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华
车子驶离张家界,依傍郁郁葱葱的山峦,沿着盘山公路奔西南方向斗折蛇行。蓦然一个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宛如海市蜃楼般的阆苑妙境——一座美丽静谧的小城靠水而居。
一片清凉扑面而来,正所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抬眼望去,但见,苍翠的群山环抱着好大一团古朴雅致的建筑,瑞霭氤氲蒸腾,仿若蓬莱仙阁。一挂陡崖山脚之下,纯净透明的沅水恰似巨大的玉带一般绕城缓缓铺开。江面平滑恍如镜面,叶叶扁舟款款移动,“皆若空游无所依”。环顾沅水两岸,但见,五彩斑斓、飞檐翘角的吊脚楼掩映于碧绿的竹林之间,那里是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的苗族同胞的美好家园。
武陵山下多奇景,沅水泸溪画中游。沅水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温柔地轻轻抚摸着这一片净土。确切地说,这里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泸溪县武溪镇。由于坐落在武水(古武溪)北岸,沅水与武水在这里交汇,武溪镇故此得名。
湘西于我并不陌生,早在大学时代,曾经通过两本书深深地恋上了这里的淳朴与安静。一部是沈从文的中篇小说《边城》,一部是描述中国人民解放军湘西剿匪的长篇小说《武陵山下》。当年特别羡慕沈从文恬淡灵秀的文笔,现在,只是驻足沅水之滨的片刻,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我想,这同美国可敬的隐者梭罗的《瓦尔登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长篇小说《武陵山下》以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大军剿灭深山顽匪为主线,惟妙惟肖地再现了崇山峻岭之中神秘湘西的风土人情,那就是发生在潇湘大地上的另一部《林海雪原》啊!我个人认为,后来拍摄的电影《湘西剿匪记》、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大西南剿匪记》等,其灵感无不是脱胎于著名的长篇小说《武陵山下》!而沈从文的《到泸溪》《泸溪的黄昏》《天明号音》《老伴》等美文,更是把泸溪细致入微地介绍给了世人。在《老伴》中,沈从文缓缓道来:“我平时想到泸溪时,回忆中就浸透了摇船人催橹歌声,且为印象中一点儿小雨,仿佛把心也弄湿了。这地方在我生活史中占了一个位置,想起来使我又痛苦又快乐。” 我此刻身处的武溪镇正是当年沈从文笔下的泸溪老县城。
泛舟沅水之上,满目空明澄碧。人与水面是如此亲近,甜湿的水气立即浸润了我的全身,一路鞍马劳顿和暑热焦躁顿时化作清凉舒适与惬意熨帖。昔日辛稼轩曾言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啊,阳光映照下的沅水秀美旖旎、金波粼粼,给人带来无尽的温柔妩媚。咬一口饱含蜜汁的“泸溪椪柑”——啊!沁人心脾、唇齿芬芳!远处一带万木葱茏,应该是闻名遐迩的巴斗山吧?其骨骼是那么清秀雄奇,其发肤是那么峰峦叠翠!据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金庸大侠,抗战期间曾居住在泸溪,他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里的“铁掌峰”,可能就是受了这里的启发,于是,“铁掌水上漂”裘千仞跃然纸上。
“山花笑渌水,岩岫舞青烟。”画舫驶入“十里画壁”,霎时,一种在桂林漓江上行船的感觉,强烈地涌上我的心头。秀色可餐,我大口大口地饕餮着两岸的美景;琳琅满目,我无比贪婪地饱览着沅水的倩影。这里的秀丽风光立即令我叹为观止,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此刻,我要说,“泸溪风光甲桂林”!湘西不只是有张家界和凤凰古城,更有仙境一般的“画里泸溪”。只是,“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呷一口蜚声中外的“泸溪白茶”,那醉人的芳香直入脏腑,舌尖甘甜回味无穷,与饮用著名的君山银针的口感极其相似。我想,《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应该就是生活在“画里泸溪”这样的世外桃源,从而习练出曹子建在《洛神赋》中津津乐道的“凌波微步”吧。
沅水之滨的吊脚楼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在我们华夏民族的童年时代,苗人最初也是生活在黄河流域的。他们的部落首领蚩尤曾率部众与炎帝、黄帝领衔的强大联合部落激战,最后惨遭败绩。不甘心失败的苗人后裔退居到江汉平原、洞庭湖一带,建立了一个“三苗国”。商周时期,三苗国破,为躲避战乱和盘剥,苗人又被迫迁徙到湘西和黔东,以后逐步遍布大西南的崇山峻岭。据周谷城考证,春秋战国时期南方楚国国君及其皇亲国戚屈、景、昭三姓贵族,都是苗人;国家重点项目之一的《苗族通史》也持此说。那么,屈原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世呢?他在《离骚》开篇就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高阳就是颛顼,照此说法,屈原是根正苗红的黄帝后人。不管怎么说,华夏人文祖先应是炎帝、黄帝和蚩尤。至今,南方和东南亚的苗人仍以身为华夏后裔为荣。“华夏”这个概念是大于“炎黄”的,炎黄子孙单指后世的汉人。“华夏”是一个兼容并包的大概念,东胡、西南夷、匈奴、古朝鲜都是华夏子孙,有司马迁《史记》为证。《史记》认为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记得大学时代,我的老师曾深情地讲述:中华文学艺术,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两大流派。浪漫主义以长江流域为发轫,譬如楚辞,尤其以屈原、宋玉和景差为代表,历代大家以曹植、陶渊明、李白、苏轼、汤显祖、纳兰容若、郭沫若等人成就最高;现实主义以黄河流域为起源,以《诗经》为鼻祖,历代大家以杜甫、关汉卿、曹雪芹、老舍、浩然、陈忠实等人声誉最盛。因此,我认为,出身湘西的苗族作家沈从文一定是遗传了乃祖的浪漫主义基因,于是,才有了旖旎多情的千古绝唱《边城》《萧萧》《湘西》《湘行散记》等作品。
夕阳西下,“半江瑟瑟半江红”。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又出现了一座市镇,那就是泸溪如今的县城——白沙。但见,“橘颂塔”高高耸立,“涉江楼”古朴巍峨,“屈原广场”华灯初放……原来,伟大的爱国者屈原竟然与“画里泸溪”有着不解之缘。相传,屈原因强烈直谏楚王抵抗强秦,被判处流放到当时的蛮荒之地湖南,其主要活动轨迹就是湘江及沅水流域。有专家学者指出,屈原应该曾经流连于岳阳、常德、沅陵、桃江、辰溪、泸溪等地。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汨罗江是屈原的最后归宿。
泸溪不仅历史悠久,自然环境也是一流。从前,白沙镇沅水岸边是一个四面环水的沙洲,洲边有一座乡津野渡小渔村。屈原流放湖南期间,曾经在这个小渔村居住了一些时日。勤奋好学的屈原被泸溪的美丽风光和淳朴民风吸引,诗兴大发,创作了《涉江》和《橘颂》等盖世名篇。屈原在《涉江》中叹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即使身处逆境,屈原依然坚贞不屈,他在《橘颂》里高唱:“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后人为纪念这位品格高洁的“芝兰之士”,把这个村子改名为“屈望村”;而这块竹橘葱郁的沙洲,就成了“屈望洲”。
夜幕降临,沅水之上的赛歌会拉开了序幕。沅水两岸的吊脚楼纷纷挂起了串串红灯,江中兰舟往来穿梭,屈原广场鼓乐声声、舞影婆娑。看这边,苗族小伙子吹起了芦笙,高亢嘹亮地奏出《我不是阿幼朵》;那边,土家姑娘展开了歌喉,清丽婉转地歌唱《桑木扁担软溜溜》。顿时,白沙城外,沅水之滨,汇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沐浴在这欢乐的海洋里,我的情绪受到极大的感染,猛然,南北朝贤者吴均《与朱元思书》中的名句闪现在耳边:“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
恋恋不舍地登车继续南行,看来,恐怕是要在午夜时分下榻凤凰古城了——今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