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第一桥
(张学东,男,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高县第一届作协主席,已在中、省、市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有作品入选多部散文集、小说集、诗集,已公开出版散文集《爱在家园》、《这方水土》、《且行且歌》、《风景在远方》。)
一
当我站在这座一人半高的两檐翘角、顶冠精雕龙首的石碑前面时,一股苍凉之气扑面而来。石碑屹立在空阔冷寂的山岭沟谷里,一片杂木荒草掩映,暗红色的碑体凝重浑厚,历经风雨侵袭剥蚀,棱角磨损,风化裂纹,青苔斑驳,碑面上记载捐献钱款修建石桥的名录已字迹模糊,但碑顶翼亭上横书的楷体大字“第一桥”仍然清晰可辨。我端凝着无言的石碑,似乎面对着一个风烛残年依然倔强挺立的老人,天地间弥漫着悠悠苍古的气息。
安和第一桥!此石碑立于高县胜天镇安和村红岩山麓的黄河口山谷间一道俯冲而下的山岭河坎上,石碑之前,淙淙流淌的溪河上便横跨着一座古老的五孔石墩桥。石桥上下,溪瀑喧腾,水雾袅绕,日光下隐隐然有彩虹闪烁,好一片化外之地。
站在石碑前,我惊讶了:在广袤的山川田野间,无论是浩淼辽阔的大江大河,还是流水潺潺的溪河泉瀑,横跨河岸溪坎上的石桥、木桥、竹桥何其多也,但以石碑命名“第一桥”,肃然堂皇挺立在天地之间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古人命名,讲究一种名副其实,这座横跨在黄河口溪瀑之间的一座古老石桥,因为何种辉煌或者玄机,有如此的威仪摄列第一的名号呢?询问当地人,也语焉不详。
我充满疑惑的目光,再次向溪河回望过去,细览炎炎夏日下静静伫立的石墩桥:桥长20余米,四墩五孔,厚实坚固的青石立柱桥墩,历经上几百年风雨侵袭和洪水冲刷,仍屹立如磐。每孔桥面宽1.5米,用一丈余长的长方形厚重青条石铺砌,每块青条石宽度和厚度达到50公分以上,石质坚硬,厚重沉实,修建工艺精当,尽管岁月的磨砺在桥面棱角上留下了一道道沧桑的痕迹,但整个桥体端直稳固,没有丝毫的倾斜,牢固地矗立在溪河经年不绝的涛声中。
抬起目光,我环望这片山岭葱翠、溪瀑喧腾的河谷,但见天遥遥、地邈邈,在险峻幽深的山岭沟壑间,从石桥两边延伸而出一条古道,蜿蜒起伏于杂木野草之间,时断时续显现着一段青石板铺砌的路面,残损的青石覆盖着泥尘苍苔,尽显岁月的沧桑和古道遗弃的冷落寂寥。
我行走于红岩山整个山区,发现山岭植被丰茂,降雨丰沛,溪河密布,当地富藏青石,所以随处可见造型独特的各式石桥,象彩虹桥、百灵桥、风雨桥什么的,当然大多的还是择一狭窄处,借天然石为桥墩,以两条青石横搭,即成一桥,名为“两碰石”桥。这些石桥,古朴苍老,犹如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闲卧山中,静观岁月淡淡悠悠的流逝而去。
让我惊异咂舌的是,在胜天镇红岩山中,以这些古老的石桥为凭借,走进深林丛草中,常常会发现一段段保存完好以五尺宽为标准的青石板古道。青石板路面上,屐痕处处,蹄印深深,凹陷磨损,象一页页古老的图书铺排在青山绿水间,无言地记录保存着一段辉煌的岁月。难道,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五尺道,以及由此发展而来的南丝绸之路吗?
关于五尺道和南丝绸之路,查阅史书可以得到这样简略的知识:僰道,又名五尺道。五尺道是战国时期秦昭王末年蜀郡太守李冰带领僰人采用积薪烧岩法修建,从僰道县(僰道县,《汉书·地理志上》载,在汉属犍为郡;《通典·郡县名》载僰道县最后并入了戎州(今宜宾),根据《通典·郡县名》里地理位置的描述,有专家推导出僰道县是今宜宾县安边镇附近。)至千倾池(今昭通地区)的由川入滇通道。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命大将常頞在僰道的基础上继续修建至建宁(今曲靖),路宽五尺,故称五尺道。
至汉唐盛世,五尺道发展成为南方丝绸之路的一部分。南方丝绸之路是中国古代西南地区一条纵贯川滇两省,连接缅、印,通往东南亚、西亚以及欧洲各国的古老国际通道,它和西北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同为中国古代对外交通贸易和文化交流的主要通道。《史记·西南夷列传》云:“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这就是南丝绸之路早在汉朝就存在的文献依据。
南方丝绸之路主要有两条线路:一条为西道,即“旄牛道”。从西汉都城长安出发,翻越蜀道,至成都,经临邛(邛州)、青衣(名山)、严道(荥经)、旄牛(汉源)、阑县(越西)、邛都(西昌)、叶榆(大理)到永昌(保山),再到密支那或八莫,进入缅甸和东南亚。这条路最远可达“滇越”乘象国,可能到了印度和孟加拉地区。
另一条是东道,又称“五尺道”,从东道物资集中地——僰道(今宜宾市)出发,经南广(高县)、朱提(昭通)、味县(曲靖)、谷昌(昆明),一路向东南入越南,并在大理与“旄牛道”重合。相传,“五尺道”由安阳王率领将士和士兵3万多人所开通,他们沿着这条线路进入了越南北部红河地区,建立了瓯骆国,越南史上称其为“蜀朝”。
当我站在红岩山麓安和村黄河口横跨溪河上的这座有着“第一桥”称谓的石墩桥时,不由得浮想联翩,心情激动:如果此石桥和五尺道、南丝绸之路在空间和时间上连接起来,那“第一桥”的意义就非同寻常了!
其实,近年来安和“第一桥”声名鹊起,让世人关注侧目的,是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一个美国传教士和它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更增添了我探索第一桥的意义和兴趣所在。
二
地处偏僻之地,特别是近年来因为乡村公路的通达,乡民进出别道而行,人马杂沓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安和第一桥几乎荒弃而籍籍无名了。安和第一桥突然吸引世人目光的,是因为一个美国传教士在一百多年前拍摄的一幅照片。
2018年6月,“珙县旅游”公众号发布了一篇题为《一百年前在珙县住了20年的美国人》的文章,引起了世人的广泛注目。这个美国人名叫葛维汉,1911年作为传教士到了四川,是个中国通。这篇文章里讲,葛维汉在宜宾期间,多次爬山涉水来到珙县,赠送书籍、篮球、足球给王武寨学校;帮助学校修建运动场;帮助王武寨苗族学生到华西协合大学附中读书。同时,他在珙县油榨坪小学任过教,住苗寨,与苗族人有很好的关系。随着这篇文章还配发了一张葛维汉在川南山岭间行走时自己拍摄的照片。
这张一百多年前拍摄的已显灰黄的黑白照片,主景是山岭溪河瀑布上横跨着的一座石墩桥,桥面上站立着几个留长辫、穿长衫的清朝老百姓,他们正怡然自得地面向镜头方向,显然和拍摄者有某种神情的交流,说不定他们就是葛维汉的向导和随从呢。从照片中山岭的地貌,石桥石墩的形状,溪河瀑布的流向,以及周围田亩和河坎的地形地貌来看,经过与现在安和第一桥的形状作认真比对,人们惊讶地发现,照片中反映的场景和石桥,当属胜天镇安和村第一桥无疑。
一百多年前的川南偏僻之地,不要说珙县的王武寨、油榨坪,就是宜宾城区一江之隔的南岸,都是江滩荒芜、人烟稀少的。让人好奇的是,当时是什么原因和执着,让葛维汉这个年轻而博学的传教士,在交通极其不便的情况下,不惜爬山涉水,冒着虎噬狼咬的生命危险,从胜天镇安和村第一桥经过,并且在此拍照留存的呢。
查资料得知,葛维汉博士是一位博学的美国浸礼教牧师,他的头衔包括:传教士、教育学家、作家、考古学家、宗教比较学家、语言学家、自然主义者,中国西南及四川野外实物及历史收集者。他曾经是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馆长,曾在华西教授人类学、考古学、民族学和比较宗教学,他还是震惊中外的成都平原三星堆文明的参与者和推动者。
1910年,葛维汉与阿丽西亚·莫雷结婚,次年九月,年轻的夫妇俩带着对东方文化的好奇和神往,从旧金山乘坐“西伯利亚”号蒸汽轮船, 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到达上海,在上海和绍兴学习了一年中文后,他们全家沿杨子江而上,经历了二个月的艰苦行程,最终到达叙府,即现在的宜宾市。宜宾,万里长江第一城,云、贵、川三省通衢之地,一百多年前的传教士葛维汉,从遥远的异域选择溯江而上,前来西南腹地的古叙州进行传教和人文考察,心中一定深藏着一个强烈的愿望吧。
从葛维汉的人生轨迹得知,他虽说是一个传教士,但更像是个民俗学家和考古专家,他多次到苗寨收集苗族歌谣和传说故事700多个,将其中659个译成英文,发表了《川苗的歌曲和故事》,由史密斯索尼学院于1954年出版。他尤其对神秘消失的白(僰)人具有浓厚的兴趣,撰写了《川南的‘白(僰)人坟’》的科研文章。
僰人是殷商、先秦时期就生活在西南地区的一支山地少数民族,披荆斩棘,刀耕火种,捕鱼打猎,修建僰道,创造了原始神秘的僰人文化,僰人悬棺、僰人岩画是古老的僰人留给今人的未解之谜和无穷遐想。同时,僰人又是一个桀骜不驯、性格顽强的民族,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和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们战战和和,成为他们眸睨大西南这片疆域时,时时刺疼他们雄才大略目光的眼中刺、肉中钉,必以除之而大快。终于,明朝万历元年(公元1573年),当僰人再次在兴文、珙县两地造反,明王朝派四川总兵刘显、刘挺父子率领十四万官军大举围剿,最终在兴文县九丝城将僰人彻底剿灭,僰人从此销声匿迹。
神秘的僰人文化吸引了年轻博学的传教士葛维汉,从他的考古研究方向以及论文《川南的‘白(僰)人坟’》来看,他极有可能是从古叙州出发,经过安和第一桥,沿着古僰道和南丝绸之路在川南崇山峻岭间蜿蜒起伏的古道,去古高州(今高县)、庆符、珙县、兴文等僰人曾经生活的地域,进行深入考察的。就是在离安和村第一桥仅仅几公里的红岩山封顶寺上,据记载那里有100多处僰人(当地人称蛮子)居住的洞穴,至今尚存10多处。葛维汉在《川南的“白人坟”》一文中写道:“另一使作者感到极大惊奇的,是在非常接近白人坟的岩面上有许多岩画”,并附录了少部分岩画。这是人们最早见到的“僰人岩画”临摹图。因为葛维汉深入山岭野地的艰苦调查和向西方世界的著书宣传,僰人这一消亡四百多年的民族,其神秘的丧葬文化和图腾文化,才引起了世人的关注。
安和第一桥,有幸见证了一个博学多能而不畏艰险的美国传教士在中国大西南偏僻山区的科学考察经历。遥想一百多年前那个风和日丽的时光,葛维汉一行路过安和第一桥,发现此处风景优美,而第一桥的独特名字,更让他充满浓厚兴趣,情不自禁拍照留念。
也许当初,葛维汉站在石桥之上,俯看着翻卷浪花的溪河淙淙流向黄河口峡谷之中,他也是充满了无限的疑虑:此桥何谓第一桥?
石碑赫然在目,更添今人的诸多悬想。
三
犹如当年葛维汉站在石桥之上,充满好奇的目光上下左右察看着高峻的山岭和空阔的山谷,此时,我也站在这座古老的石桥上,耳听着桥下流水的哗哗声和不远处一挂瀑布的喧腾声,目光盯凝着从桥的另一段延伸出的一条断断续续的青石板路,绕过几块梯田,向树林掩映着的一道峡谷口蜿蜒而入。
据当地人讲:发源于红岩山中的这条溪河,一路飞泻跌宕于山谷之间,形成一挂挂飞珠溅玉的瀑布,因瀑布呈黄色,又居于古戎州进入红岩山区的咽喉要道,因此得名黄河口瀑布,而这个蜿蜒三公里长的幽碧峡谷,当地人就称为黄河口。近年来,景色幽美、道路起伏蜿蜒的黄河口峡谷,成了宜宾户外爱好者徒步行走的最佳线路之一。
倘从安和第一桥出发,沿着蜿蜒的古道一路下行进入黄河口峡谷,你便穿行在青山叠嶂之间,荫翳蔽日,满目苍翠。两列青山蜿蜒狭峙,如并伸着的两只手臂,怀揽着这葱翠怡人的一谷幽碧清凉。丛草覆没,古道寂寞。一种苍凉的意韵,从你脚踏青石板古道上发出的一声声沉厚的足音里悠然升腾,缭绕在整个空阔静寂的峡谷内,似乎有不绝如缕的赶早吆喝声、人马杂沓声、长途叹息声,从历史深处激荡回响。沿途,你会看到昔日羁旅行商之人在古道上遗留下的屐痕喟叹,一枚硕大的天然“王印”巨石,印把触地,印面朝天,似在对这方奇特幽美的山水盖上无字天书的感喟么?
出了黄河口,地势豁然开朗,良田万顷,农房集聚,一片平坝地区的繁荣景象。一问农人,我顿感惊讶,竟然进入了长江边李庄镇的辖地了。李庄镇,享有“万里长江第一古镇”的美誉,作为抗战时期中国大后方的四大文化中心(重庆、成都、昆明、李庄)之一。李庄镇隶属宜宾市翠屏区,位于酒都宜宾东郊19公里处的长江南岸李庄坝。我瞬间联想道:从古戎州经南广、李庄坝进入红岩山区那逶迤上千年的沧桑古道,应该是踏上五尺道、南丝绸之路漫漫征途的一条便捷的陆上通道了。
《华阳国志•南中志》载:“自僰道至朱提,有水、步道。水道有黑水及羊官水,至险难行。步道度三津,亦艰阻。”专家论证,自僰道至朱提,走水道是经过金沙江及横江河到达朱提。步道,也就是路上通道,是从戎州顺江而下到达南广镇,再经高县、筠连、延津至朱提,中间要度过金沙江、南广河、关河三津。高县境内,依傍着南广河,高山密林间蜿蜒着一条青石板古道,从胜天红岩山一直绵延至月江、沙河、来复、庆符,越过石门关,再穿越嘉乐、蕉村,迈过凌云关,就进入筠连地界,而云南盐津关河的涛声,已隐隐向羁旅南向的行人破空传来。
2010年4月,由国家博物馆、四川考古院、中央电视台联合发起了对秦五尺道的考古探险考察,考察队从宜宾出发,沿着五尺道断断续续的遗迹,一路艰险跋渋,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了解,其中穿过高县县境大部分地方,收获丰富。考察队负责人、著名考古专家高大伦认为:秦王朝有七大工程,前六大工程家喻户晓,分别是秦长城、阿房宫、始皇陵、灵渠、直道、驰道,而第七大工程就是五尺道。
五尺道、南丝绸之路遗留下的灿烂辉煌,让考古学家和史学家们痴迷赞叹不已,尤其是金沙遗址、三星堆遗址中来自东南亚、中亚、西亚的文化讯息和符号,让学者们的目光更加关注蜿蜒在大西南崇山峻岭间这条绵延上千年的沧桑古道。矗立在安和村黄河口上的石墩桥,如果是名满天下的南丝绸古道上的第一桥,这样一座文史上遗留的胜迹,那带给世人的震惊,一定会吸引众多的学者和旅人趋之若鹜、探索寻踪的。
条条大路通罗马。当我蹀躞跋涉在古高州(今高县)的山山水水之间时,常常在密林丛草间发现一条条断裂残存的青石板古道,从乡人的口中,都能听到有关南丝绸之路在当地经过的史料传闻。这些众多的残存古道,应该象毛细血管一样,最终汇聚成了一路向南的南丝绸之路主动脉干道。不过,让我充满好奇的是,当古人在安和村黄河口上这座石墩桥的桥口上树碑“第一桥”时,其真实的意图就是把它作为南丝绸之路起始出发点上的第一桥吗?
让我惊讶不已的是,安和第一桥所在的胜天镇,古地名为祭天坝。据清光绪 《叙州府志》 卷13庆符县载:祭天坝在“县东北一百四十里。隘口扼要,上通沙河驿,下通南邑李庄,土民祭天祷雨处”。胜天自古为鱼米之乡,红岩山下的祭天坝,良田万倾,农耕发达。不误农时,祭天保佑,几成当地悠久民俗。胜天大米、白酒作为交易货物通过五尺道,南来北往输运到西南各州府,尤其是云南、贵州各地。交通的便捷、商旅的频繁、交易的兴盛,安和石墩桥,理当成为当年羁旅行商之人踏上南丝绸之路漫漫征程的第一桥啊!
站在辽阔平坦的李庄坝上,回望巍峨耸峙的红岩山,凹陷深幽的黄河口,我恍然间看到,一百多年前,年轻博学的美国传教士葛维汉在向导的带领下,从戎州城出发,顺江而下,来到红岩山下,穿过绕山的田亩,进入了溪流潺潺、植被丰茂的黄河口峡谷,沿着千百年来羁旅行商走过的青石板古道,向西南的崇山峻岭间一路跋涉而去。
我看到了,当葛维汉站在安和第一桥时,从黄河口峡谷正吹来一阵阵亘古苍凉的山风。他迷醉于东方文化的神秘多姿,于是,用快门记录下了他人生中一处非常重要的屐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