直笔著史、垂鉴未来——父亲像年轻人一样干得生龙活虎、热火朝天。父亲这位黑龙江省电力系统的“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以一腔热血和执著奉公的精神开创了生命的“第二个春天”!直到年近古稀之时,父亲才光荣“退休”,与职业生涯依依惜别!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即使超期服役,终于“退休”了,但是,父亲依然“退而不休”。这位老布尔什维克又被任命为退休党组织的书记,继续发光发热,团结广大退休老干部、老党员、老员工,高举鲜红的旗帜、构筑坚强的堡垒。

诗人臧克家在《老黄牛》中吟唱道:“块块荒田水和泥,深翻细作走东西。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父亲的生肖恰好属牛,他一生勤勉、爱岗敬业,正是孜孜不倦、默默耕耘的“老黄牛”!

四年前,根据国家电网公司的统一部署,其所属的各省正厅级单位的党组织,均由原来的党组改称党委。于是,国网黑龙江省电力有限公司党组认真筹办改称党委的第一届全省党代会。父亲作为退休老干部党代表,与黑龙江省电力局原局长崔庆旭伯伯一道,应邀出席国网黑龙江省电力有限公司第一届党代会。

当两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耄耋之年的老领导、老党员,迈着稳健的步伐携手并肩步入大会会场时,全场起立,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全体党代表向两位老布尔什维克、黑龙江省电力工业的拓荒者、耕耘者和见证人致敬!

纸短情长!就让绵绵思念汇入滔滔松花江水,为离去不远的可敬的父亲张万超——濯缨洗尘。同时,请允许我借用父亲青年时代的高尚词汇,作为父亲执著一生坚定信仰的最好纪念吧:

“布礼”——致以布尔什维克的崇高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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