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东
网站用户
遥远的云岭村(中篇小说)
一
“哐当！”一声，虚掩着的办公室门突然被撞开，把派驻到云岭村的第一书记王华照吓了一跳，他不无恼怒地盯一眼猛窜进门里的人。
此时，王华照正坐在办公桌前，求爹爹拜奶奶给在县经信局当副局长的一个高中同学打电话，请这个同学帮助协调从县水泥厂弄到20吨水泥。现在云岭村路基工程要推进修建几处涵洞和堡坎，急需水泥钢筋，正等米下锅。而水泥厂进出厂区的进口道路上，排起了一长串的货车等着拉水泥。因为全县各个村的众多扶贫工程要加速推进，对水泥的需求量突然大增，一改前几年水泥厂门前冷落、冷火巴秋的景象，订购水泥也得人托人走走后门了。
好在，这个同学主管生产，以前也找王华照办过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好推脱。经过一番口舌，在嬉笑怒骂中答应了。
好不容易水泥落实了，王华照心里堵着的石头刚落下，“谢谢！”一声场面话还没说完，便被冲撞进门的声音打断了。愣怔间，听到闪进门里一脸惊慌的村主任廖小强上气不接下气地惊叫道：“王书记，咋整哦？李跛子酒醉翻天，死躺在两颗树中间，路修不走了！”
虽是正月里，山区天气异常寒冷，但村文书一路跑得急，脸色潮红，发根子浸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瞥见王华照的办公桌上有一瓶喝了大半的矿泉水，不问青红皂白，一把抓起来，“咕嘟嘟”便一气喝了个底朝天。他揩着水渍渍的嘴角，胸脯起伏着，大睁双眼，无可奈何地望着王华照。
王华照一听，一团火气顿时从心底冒起，直冲脑顶，双眼发红，眼球似乎要从眼眶里崩裂而出。历尽千辛万苦，才争取到的这条通村水泥路，要是出现村民阻工，影响工期，那还了得呀！他腾地站起身子，咬着腮帮对廖小强喊道：“走，看他李跛子要咋个闹翻天呀！”
村主任急，是因为村两委给他下了死命令，4公里长的清云（清河镇——云岭村）通村公路的毛路必须在正月底以前抢出来，修不通，便要把他的职位给抹脱拿下。村主任急，王华照更急，按照王华照到县交通局立下的军令状：必须在正月底前修通毛路，交通局才下达硬化的指标，否则，就调给其他村了。全县通村公路硬化指标有限得很，僧多粥少，为了争得这一指标，从县政法委派驻到云岭村任第一书记的王华照不知跑了多少趟交通局、扶贫局，磨破了多少嘴壳子，指标都是镜中月、水中花，幸亏年前主管扶贫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刘志远同志到云岭村来慰问贫困户，亲眼见到云岭村的偏僻荒寒，同时听了王华照几乎噙着眼泪的请求后，在县上研究新一年通村公路指标时，才给云岭村说了一番好话，同意给云岭村一个通村公路指标。
按理，县委刘副书记都发了言，县委常委会通过也就没问题了。谁知，交通局长似乎忧虑着说道：“云岭村是该修建一条通村公路，但沿途村民能否顺利协调土地出来修路，是个大问号啊！前几年，清河镇曾经准备用一事一议修建这条路，最终是占用村民的土地没协调好，修建通村路的计划也就搁浅了。”
交通局长把问题抛出来，县领导们一下踌躇不决。按照常委会议事的惯例，当参会人员对某个议题涉及的事项提出疑虑或者不同意见时，这个事项一般搁置，所以，云岭村的通村公路建设眼看就要悬了。这时，还是县委刘副书记说道：“现在是扶贫关键时期，遇到啥困难，都要迎头解决。这样吧，我看村上要修这条路的决心也大，你这个交通局长就找那个第一书记谈谈，立个军令状，限期完成路基工程，否则就把硬化指标给其它村，逼逼他们！”
于是，云岭村成了全县唯一一个硬化公路指标悬吊着的一个村。当王华照从交通局长口中知道事情的原委时，感到修路的压力空前巨大。第一书记的工作，竟然放在县委常委会上来晾晒了，修不成这条路，他怕也就回不了“太原”了！王华照从县交通局办公室走出时，一阵寒风吹来，他不禁瑟瑟抖颤了一下，心底涌起阵阵悲壮的感觉。
跟在后面的村文书李小月，一个为了照顾从建筑工地脚手架上掉下摔伤的男人，才从城市里回到云岭村的年轻女人，提着装有村委会公章和村道建设资料的一个塑料袋，跟着走出大门。她见王华照停下步子，站在院坝里，一动不动，神色凝重，便说道：“王书记，我跟着你跑了一天的资料，这路还没开始修，人就整疲沓了！我看，叫你又表态又承诺的，你这个第一书记，还当得软逑蛋啊！”
女人长期在外经见过世面，说话粗放，似乎跟着跑资料也整泼烦了，牢骚满腹的。她极不愿意当这个村副主任兼村文书的，王华照派驻到云岭村后，整个云岭村搂底抄遍了，都找不到一两个脑袋瓜子灵活的年轻人，正好李小月陪伴男人回村养伤，暂时不能外出挣钱。于是，王华照和老支书几次三番上门，终于说动了李小月到村上来跟着干事。女人是全村仅有的读过职高的两个学生之一，又随男人带农民工外出做工程见过世面，模样年轻俊俏，现在跑县上、镇上联系事项，有她一路，话题熟络，事情好办多了。
听了李小月的牢骚，王华照苦笑了一下，没有搭腔。他抬起头，望一眼乌蒙蒙的天空，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定了定心神，回过头，对李小月说：“走，马上赶回村去！”
王华照原先想抽空回家一趟的。他已经一个多月未回过在县城的家了，爱人在县城中学教书，教初中两个班的语文，还当着当班主任，早出晚归，工作挺劳累烦心的，而且害着神经衰弱，夜夜都要靠吃安定入眠。因为王华照派驻村上当第一书记的事，爱人就和他赌了好长时间的气，睡觉时冷背相对不搭理他。他们的女儿正读初三，处于青春叛逆期，时不时和父母闹点别扭的，现在又只有一个孩子，弄得当父母的很伤神。
王华照想起，就在前段时间，王华照和村两委干部没日没夜准备迎接省上来督查扶贫工作时，妻子突然来电话，说女儿最近脾气暴躁，老是和同学吵架，课堂上顶老师的嘴，不时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发闷气摔东西，担心她出问题。王华照听了心惊肉跳，当时，准备扶贫工作的专项检查又实在脱不开身赶回去，只听得妻子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叫骂。好在第二天妻子来电话，说是带女儿去看了医生，可能是女儿初潮反应比较激烈的缘故，一个妇科医生给女儿轻言细语地讲解后，女儿情绪好多了。
女儿的问题解决了，王华照心上一块巨石放下了。但妻子在电话中又埋怨起他来，说他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要她当寡妇呀！王华照电话里听了发怔：一个文雅的教师，竟然冒出这样的粗口，可见妻子心中怨恨之极！电话里，王华照想说几句只有夫妻间温存的话语，一时间说不口。妻子抽泣着挂了电话，王华照呆愣着盯看手机，怅惘许久。
今早天还蒙蒙亮，王华照和李小月打了个摩的赶到镇上，坐上班车赶到县交通局，办理修建村道的有关手续资料。他原想利用办理手续的空档，回家去见见妻子女儿。一个多月没见面了，想起温婉柔弱的妻子，他心里荡漾起一浪一浪的情潮，脸上燥热起来。
但交通局长和他一番严肃至极的交代谈话，让他顿时绷紧了弦。强压下对妻子女儿的思念渴望，他和女村文书直接就去车站，坐上赶回清河镇的班车。因为，从现在算起，要打通4公里长的路基，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施工图纸和道路线型虽然早就确定了，但真正要动工，连同土地调整、施工队伍、建筑材料等等，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不得拖不得，一天要扯成两天用，不然，向县委、政府丢竿竿，他王华照祖宗八代也丢不起这个脸啊。
王华照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一路紧锁眉头，低头急着赶路。沿街商店林立，人流晃动，他都没放在眼里。倒是跟在后面的李小月，带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好奇心，左顾右盼，特别是经过卖女装的店铺，她一双眼睛似乎冒出了火花，步子放慢下来。似乎就想走进店子去瞧瞧，转过头却看到王华照一个人急步走远了，只得恋恋不舍地挪动步子，失望地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紧赶疾走，也没多话交谈。突然，迎面一个女子惊讶地叫道：“姐夫，你朝哪里去？前两天玲玲在医院输液，你都不在家啊？”
王华照闻声抬眼一望，原来是小姨妹万淑华。老婆万淑芳两姊妹，万淑芳在县城中学教书，万淑华在医院当护士。小姨妹手提一个网兜，看样子正从菜市场买菜回家。小姨妹家的生活过得很悠闲精致，她的丈夫也在县医院当外科医生，两口子收入可观，一个儿子送在省城读私立学校。娘家人聚会时，看到小姨妹两口子的穿着、谈吐，一副现代新贵阶层优哉游哉的生活格调，妻子便拿白眼戳王华照，弄得他浑身上下不自在。
王华照从心里一直排斥小姨妹的做派，听了她的问话，随口答道：“我马上赶回村上去，有急事呢！昨天晚上淑芳给我通了电话，说新新得的重感冒，已经输液治好了，今天都去上课了的！”女儿王新新前几天确实得了重感冒，王华照也没得时间回家。他先前预定今天办完事回家打个照面，也有看看女儿病情恢复得如何的意思。但目前村上修路迫在眉睫，他必须尽快赶回村上，把修路的诸多事情铺排开。
此时，跟在后面的李小月赶上来，站在他身边。小姨妹带着疑虑的眼光上上下下瞟了瞟年轻女人。王华照突然明白小姨妹眼光的意味，赶紧介绍说：“这是我们村上的文书李小月，今天一起来办修路的手续的！”听了介绍，李小月和小姨妹相互微笑点头，算打了招呼。但小姨妹的目光似乎没有放弃疑虑的神色。
小姨妹转过目光，再对王华照说道：“你咋去乡下这么上心哦！大前天我在医院，看见姐姐一个人带侄女输液，听姐姐说你一个多月都没回家啦，咋住个村弄么忙，家都不要啦！”
王华照一时之间不好解释，解释起来小姨妹也怕不信自己的话，勉强笑了笑，说：“镇上、村上正筹划修建村子里的路，急得很，等路开工了，才放心回趟家呢！”
小姨妹吃惊道：“你今天也不回家去一趟？”疑虑的目光再次扫射了王华照和李小月一遍。李小月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一红，也不好解释，转过身子，面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不再听他们的对话。
王华照本来心里就不亲近这个小姨妹，当即说道：“事情急着呢，马上要回村上安排。家里的事，我电话里再给淑芳说说！”
说完，他不想再听小姨妹啰嗦，和李小月匆匆沿人行道往车站方向走去。小姨妈盯着他们在人流中或隐或现的背影，眼色渐渐凝重起来。
王华照没想到，和小姨妹的这次街上相遇，竟让她多疑的猜测，演化成了后来妻子的一块心病，这是后话了。当十多天后，王华照铺排开修路工程后，抽空回了一趟家时，尽管他讪讪地堆满笑容在妻子前后讨好卖乖，但怨气满肚的妻子一直拿张冷脸给他看，不与他言语。就是上床睡觉了，妻子任然背对着他，“久别胜新婚”，他心痒痒了，伸出双手想扳过妻子的身子来。谁知，妻子脆生生狠拍了他手背一下，掀开环在她胸前的双手，“啐”了他一口，低骂道：“不要脏我身子，你乡坝头有相好了，你还回这个家干啥！”
王华照一下明白了，小姨妹在妻子面前一定添油加醋说了些啥，活天冤枉啊！但自己确实一个多月没回家，让本就对自己下派不满的妻子更加心生怨气了，再加上一个女文书掺和进来，情况搞得复杂了。
妻子生了一晚上的闷气，床上两人中间搁了距离，冷身冷心。天未明，妻子便起床去学校上早自习去了，也没给王华照落下一句话。王华照早晨赶到扶贫局办了事，又得马上赶回村上去。他看到空落落的家室，忍不住两眼发酸。
此时，王华照跟在村主任廖小强的后面，急匆匆往堵路的尖山子方向赶去。从启动村道修建到现在，一个多月时间里，王华照没日没夜地忙在工地上，经常是眼窝深陷，胡子拉渣，两眼冲血。幸好，现在有大型挖掘机，翻过尖山子，还有不到500米就到村口的坝坎上了。
但棘手的问题摆在那里，尖山子上李跛子家的两棵杉木树，正好挡在进村的山埂子上，一边崖壁，一边深壑，村道必须从这里进入云岭村。按照“一事一议”修建村道的规则，村道经过的土地和附着物，都是各村组自行调节，不予补偿。王华照住村以后才了解到，修建一条村道，沿途经过的村、组和农户，有的受益，有的不受益，受益又有大小，所以在没有补偿的前提下，涉及占地的农户，要占用他的土地时，协商起来非常麻烦。进入云岭村的村道，曾经在五、六前就因为有几户农民不愿意拿出土地来修建，所以搁置了下来。经过几年后，云岭村的村民看到其他村发展得很迅速，终于明白了“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这次王华照和村两委干部在召集村民开会，要求大家出资、出地、出力修建进村村道时，阻力没有前几年大了。但象李跛子这样的一两家钉子户，仍然给修建村道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王华照怎么也没想到，李跛子成了修建村道的剃头儿！当他和村主任廖小强气喘吁吁爬上尖子山时，见到坳口上，一辆挖掘机停在两棵杉木树前，十来个民工围站一旁，指指点点，满脸无奈。坳口那边新挖的泥土呈现着新鲜的橙黄色，一条毛路基蜿蜒伸向云雾袅绕着的山下。坳口这边，一条泥泞的机耕道淹没在湿漉漉的丛草间。假如道路扩宽打成水泥道后，站在坳口环望山上山下，该是多么舒心的景象啊！
王华照一眼瞧见了：李跛子就横躺在两颗杉木树之间，不时听到他吼天骂地的破嗓子声音，只听他叫嚷道两棵树连同几分地，他起码要两千块的补偿！否则，村道休想从坳口他的土地上穿过。
王华照气炸了，修建村道时，村两委召集村民代表大会，“一事一议”的原则明确了的：村道属于全体村民的公益项目，大家享有通行便利，所有涉及田土和地上附着物，自行调整，不予补偿，这是全县各个村修建村道时都实行的规矩。李跛子要是给了补偿，其他占地户也跟着要，那不是把整个事儿弄个底朝天啦！
王华照一步步走近，瞪眼瞧见李跛子躺在地上，全身邋遢，一副耍横撒泼的无赖模样。
李跛子斜眼看他走近了，脸上阴阴地嬉笑。他摸准了，村上干部拿他这种无赖就是没办法，每次闹一下，总能得到点甜头。
二
自派驻云岭村以来，王华照没少跑李跛子家。
说起这个李跛子，王华照心里便气恨交织。他想起年前县上领导到云岭村来看望贫困户时发生在李跛子身上一件令人气愤的事。
李跛子家是特贫户，他本人是残疾，讨了个弱智女人，生了一儿一女，儿子精神也有点问题，只有女儿是健康的，在乡上读初中，成绩很好，将来读县城重点高中没问题。镇上考虑李跛子家的实际困难，不仅把他家评定为贫困户，争取各种政策帮扶，象低保、残疾补助等，而每逢节假日，还要去他家慰问，送上慰问金、慰问品。扪心自问，镇上、村上对李跛子一家够照顾的了。
偏偏，李跛子不知是哪根筋断了的，以难为难，好吃懒做，不会操持家务，每个月领到手的六、七百元低保残疾补助金，不到十天半月就喝酒耗完了，弄得家里赤贫如洗，几间土墙瓦房，长年无钱修补，墙塌瓦陷，破破烂烂，暴雨天几乎找不到一处干燥的角落下脚。而且，这李跛子还是个犟拐拐，喝醉酒了就要发酒疯，妈天娘地拽到谁就乱骂，倚仗着自己是残疾贫困户，村组干部和村民都不敢招惹他，躲得远远的。
说实话，年前，县委刘志远副书记到清河镇来慰问贫困户，镇上一是不想安排到稀泥烂水靠两条腿才爬得上的云岭村，二是即使爬上云岭村，也不会安排去看望千人恨、万人嫌的李跛子的。对这种顽劣的贫困户，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中途出点啥意外差池，弄得大家难堪。这种情况，以前镇上、村上遇得太多了。
镇党委书记找了几条借口，都没有支吾过县委刘书记，还被洗刷了几句，弄得镇党委书记一脸绯红。最后，刘书记穿上长胶筒靴，爬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泥泞山路，才上了云岭村。
县委刘书记和其他几个人爬得艰难，一双胶筒鞋几乎糊满了泥浆，路滑使力打稳身子，额头上冒出了腾腾热汗。王华照后来得知，幸亏这次刘书记爬了趟云岭村，几天后县委常委会在研究通过全县新一年通村公路指标时，虽然之前王华照跑交通局、扶贫局做了艰苦的争取，但如果没有县委刘书记在会上郑重地点评帮助云岭村，这条路能否挤进明年的盘子，还难说得很呢！
刘书记和跟在后面的几个人站在云岭村入口处的坝坎上，解开领扣散热，借机歇息一会。这里风景优美，两棵硕大茂密的老桢楠树，撑出一片翠绿的云盖。远眺云雾袅绕、湖波粼粼的云峰湖，宛如仙境。但刘书记没有闲心观览原生古朴的风景，稍息一会，便叫第一书记王华照拿出贫困户花名册，第一个就点了李跛子家！
村上老支书黄兴发听了，苦笑一下，口里“嘟啷”了一声。镇党委书记拉了他一把，努了努嘴。黄支书便不再吭声。
王华照瞥了眼一脸苦相的老支书，头发凌乱，胡子拉渣，穿一件灰白陈旧的中山装，褶皱巴干。今早接到镇上通知，说县委刘书记要上山来看望贫困户，开展扶贫送温暖活动，王华照和村两委一班人商量接待事宜。其他人都到齐了，老支书却许久不见踪影。村文书李小月赶去老支书家催促，过了好久，才和苦丧着脸的老支书来到村部活动室。李小月悄悄告诉王华照，说老支书家里刚发生一件羞辱难堪的事，一家子还哭嚎吵闹一团呢！王华照听了，心里郁郁的：连老支书家都糟乱成这个样子，你说这云岭村上村民的生活咋过的呀！
此时，王华照一班人还顾不得安慰老支书，得把县上刘书记下来慰问贫困户、调研扶贫工作的大事应付过去了才行呢。
去往李跛子家的小路，弯弯曲曲，爬坡上坎，泥泞湿滑，一行人走路偏偏晃晃，异常小心，稍不留意就会摔一跟斗。路虽难走，让刘书记感叹的是沿途植被丰茂，满目苍绿，随处可见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桢楠、黄桷、丝栎子、板栗、核桃等树种，虽是隆冬时节，但常绿的树木在高山寒雾的浸润下，益发苍翠沁碧。
尤其让刘书记几个山外人感到惊奇的是，农家的房前屋后，生长着一棵棵树干虬曲的树种，怕有几十甚至上百年的树龄了吧。隆冬时节，树叶凋弊落尽，只剩苍老铁黑的枝干，在寒雾中挺立起劲倔的姿势，很有艺术造型感。刘书记对老树感兴趣，便问跟在身后的老支书是啥树？
老支书介绍说，树是樱桃树。樱桃是云岭村的特产。开春后，农家的房前屋后便燃放着一树树雪白的花丛，这是早春第一缕花香。三月阳春后，一棵棵樱桃树翠碧的枝叶间，便挂满了一串串珠圆红润、晶莹剔透、宛如玛瑙的樱桃，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樱桃是一年中最先上市的农家水果，深得城市中姑娘少妇们的喜爱，摘一颗进口中，巧舌咀嚼，果肉滑腻，汁液轻溢，清香酸甜。但樱桃最大的缺点是保质期极短，遇到春阳一晒，红润晶莹的樱桃，隔一夜后就果皮黑紫，汁水浸出，果味馊臭了。
老支书跟在后面说，云岭村的樱桃果子大、口味鲜甜，但因为不通公路，除了贪玩好耍的小孩们爬上树巅，摘下一颗颗丢在口中咀嚼以外，几乎红透了就随风洒落在地下，满坡殷红，变不成一点现钱。刘书记听了，不由得惋叹，语气凝重地说：“看来，云岭村只有修通村道，才是解决村民们脱贫的关键啊！”
刘书记转过身，脸上浮现出深沉的忧虑，向王华照询问起云岭村的情况：云岭村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属于贫困户，是省定的重度贫困村，按照全县的脱贫安排进度，两年后全县要在全市率先实现脱贫摘帽，云岭村决不能拖后腿，可谓压力山大啊！
王华照是从县委政法委办公室主任位置上，被挑选到云岭村来担任第一书记的。云岭村在全县脱贫工作中的位置之重，可见组织上对他是寄予了厚望的。
这时，一行人转过一个山包，看到前面湿漉漉的寒雾中，一大丛林竹间透出土墙黑瓦的一角。走近了，看到房屋的瓦面上这一处那一点垮漏着，有一面墙体垮塌了，半间屋子都袒露在冬季冷湿的寒雾中。转过屋角，只见污泥凼水的场坝上，杂草丛生，随处丢弃着污秽垃圾、塑料袋、破布头。刘书记见状，皱紧了眉头，跟在后面的镇党委书记觉得脸上无光，责骂的神色让王华照和村上的干部无奈地垂下目光。老支书瞪着眼珠，想争辩点啥，被镇党委书记用眼光阻止了。
一条黑狗从半掩的双扇木门冲出，口里还含着一根光骨头，似乎想吠叫几下表示忠诚，却又舍不得口中的食物，就只恶状般对着人群绕圈。老支书挥舞着一根竹竿，撵跑了恶狗，然后对着昏暗的屋子里喊道：“李跛子，还逑醉酒啊，快出来，领导们来看你了！”
喊声过后，好一会屋内都没有回音，隐约传出一阵接一阵打鼾声。黄支书皱着眉头，推开两扇木门，走进屋子。随着一阵推攘和叫喊，终于，一个满嘴酒气的男人跛着腿，摇晃着走出了黑洞洞的屋子。只见跛子穿一身皱巴巴的衣裤，头发长卷粘连，胡子拉渣，两眼耷拉，似乎后面推着他走动的黄支书把手一撤回，便会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李跛子，你龟儿一早就开始醉酒了，家里头也不收拾下，牛栏猪圈啊！”黄支书从李跛子身后拍着他的肩膀，边骂边把李跛子推过去靠着木门，然后从屋里抬出两张长凳，搁在门前场坝里，用一张黑乎乎的抹布使劲揩了揩，请县、镇的领导坐下。回身见李跛子靠着木门就要渐渐困倒在地下，赶紧又去屋子里端出一张凳子，塞在他屁股下，才稳住身子。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是，李跛子对黄支书的一番服侍，挥了挥手，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随即，又耷拉下头，不理众人了。
镇党委书记见状，脸色铁青，按平时脾气，几乎想上前，踢李跛子几脚。见县委刘书记脸色平静，便不好动作，强压心头火气，站在一旁。王华照忽然想起啥，走上前，拍着李跛子的肩膀，问道：“你女儿李燕呢？今天是星期天得嘛，去哪了？”
李跛子抬起半闭的两眼，斜视着王华照，一脸不屑。这时，从房屋左边一片林子中的山道上，匆匆跑来一个小姑娘，路边湿草打湿了她的裤脚，因山路上疾跑，她的额头上冒出涔涔的汗珠。她突然见到屋子前的场坝上站着村干部和其他陌生人，步子一下缓下来，迟疑着不走过来。王华照见状，招呼她过来，向刘书记介绍说，小女孩就是李跛子的大女儿，正在镇上读初中三年级，成绩蛮好的，下学期毕业了考县城重点高中，应该没有问题。
说到这里，王华照问女孩道：“李燕，你升学考试的报名费交了吗？”前两天，王华照正在村活动室整理扶贫的相关资料时，李跛子焦急地跑来找到他，问最近村上安排得有困难补助金没？王华照记起李跛子领取低保金才不到十天，哪里就缺钱了？他刚到云岭村时，遭遇过一次李跛子的死缠，听村上干部介绍过李跛子的情况，便忙自己的事，不理他。李跛子围着王华照转，哭丧着脸，说是大女儿要报名考高中了，正缺60元报名费呢！说着说着，便抱着头，哭泣着蹲下了。看到李跛子的悲伤样，王华照心中终于不忍，便自己掏100钱给了李跛子。李跛子感激涕零，几乎要给王华照磕头，被王华照拉起身子，送出了门。
这时，女孩听了王华照的问话，脸色阴沉下来，眼睛红红的盯了眼正耷拉着头的父亲，双手绞缠，踌躇着不语。王华照见状，走上前，拽着李跛子的肩膀，大声问道：“李开民，那天你从我这儿拿的报名费，咋了呢？”
李跛子大名李开民，这时抬起醉眼，无赖似地答道：“呵呵，买酒喝了！”看见众人盯着自己，李跛子似乎也感觉这话失格了，讪讪地调转头，问女儿道：“大姑(儿)，你去姑爷、表舅他们家拿到钱了没？”
女儿一听李跛子的醉话，眼泪一下夺眶而出，抽泣起来。从小姑娘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中，王华照问清楚了，她今天下午要赶回镇上中学，上晚自习时交报名费，是最后一天了。四处没借到钱，让女儿很伤心。 李跛子还不识时务，嘟囔着道：“嗨，报不了名正好呢，毕业了出去打工，早点挣钱好哇”他女儿一听这话，更是气得蒙头大哭。
王华照心里怒火翻涌，恨不得上前拽住李跛子，扇他两耳光：天底下，哪有这样当父亲的!
县委刘书记一直神情严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时，他叫王华照过来，细心问明了小姑娘的情况，然后走到还在低头抽噎的小姑娘身边，和蔼地说：“你叫李燕同学吧？”见小姑娘点了点头，刘书记便又接着说道：“李燕同学，我听说了你学习很上进，想考上大学，改变你家里的困境，这很有志气啊！你下午就放心去学校上课吧，报名费还有其他什么费用，以后就由我这个叔叔帮你想办法！”
小姑娘听了，抬起泪水盈眶的脸庞，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而和蔼的叔叔，没敢应声。王华照刚才听刘书记向自己交代了，要他马上给学校作好衔接，今后就由刘书记和李燕建立一对一帮扶，一直帮助李燕完成学业。王华照从心里崇敬着刘书记。王华照还从其它途径了解到，这个从省里下派到县里来负责扶贫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已经资助好几个学生了。
王华照见李跛子还耷拉着脑袋，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他禁不住心里作气，走过去，牵扯起李跛子的手膀子，冲他耳边嚷道：“李开民，你成天烂酒，酒醉麻汤的，像个人吗？你女儿读书的事，县上刘书记都操上心了，你还不开个腔，表示下谢谢啊？”
李跛子被扯起身，两眼仍然酒醉糟红，斜眼望着众人，不仅没说句感谢的话，反而摊出双手，死皮赖脸地说：“哦呀，今天来好多领导，一定是来慰问我们困难户的吧！这次快要过年了，多慰问点钱啊！”
除了县委刘书记，镇、村干部一个个气得脸色铁青。这当儿，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痴傻着脸，一步步从黑屋子里挪出来，一把拽住李跛子，口里只是重复一个字：“吃…吃…”
李跛子一下发毛了，甩开痴呆老婆，吼道：“吃个逑啊，老子管不了！”不顾众人，冲进屋子里去了。他的女儿嚎啕着跑上前，搀扶着傻母亲，也走进黑屋子里了，留下呆愣在场坝里的县、镇、村干部。
接下来在云岭村的走访慰问，县委刘书记脸色一直凝重着。当他离开云岭村时，只对镇、村干部留下一句严肃的指示：云岭村，绝对不能拖全县脱贫的后腿！
王华照站在村口，看着刘书记一行，渐渐消隐在蜿蜒而下的山路间。愈来愈浓重的阴云缠绕着山岭沟壑，王华照的心情变得抑郁沉重。
三
李跛子躺在两棵树之间，两只腿翘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十来个工人围在挖土机旁边，指指点点，脸色不满，但无可奈何。他们充满希冀地眼望着王华照走近，希望快点把眼前的僵局打破，好推进工程建设，早点完工，领到工钱回家。
王华照虽然怒火填胸，但他知道，不能给李跛子这样的无赖硬碰硬，否则，闹砸了，接下来更不好收场。他停下脚步，稳住心神，对跟在身后的村主任廖小强说道：“黄支书呢，他没到工地上来呀？”王华照记得，黄支书和李跛子有亲戚关系，论起辈分来，李跛子还要喊黄支书表叔。李跛子再浑再无赖，毕竟也要给黄支书面子呢。农村处理纠纷，讲究亲连亲、戚连戚，好说话。
廖小强答道：“他一早来工地打了个照面，接到家里传来急信，就赶回家去了。”廖主任似乎顾忌到啥，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他儿媳妇甩下两个娃儿，跑逑了！”
“啊？”王华照不相信似地盯了村主任一眼，见村主任肯定而悲悯般地直点头。他不由得心里凉透了。他回想起县委刘副书记上云岭村慰问那天，村支书黄兴发家里发生的意外事件：之前，他家的儿媳妇受不了云岭山上的清冷和穷困，伙起村上另外两个年轻妇人，说是到县城一家工厂去打工，实际上是进了县城里的一个洗浴城，做浴足按摩。做了一段时间，经不住找大钱的诱惑，暗地里做起了皮肉生意。
儿媳妇瞒着家里人，在县城里干了半年多，本以为掩盖得紧，家里不知不觉，乐得逍遥。谁知，在一次警方突袭的扫黄打非中，正在包间里和客人淫乐的儿媳妇，一丝不挂抓了个现行，不仅罚了款，还被关押了十天的拘留。儿媳妇放出拘留所被接回云岭村的当天，闻讯从外省打工回来的儿子受不了村上几个游手好闲的男人的奚落，暴打了儿媳妇。儿媳妇受不了，吵闹着要上吊抹喉。一家人吵闹揪扯，弄得村支书颜面扫地，气恨交加，捶胸顿脚。村文书李小月去他家，请他急着赶去村部商量接待县委刘书记的事项时，正是他家吵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所以，那天陪同的整个行程中，黄支书几乎都是焦愁着脸。王华照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看在眼里，心里也替他家难过。
一个多月过去了，现在，他家儿媳妇终于受不了贫困交织着的羞辱，离家跑了，把两个娃儿丢给了村支书老两口。黄支书的儿子暴打自己婆娘后，也是没几天就又外出打工去了。儿媳妇离家出走，黄支书和老伴，要带两个小娃娃，真是活受罪啊。老支书一辈子靠自己公正踏实的威信，调解了云岭村多少家庭的纠纷和难事，不曾想，最终自家遇到了揪扯泼烦，打击是可想而知的。王华照心里想，等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后，赶紧去看望和安慰老支书。
这么想着，抬眼看去，李跛子似乎整疲倦了，抓过一个草帽子，盖在自己脸上装睡，看样子要打持久战。
王华照任县政法委办公室主任前，曾在县上的调解中心干过一段时间，知道对这样的死搅蛮缠，必须一把抓住症结，快刀斩乱麻，不然越扯越麻烦。他来之前，已经想好了注意，当即几步走上前，拿开遮盖在李跛子脸上的草帽，大声说道：“李开民，全村人都巴望着通上车路，天理良心，你挡着修路，不是要浇凉大家的心啊！”
李跛子身子却纹丝不动，虚开一道眼缝，觑着王华照说：“我家锅盖都揭不开了，正饿着肚子呢！哪管得到全村人的事情哦”
“李开民，你想咋样？”王华照心里明白，李跛子就是要敲打一笔钱。
果然，李跛子横躺在两棵杉木树中间，摇晃着二郎腿，不容商量似地说:“我这两棵树，是老汉（父亲）留下来做急用的，我家现在揭不开锅，就急用呢！”
“李开民，你要清楚，这条路，是造福全村每一个人，每户人都受益。按照修建乡村公路的规定，路上的一切附着物，都是自行解决，没有资金赔付。之前涉及到的人家，都是一样的没有赔付！”王华照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不管，我眼下全家都要饿死了，就靠这树来救命啊！”李跛子又做起贫困户就该受救济的模样，更把身子伸展排开，挑衅似地斜瞥着王华照。
旁边的廖小强见了李跛子的无赖样，怒火直冒，恨得牙痒痒，直想扑上前，一把拽开李跛子。王华照挡住廖小强，对李跛子说道：“那你想咋样？”
李跛子一听，知道有戏了，两眼放光，向王华照伸出摊开的右手，说道：“给我两千块，连地带树的赔偿，一分不少！否则，别想从我土地上砍树挖路！”
“好个李跛子，你想钱想疯逑了啊！”廖小强指着李跛子骂道。
“咋个嘛？老子就是这个样子，不给钱就不让挖路！”李跛子横瞪着眼，一点不退缩。
“你个龟儿子！”廖小强被激怒了，要上前去强行拉开李跛子。
王华照见状，赶紧阻挡下李跛子，转身对李跛子说道：“钱我可以给你，但有个说法---”王华照说道这里，停顿了下来。
李跛子一听能拿到钱，两眼一下放光，撑起身子，问道：“给钱就是，要啥说法哦？”
王华照盯住李跛子说道：“修路是按照村里一事一议来决定的，任何人都不会拿到补偿，这个规矩是不能破的！至于给你这两千嘛？”王华照又忍住不说了。
“啥嘛？”李跛子圆睁了双眼。
“好，我给你打个赌，立个字据，由我本人先给你两千块钱，倘若两个月后，你找得到两千块钱，就还给我，找不到，就算我送你的！”王华照一字一句地说道。
“真的啊？”李跛子不相信似地舔舔嘴皮问道。
“当然啦！”王华照一边说，一边拿出纸和笔，刷刷书写了字据。然后，从自己随身带的提包里，掏出一叠票子，数了钱不够，又向满脸疑乎和不情愿的廖小强手中借了几百块钱，凑齐两千块，让李跛子签了字后，然后将钱递给了李跛子。
李跛子接过钱后，站起身子，一脸嬉笑，唱唱吁吁向村里走去了。廖小强顿脚埋怨王华照，说他又姑息养患。王华照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两个月后再说吧。
停歇了大半天的挖掘机又开始轰鸣了，只见巨大的挖铲伸向前方的山坡，抓起一大铲泥土，然后转动摇臂，将泥土丢弃在了深沟里。王华照注视着从尖山子到村口的500多米崖坡，算了算，最多五天时间就可拉出一条毛路来了，再用十天左右的时间全线铺上碎石碾压好路基，正月一结束，就可以进行硬化了。按照进度，到三月中旬，红润晶亮的樱桃映红云岭村山岭沟壑的时节，一条崭新漂亮的水泥路就能从清河镇跃上云岭村了！
充满惬意的遐想，王华照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四
六月的云岭村，初夏的山野一片苍翠。人逢喜事，老天也帮忙。昨夜下了一场透雨，坡地上的苞谷，坝田里的秧苗，露水淋淋，郁郁葱葱，阳光照在叶片上，反射出晶亮的光芒，愈加衬托出旺盛的生长景象。农家房前屋后的野林子里，鹅黄的嫩叶也逐渐青碧，有追逐的鸟啼从林子中喜洋洋地抛洒出来，惹出村男村妇们相互打趣的啐骂。
王华照从李跛子圈养山地乌骨鸡的林子钻出来，在回村活动室的路上，看到前面一户农家的屋后，坡坎上栽种的几棵橙子树苗，窜出了卡多长嫩黄的新芽，心里一动，不由转身回走了一段山路，走到一个岔路口，折向五组所在的汉王山走去。
早几个月前，他就听村文书李小月说起过她家男人赵永刚，五年多前承包了汉王山上的几百亩荒山栽种柠檬，但因为交通不便，头两年结出的柠檬果销售不出，回笼不到资金，加之托人经管，技术开发和栽种管理跟不上，形成恶性循环，果园杂草丛生，柠檬果树矮小，挂果稀少，两兄弟摔了近百万元资金在山上，再投入再亏，便彻底泄气了，把这几百亩柠檬园丢弃在山上，任其自生自灭。
这赵永刚是从云岭村走出去的男人，带起从云岭村和周边几个村集合起的近百人工程队，在大小城镇里承揽各种建筑工程。这不，她男人在滨江市修建一个小区住房时，从脚手架上掉下五米多高的地面上，摔伤了手臂和右腿，回家养伤大半年了。王华照从村人口中，断断续续了解到，赵永刚算是云岭村的传奇人物。自从清云公路打通后，李小月和在家养伤的老公筹划着，怎么把荒废的柠檬园重新开发出来，但心里没底，担心继续投资又打了水漂。犹豫不决时，王华照通过朋友的介绍，和黄支书一起，陪着李小月去滨江市职业技术学院，邀请果树栽培专家杨明辉教授，亲自来云岭村指导。
杨教授在汉王山考察的两天，王华照还和李小月一起，陪着杨教授在山岭间转悠。杨教授在分析土壤成分后说，汉王山的土壤和气候都很适合发展柠檬，土壤里富含对人体有益的稀有元素维生素C、钙、磷等，如果管理和栽种技术到家，结出的果子一定高产优质。
接下来，他们陪着兴致勃勃的杨教授，一路艰险，穿过杂草荆棘，爬到了汉王山山顶，俯瞰着整个浩浩莽莽的坡岭。杨教授慨叹说：要是整个山岭都开发成柠檬种植基地，那在整个西部地区都是首屈一指的啊！杨教授接着告诉他们，柠檬具有防毒解毒、软化血管、降低胆固醇、增强肾功能、排除体内结石、美容等功效，可以开发出柠檬茶、柠檬汁、柠檬面膜、柠檬精油、柠檬干片等受消费者喜欢的各种产品，很有发展前景呢！
听了杨教授考察的结论，王华照竭力鼓励李小月，打气说：“你们已经投进去近百万元了，荒废闲置太可惜，不如请杨教授作技术顾问，再投资，加强管理，一定会见效益的！干吧！”
李小月听了王华照的鼓动，虽然眉毛一展，心里萌动起来，但一算资金，脸露难色，嗫嚅说资金都压在工程上的，一时抽不出呢！
王华照知道李小月两口子在城里有房屋资产的，当即说：“我在县农商行信贷部有个挺熟的朋友，向农商行抵押贷款，没问题的！”
杨教授的考察结论和王华照的鼓励，让李小月信心倍增。她本来就是有主见的女人，回家去后和老公一商量，当即定了下来。在王华照的联络支持下，两天时间就贷款筹集了资金，随即组织人工上山，开始清理铲除杂草，修枝施肥，把几百亩柠檬园重新打理出来。王华照时不时跑来柠檬园，随着李小月转溜在青碧翠绿的果树间，看看修整果园的进展。王华照心里和李小月一样，渴盼着这次柠檬园开发成功。因为，他心里谋划着一个以柠檬基地带动全村发展产业的大计划。
借着今天天气晴好，自己心情也不错，就去李小月家的几百亩柠檬园走走，看整理得怎么样了。
说王华照今天心情愉快，确实是真的。最近一段时间，当他看到李跛子逐渐开始上心发展生产了，不禁感到由衷的喜悦。
事情还得从李跛子正月里拦阻修路，王华照打赌先给李跛子两千块钱，待他找到两千块钱后再还给他说起。当时人们都觉得，这两千块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一定是王华照明里个人拿钱给李跛子，暗地里公家冲账报销，要不，哪个明白人愿意出钱给李跛子这个无赖哦。
王华照听了传到耳中的各种猜测议论，笑笑，不置可否。
三月中旬，在云岭村人的渴盼中，一条四米五宽、四公里长的清云公路终于修通了。公路通达村子那天，村人拥挤在村口，争相观看从镇上开来的几辆小车、川路货车，镇党委书记、镇长坐第一辆车，进村后，笑容满面下车，与前来迎接的王华照和村上干部使劲握手，拍打肩膀。村民们欢天喜地，家家户户凑份子，聚在村头那两棵老桢楠树下，杀猪宰鸡，摆了十几桌酒席庆祝，欢叫声震天，惊得桢楠树上的鸦雀，扑棱棱乱飞。一碗碗包谷烧酒，在男人、妇人中间传递豪饮，有人喝着喝着，就倒地睡了。老支书黄兴发转着圈敬了一桌镇上领导和村班子成员后，触动了自己的心病，竟一口把大半碗烧酒吞下，哽咽着流下泪来。王华照把老支书扶到桢楠树下的石沿坎坐下，知道好面子的老支书在为儿媳妇的抛家出走悲伤，安慰的话也不知如何说起，只能默默地抚拍几下老支书的肩膀，算是无声的安慰。
李跛子没出份子钱，却蹭在一桌酒席间，不顾别人的白眼，只管伸筷子夹肉吃，海碗端酒喝。这时，同桌的村人见不惯他，记起他阻路的事，便挤兑他说：“李跛子，今天大家凑份子庆祝村路修通啦，你记得你阻路吗？你还吃了人家王书记两千块钱呢！”
李跛子听了，满不在乎，继续喝他的酒，咂巴着嘴说：“咋个嘛！王书记当时说了的，两个月的期限，我找得到钱后，自然会还给他！”看他神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管找不找得到钱 他都包赚不赔，天底下的好处都让他占尽了，
“那你去找钱啊？把人家王书记赖上啦！王书记也是靠工资养家糊口的，你忍心吃他的钱啊？”那人愤愤不平指责李跛子。
“咋个嘛？我一家子憨的憨、跛的跛，国家政策，就该吃照顾的。王书记拿公家钱吃饭的，赞助我点，是当干部作表率啊!”李跛子又耍无赖样了。
“你呀，李跛子！简直良心拿狗吃了！国家再照顾你，你也得自己攒劲，把家境往好里带啊！”旁边又有人见不惯，也跟着数落李跛子。
“咋个嘛？关你逑事！”李跛子见众人厌恶着自己，脸上眉毛一楞，怒目对着数落自己的那个村人。
“你口腔带干净点！真是茅厕边的石头，又硬又臭！”那个村人也不让，红着眼瞪李跛子。眼看一场纠纷争执就会爆发，弄不好又会惹些麻烦。这个李跛子，曾经因为田边地角纠纷斗殴，耍起横来，拖着一家老小，跑到镇政府大院，骚扰了半个多月，弄得镇党委书记亲自调停，补助了他家一千块钱才算了事。
王华照听到这边李跛子和村人们闹起来了，赶紧跑过来，弄清了原委。当即对李跛子说：“我记着两个多月前对你的承诺，这样吧，这几天天气晴好，我后天到你家里去一趟！”
众人见第一书记王华照都这样说了，再加之今天村路通达是个大喜事，也不愿意跟李跛子一般见识，便不理他了，大家继续喝酒欢闹。
三天后，王华照带着一辆川路货车，开到了李跛子家后不远的大田头坝干上。随王华照来的，除了司机，还有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头发反梳得溜光，手里握着一个精致的真皮手包，左手中指带一个硕大的黄金戒子。王华照叫这个年轻男人“张老表”，把在屋子里正打瞌睡的李跛子喊出来，说是兑现承诺来了。站在他面前的张老板，就是王华照专门从城里请来采购他房前屋后的十来棵樱桃的。
李跛子还在云里雾里时，王华照安排随后跟来的几个村民，马上搭上梯子，爬上樱桃树采摘红彤彤熟透了的樱桃，由张老板付他们工钱。一个下午时间，十来棵樱桃树就采摘了上千斤樱桃，连夜送往六十公里外的滨江市水果市场。第二天一早，城市里的女人们，惊喜地吃到了从大山深处的云岭村运来的鲜润润的樱桃，虽然一斤要十多块钱，但女人们蜂拥抢购，很快就一抢而空。
张老板支付了李跛子三千块钱。当李跛子从张老板手中接过三千块钱时，他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终于明晓了路通带来的变化。当着张老板的面，李跛子红着脸，要将其中的两千块钱还给王华照。王华照没有马上接钱，而是把李跛子和张老板叫上，去李跛子屋后的山林子里走了一大转。李跛子不明就里跟在后面，只看见王华照和张老板穿行在崎岖的山路上，不时指着茂密的林子，口中兴奋地交谈着。
转山下来，王华照告诉李跛子，张老板有意与他合作，把他后山一大片林子圈养起来，合作养山地乌骨鸡，这两千块钱仍然借给他作本钱。张老板说了，以他山林入股，平时参与喂养管理，一年给他保底收入一万块钱，问他愿不愿意。
李跛子一听，大睁双眼，惊呆了许久，回不过神来。突然，他蹲在地下，蒙头哭嚎了起来。王华照和张老板被李跛子撕心裂肺的悲哭样，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哭了好一会儿，李跛子才止住哭声，站起身来，揩着眼角，掏心掏肺地对王华照说：“王书记，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受到你们把我当人来看待了！说给你们听吧，我年轻时候虽然害了残疾，但也想通过勤扒苦做，过上人模人样的生活。那时，在云岭山上没法找钱，找不到钱，象我这样的残疾人，更谈不上成家了。于是，我跑下云岭，去镇上找事做，看到我是残废人，没有人家愿意雇请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砖厂，同村的一个人看到我处境凄惶，便隐瞒了我身体残疾，向一个工头牵线，进厂干了半天。谁知，当天下午，砖厂老板突然进工场巡查，看到我抬着砖坯走路一瘸一跛的样子，大发雷霆，嚷骂说砖厂不是慈善机构，不养残疾人，要我马上离开砖厂。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老板骂得我多伤心啊！我忍着眼泪，知道离开这个砖厂，我真的是没法找活路可做了，便向老板求情说，我腿是残疾了，做活是慢点，你可以只开我一半的工钱，行不啊？……”李跛子沉浸在往事的悲伤中，几乎哽咽着说不下去。
歇息了好一会，李跛子才继续说道:“但就这样，老板也一点不松口，说加个残疾人在厂子里，骚他的面子，出啥问题，他负不起责。出啥问题呢？其实就是瞧不起我，不愿意接收我干活啊！最终，我只得伤心离开砖厂，没法在外面生存了，依然回到云岭山上来。”说到这里，李跛子脸上显露出绝望悲伤的神色。
李跛子紧闭着双眼，胸脯在激烈地起伏，似乎一股气在胸腔内冲突，无法调匀。许久，他才甩甩头，稳住心神，悲凉地说道：“回到村上后不久，我父母先后过世，上面两个哥姐也早就分家另过了。我没人照管，从此更加灰心丧气，不再巴望着做事发展生产，反正，揭不开锅火了，便去村上、镇上，找困难补助，久而久之就养成习惯了。眼看我成家困难，心想就这样打一辈子光棍算了，偏偏这时后山的一个人家有个痴傻女子，兄嫂照顾得泼烦了，啥彩礼也不要，就让我接进门了。哪想啊，家是成了，日子过得更艰难了，成天开门是苦，关门也是苦，我是连想想下顿饭有没有得吃的心思都没了，每天想的就是醉倒在哪里，啥焦愁都没啦！哎呀，我这是自己作践自己，这千人恨、万人嫌的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来了！”李跛子说到最后，几乎是捶胸顿脚，流眼抹泪。
王华照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老李啊，你作践自己都算了，但你女儿难得那么聪明懂事，连县委刘书记都在资助她读书，你要一步步振作起来，给子女做个人见事（榜样）啊！”
接下来，在王华照的牵线下，张老板和李跛子签订了合作林下养殖山地乌骨鸡的协议。张老板还专门请了个技术人员上山来，教李跛子养鸡的技术。李跛子象换了个人似的，不再贪酒，成天忙在山林里。回家了，也晓得收拾一下脏乱的屋子。
三个多月时间过去了，第一批乌骨鸡即将出栏了。大前天，张老板带着来自省城的一个超市老总，亲自开车来到云岭村，爬上了李跛子屋后山林中的林下乌骨鸡养殖场，仔细察看后，非常满意，预定了第一批500只乌骨鸡，全部发往省城超市。李跛子红光满面跟在两个老板后面，不时和王华照兴奋地交谈，细说着他的养鸡心得。王华照微微含笑，只管倾听李跛子炫耀般的话语，也插不上嘴了。李跛子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一年以后，李跛子作为残疾人脱贫致富的代表，还出席了在首都人民大会堂的召开的大会，那是后话了。
王华照穿过一片巴茅草覆盖的山沟，爬上一道山梁子，再顺着林荫间的小道前行两百多米，便来到一处耸立的山峰顶。此时，日光有点炽热了，他因为爬坡上坎，头额上冒出了热汗。站在当风的山顶，经沁凉的山风一吹，他感觉舒爽了许多，心境也开朗起来。他喜欢这种难得的宁静，干脆坐在草丛中的一块石头上，面拂悠悠凉风，俯瞰着山下一湾幽蓝的湖泊。
不知咋的，他酸涩的眼泪在宁静中流淌而出。面对悠远空旷的自然，人最容易流露柔弱的本真。
说老实话，从县城机关下派云岭村当第一书记的前大半年，他的思想和神经一直处于焦虑绷紧状态。他本出身农村，高中毕业后参军，当了十年的志愿兵，退伍后，先在一家民营企业干了两年，后在当教师的妻子的鼓励下，34岁在最后一次机会报考公务员时，奋力搏击考上了一个乡镇的司法助理员，进入了公务员序列。因为进入行政部门从年龄上来说很晚了，又加之感觉到自己应付机关工作的知识底子薄，所以王华照工作上很努力，也利用一切时间和机会加强学习，很快，他写的一些简报、新闻稿件和调研文章，在县内引起了反响，几年后，他被调入了县委政法委，随后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此时，他的年龄已经迈过40岁的坎了，却还没有进入最低层次的副科干部序列，虽然他不在乎，但同学、朋友聚会，还有逢节时到亲戚家走动，人们总是有意无意问起他的职务职级，让他有些尴尬，回家后难免不精神郁郁、生闷气。这时他才放眼看周围的县级机关，象他这个年龄还在干中层干部、特别是任党委部门办公室主任的，已是绝无仅有了。妻子是中学教师，对他任不任职倒是不在乎，而他们的女儿开始读初中了，王华照内心里觉得，自己确实该在政治上有所长进，才能给妻子儿女一个交代，也让她们长长脸啊！
想是这么想，但这种事情又如何向领导说出口呢？每一次干部调整前后，王华照不再想以前那样心无旁骛，埋头做事，也关注打听一些风声。但春风总是从身边袅袅吹过，风过处，他无端增加的是怅惘，一次次干部调整，都与他擦肩而过。再后来，亲朋好友似乎不再问他政治前途的事了，这既让他感到轻松，但同时也让他感到些许的无奈失落。好在，他不是一个太在意官场升迁的人，涉及干部调整吹皱起的波澜仅仅几天后，便很快波平如镜了，他依然回复到琐碎繁忙的工作状态中，
那天下午，当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与其说是征求他的意见，不如说是直接点名，安排他去云岭村任第一书记时，他脸一下涨红了，而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一片混乱。之前，他作为办公室主任看到过选派第一书记的文件，他没在意，从没想到过会落到自己头上来，一是自己年龄大了点，二是作为办公室主任，按照流行的说法是一个单位的大内总管，一般来说，一把手是不愿放出去的。但书记这么不容置疑地说，要他王华照去任第一书记，是把县政法委的脸面贴上去了的，他必须去，而且必须干好。书记最后还脸色冷峻地说：“你是多年的后备干部了，这次选派文件就是要选派优秀的后备去扶贫第一线锻炼，优不优秀，两年后看你成果！”
书记的话，他听出来了弦外之音。其实，他已经习惯了安之若素的机关生活，淡漠了进取的激情。但书记这么珍重其事的交代，让他嗫嚅着不好推诿。当他下午在思绪一片迷茫混乱中准备离开办公室时，两个曾经在乡镇干过党委书记后安排到机关来过渡退休的县政法委副书记，一前一后进了他办公室，一个安慰一个祝贺，安慰他的是说整个机关选来选去竟然把他一个办公室主任这样重要岗位的人派遣下乡了，现在组织上咋个统筹用人的哦；祝贺他的是说这次选派下去回来后，他一定会得到提拔重用。两个乡镇老书记还都提醒他如何处理好和村上现任两委班子的关系，说得他云里雾里。
当晚上他一身疲惫回到家里，碰到妻子正要去上晚自习。妻子对于他的晚归，还来不及生气，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嘱咐他煲好鸡汤，等女儿下晚自习后好喝汤增加营养。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妻子下乡的事。等到说出口后，妻子斜眼瞪了他好长时间，缺乏血色的苍白脸颊上突然一片潮红，那是涌起的愤懑。他这一下乡，将给教学任务繁重而神经衰弱的妻子，以及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女儿，一家子的生活带来如何的絮乱啊！妻子泪汪汪吼他一句：“王华照，我不求你升官富贵，只希望这个家安安稳稳啊！”妻子重重关上门，甩下愣怔在门后的他。他心里憋闷：难道妻子也把他选派下乡，看成是他去争取提拔重用的捷径吗？
两天后，混杂着各种思绪，王华照提着一大提包日用品，随单位派出的车到了清河镇，然后上了云岭村。按理，他离家的头天晚上，和妻子应该有一番温存的，他也想借此来调和这两天来因为他选派下乡妻子和他赌气冷背相对的僵硬关系，可是，让他揪心失望的是，当他熄了灯，钻进被窝里，“嘿嘿”讪笑着贴身到妻子的后背，一手环过她腰身，想要抚摸她前胸时，她腰一拧，拨开了他的手掌，依然僵硬的背对他，不要他的讨好。第二天一早，王华照是带着僵冷的心情上路的。在他出门前，妻子和女儿已经去学校上早自习了。关门的霎那，一眼环望到空落清冷的房间，让他明白妻子为啥伤心他去乡下了。
王华照在一片迷惘中来到了云岭村。与村两委的几个干部相处倒是没问题，他们都很配合他的工作，但就是云岭村基础太差，各项工作推进迟缓，特别让他担心的是因为交通不便，村民们无论思想意识和发展产业的路子，都存在极大的障碍，要想两年后实现脱贫，村民人均收入达标，让他这个扶贫第一书记完成任务，可谓是困难重重，压力如山。到村后仅一个多月，他人瘦了十多斤，才四十零点年纪，两鬓便露出了丝丝白发，再加之远在县城的妻子和他处于冷战，让他感到身心疲惫。
原想每周回一次县城的家，因为扶贫工作的基础工作要抓紧推进，特别是跑村、组摸排基本信息和编制落实扶贫项目的任务繁重，镇、村干部加班加点连轴转，王华照下乡后一个多月时间没有回家，发短信、打电话，妻子均没有回音。
每天深夜，当王华照一身疲惫回到昔日村小改建成的村部角落里一间简陋的寝室时，他打开手机，渴望着妻子发来一则暖心的信息啊。虽然妻子没回音，但他坚持每天把跑村的情况发给妻子，象云岭村丰沛茂盛的植被、形似云南元阳的高山梯田、古朴沧桑的川南民居，以及村人在坡地稻田劳动的场面、农家院落的生活场景，还有山林草地上放羊的鸡、猪、牛、羊等， 用微信发给妻子和朋友圈。终于有一天，妻子发来一则微信，说学校的教师同事看到他发的云岭村纯生态放养的土鸡，希望代买点山鸡和鸡蛋。
这则微信让王华照欣喜若狂，一方面妻子终于回音了，也即意味着两人之间的坚冰出现消融的迹象。更重要的是这则信息提供了王华照为偏僻的云岭村村民、特别是贫困户们解决土特产销售的一个渠道问题。一个星期后，当王华照终于抽出一天闲暇回到县城时，从长途客车上下了几大捆花生、新米、鸡蛋，还有活鲜鲜的鸡鸭鹅，朋友圈、同事圈的一个个朋友同事，喜滋滋取回了纯生态的农家土特产品。
妻子陪着学校的一个要好的女同事也来车站取土鸡蛋。女同事喜笑颜开，把绷着脸的妻子逗出了笑脸，终于和王华照说起了话。临走，女同事还对着妻子耳朵悄悄咬了几句，弄得她一脸绯红，“啐”了女同事一声，撵打了几下。
那晚，妻子做了几个他平时喜欢的菜，还特意给他倒了一玻璃杯泡桑葚酒，让他心情舒畅，吃了一顿既合口更暖心的夜饭。更让他心旌摇荡的是，妻子早早去洗了澡，穿着半透明的睡衣经过他身边时，脸蛋红扑扑，两眼湿漉漉，全身散发出沐浴后的清香，含嗔带羞地低斥道：“一身酸臭，赶紧去洗洗身子！”
时间一晃，王华照派驻云岭村将近一年了。此时，坐在幽静山顶上的王华照，回想起这一年来所遇到的点点滴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说老实话，这一年来除了修通上云岭村的公路外，他对整个村未来如何实现脱贫目标，心里还没底，惶恐着呢！
他想起上个月，县委在党校开办了派驻村第一书记培训班，县委书记、县长都很重视，不仅参加了开办仪式，还专门到党校来给他们讲课，听第一书记们的专题讨论。让王华照汗颜、局促不安的是，大部分第一书记谈起入村后的工作来，亮点纷呈，尤其是产业发展，大部分第一书记谈起来头头是道，一村一品发展得如火如荼。他听了耳根子发热，心里很不是滋味，惶恐不安。对比看自己派驻的云岭村，目前虽然好不容易路通了，可村民的收入仍然增收恼火，自己这个第一书记汗颜啊!
陷入沉思中的王华照忽然感到头顶一阵焦疼，一下惊醒过来，原来是上升到头顶的太阳，此时正泼洒着火辣辣的日光。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头发，自嘲地笑了一下。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他摸出手机一看，是李小月打来的，他按下接听键，只听李小月在电话里以微弱而痛苦的声音喊道：“王书记，你到哪啦？我摔山沟里啦，快来救我啊！”
王华照一听，惊慌不已，甩腿就向柠檬园方面跑去。从电话里听出，李小月摔得不轻。
从李跛子家出发前，他电话里问李小月，听说她在山上，便告诉她自己上午要去柠檬园山上走一趟。不想，出此意外事故，还不知摔得伤势如何？李小月的老公还在养伤行走不便，此时，正是正午，山上做活的农民也回家了。李小月打电话给他，也是迫不得已。王华照焦急万分，在荆棘和杂木林间飞快地穿过，向柠檬园方向跑去。
五
一线雄伟起伏的山脉，顺乌蒙高原逶迤而下，直达川云交界，到清河镇云岭村，圆圆地打了一个结，耸起了一座山峰。当地人名为汉王山。传说这里是三国时诸葛亮南征孟获，在此屯兵夜观天象之地。
清河镇云岭村，因为山高荒僻，多年以来，村人瑟缩土墙瓦屋中，火炕从深秋伴随到初春，平坝上的人一言及云岭，面前便闪现出一幅幅荒寒凄冷的景象，口中“啧啧！”打牙花，言外之意那就是充军苦寒之地。也确实应和了人们的揣测，在汉王山的北侧，也就是云岭村的背坡面，在五十年代初期修通了公路，建立了一座监狱，看中的就是汉王山峰顶的偏僻荒远，易于看管。只不过，经过几十年的美化打造，那座监狱现在茶园翠绿满山，监区内花团锦簇，绿茵成行，成为全国有名的模范监区，可以接待游人参观。一峰之隔，云岭村因为道路阻隔，地处荒僻，一直是全县有名的贫困村。因为云岭村人一年中大半时间无所事事、只有躬背向火取暖，所以在平坝乡镇赶场的日子，在拥挤的人流中，凡看到双手袖拢、躬背走路、面貌萎顿的乡人，一定认出是“云岭人”。
云岭村大概就两百来户人家、千把口人，二十多年前，山上的青壮男子结婚成家还不成啥大问题，自产自销，哪家姑娘到了婚嫁年龄，就有山上同组的、或者相邻组的男子家上门来说亲，然后吹吹打打成了云岭村的新一家农户。那时的男人不着急，终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光。
然而，最近十来年，云岭村上的男子却一把把的孤鳏着。进村了，几乎难得见到一个着装颜色鲜鲜的姑娘。女子些一大，便呼朋唤友约起跑山外打工去了，这些女子几乎是一出山去，一年半载便耍起对象了。让老实巴交的父母措手不及、目瞪口呆的是，隔个一年半载女子回家，肚子已明显挺凸，后面跟着一个说话不甚听懂的外乡男子。生米煮成熟饭，父母再瞪眼叹气也是无奈其何。倒是邻家孤鳏着的男人们，眼里喷火盯着一起长大的女子，笨促着身子被挽在外乡男子的怀里，心里那个疼啊。
王华照刚上云岭村时，遇到天晴日子，便常常见到一群山上的汉子，或坐或躺在一棵大树下，懒绵绵晒着日光。汉子们大都三、四十岁样子，衣裤污渍斑斑，脸色菜黄，目光恍惚。要说点事项，也是话语迟滞不成段落。倘或有一个女子从单身汉面前走过，他们偷觑女子的目光里，夹杂着惊奇、渴望、自卑、无奈和失望，五味杂陈。王华照从侧面瞧见了，心里想到假如这些单身汉就这么终老一生，该是多么悲哀啊！
一天，王华照走访来到一组贫困户刘兴志家。土墙瓦屋破陋不堪，走进屋内，光线昏暗，泥土面凹凸不平，家中陈设简陋而杂乱，屋子里飘着一股浓烈熬煎中药的气味。刘兴志老两口都已经七、八十岁了，挨近坐在两张矮木凳上，脸面一样的乌黑起皱如多年生的杉木皮一般，年老体衰，低垂着头，偶尔抬头也是神情漠然，不大说话。刘兴志身有残疾，他老伴心脏有毛病，一年四季都抱着药罐子。
听老大娘说，她去年以来就翻了两次大病，每次送医院都要住一两个月的院，好在现在贫困户住院的费用国家医保报销，经济压力减少了，但老两口这么病疼衰弱，身边离不得人，儿子刘先桥因此不能外出打工挣钱，只能相守在家，照顾老人，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家庭经济异常的欠缺。老人叹息着说话，脸上的皱纹密匝拥挤，刻在王华照的心里刺疼。
这时，他们的儿子，一个四十来岁的山里农汉，提着锄头，从屋边小道走进场坝。他脸皮粗糙发黑，头发汗渍粘捏，穿一件青蓝泛白的旧夹克，上面沾满了泥点草屑，两脚套一双胶筒靴，糊满了泥浆。王华照见他在场坝边打整锄头，便走过去与他聊上了话头。
听他说，一早去果园搞管理来。因为要照顾父母，不能外出打工挣钱，但还是想竭力改变家庭的状况，千方百计筹款种了五亩多的桃子、李子等水果，今年，眼看着挂果了，因为品种、技术和销售烂市多种原因，收效甚微，要还信用社的贷款利息，恼火着呢！单身农汉说着，两眼流露出无奈凄然的神色。王华照见了，不禁心里发酸，再问他成家的问题，他羞愧而衰涩地苦笑了一下，叹息道：“我家这个样子，哪个女子瞧得上我哟，再说，山前山后也见不着一个没出嫁的女子了！”王华照一听，便问他咋不出去闯一闯，起码有个见识女子的机会啊？农汉瞟了屋里一眼，叹气说：“两个老的年龄这么大了，我咋敢离开哦！”
这是个夹杂在在家尽孝道和外出打工挣钱才有机会成家两难选择的山中男人。但明显，侍奉父母更让这个朴实的男人在穷困中作了最有仁义的选择。当王华照回转身，看到门背后的老大娘在听到儿子的话后，不停揩着泪眼。王华照一瞬间两眼酸胀，泪水止不住要奔涌。他赶紧掉转头，心里沉重得如压了铅块。
之后不久，在一次召集村民征求修建村道意见的大会上，王华照不无动情地对村民说：“我来云岭村，目标就是争取上级和大家的支持，修建好村道，让大家发展产业，让男人们都能说上婆娘哦! ”
话音一落，他看到畏缩坐在屋角的十多个单身汉们木讷的脸上，露出害羞而热切期盼的目光。
听说李小月出事了，让王华照震惊异常。他心里担忧，如果李小月伤势严重，柠檬园怕要又一次搁浅，将会对他接下来的一个涉及全村的产业发展计划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啊！
一片阴云笼罩上王华照的脸上。面对贫困的村民，王华照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作为县上派驻来的第一书记，如果为云岭村办不成一件增收的产业，两三年后阴悄悄地溜回去，脸上无光啊！
他一边疾跑，一边想着李小月两口子的情况。云岭村上的单身汉多，偏偏李小月这个平坝上的漂亮女子，却下嫁给了云岭村上最偏远的五组、汉王山脚下的农汉赵永刚，村上人都说，赵永刚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讨了李小月这样一个能干而又漂亮的婆娘哦！
其实，不仅在云岭村，乃至在整个清河镇，赵永刚都是一个传奇人物。
赵永刚的父亲赵仁礼是一个卖草草药的江湖郎中。汉王山林深草密、沟壑纵横，生长着许多中草药。赵仁礼年轻时跟着一个上山采药的聋子老人，学了一些治疗常见病症的手法，也辨识了山岭上的许多中草药。聋子老人死后，他堂而皇之以聋子老人的衣钵自居，在清河镇摆起了中草药摊子。赵永刚从小生得乖巧伶俐，脑袋瓜子灵活，寒暑假期间，便时常跟着父亲去清河镇摆药摊子。父亲看病捡药，他就站在旁边，帮着端凳子包草药煎药引等杂活，听着父亲与病人看客吹牛扯把子，了解人间世态百相，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懂得人情世故，学得能言善辩，嘴巴子甜，农村人说的天上的麻雀都哄得下来吃。
赵永刚在清河镇读初中时，正好与李小月是同班同学。云岭村人一直被平坝的人瞧不起，娃娃们在镇上读书，随时遭到平坝学生的讥笑欺负。当时他们这个年级有三个班，从云岭村下来读书的学生只有五个娃儿。除了赵永刚，其他四个学生经常受同学的欺负，而受了欺负，就只有找赵永刚诉苦。赵永刚跟着父亲跑滩，见多识广，也敢说敢为，遇到难兄难弟遭欺负，二话不说，抢上前，拽住霸蛮的平坝学生，先是左右各扇两耳光，然后拽住衣领一旋转，庚即一脚踹在平坝学生的屁股上，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赵永刚威名大震，有学生甚至悄悄传言，说赵永刚的父亲卖地摊药的，会打打行，操家子的。赵永刚洗刷了云岭村学生在平坝学校读书遭欺负懦弱的耻辱，而他也成了整个镇初中的风云人物。当他梳个溜光的偏分头，一件夹克不穿随意搭在肩上，后面跟着一帮小弟，脚步左右摇晃着，从操场上招摇走过时，不时口里还惊啦啦嘘叫一阵，惹得一帮平坝的女生，觑眼望他叽叽喳喳装作斥骂不休，实则心里嘉许着呢。
这帮女生中间，便有漂亮活泼的李小月。李小月的父亲是开川路牌货车的，给农村修房造屋的人家拖水泥、钢筋和砖瓦，活路多，收入可观，家里经济条件富裕。李小月吃的穿的，在农村一帮女生间显得鹤立鸡群。不知咋的，漂亮而家境优裕的李小月，就喜欢有些痞子样的赵永刚，带着另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时不时和赵永刚一帮哥们同学混耍在一起。当然，赵永刚有个卖草草药的父亲，那时家境也比云岭村的其他农户要好得多，所以他在李小月这些女生面前，从没有掉价的自卑心理。整个初中阶段，赵永刚最幸福激动的记忆就是，初三下学期一个暖风悠悠的初夏夜晚，他和李小月在下晚自习后，偷偷溜到了绕小镇流淌而过的河边竹丛下，两人有了一次紧张兮兮的拥抱，甚至，李小月激动地把他的双手按在了她小鹿般乱撞的胸脯上，许诺以后一定要嫁给她做老婆。从那时起，赵永刚便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要想出人头地，讨女生喜欢，就必须拼搏找钱。
一个月后，他们初中毕业了。这期间，赵永刚家里突生变故，打乱了他的生活步骤。他那做江湖郎中的父亲，在为一个年轻丰腴的病妇把脉开药时，经受不住心旌摇荡，淫邪的手指竟顺势而上，龙爪般攥住女人的乳房揉捏，在女人惊怔失措时，江湖郎中色欲攻心，龙爪又伸向了女人的下体，一把褪下了衣裤。女人终于从失措中缓过，哀叫一声，唤进了屋外守候的男人。男人一阵狂揍江湖郎中后，扭送去了派出所。最终，江湖郎中以强奸未遂判刑三年。
经此打击，赵永刚家里失去经济来源，家境一落千丈。云岭村本就偏僻贫瘠，没有其它收入门道，吃饭都恼火，更不要说送娃儿读书了。因此，初中毕业，李小月考上职高，去县城读书，而赵永刚只有心情郁闷回到云岭村的家中。
毕业典礼散学那天，李小月跑去送赵永刚。不管她咋个说话招呼，他都不理她，一直背对着她，眼里噙着泪水。
从学校背着铺盖卷，赵永刚满脸悲凉，极度郁闷地走出校门，往云遮雾罩的云岭村恹恹无神地挪步爬去。愈往山里走，山势益发陡峭险峻，绵延不绝，空旷清寂，一片寥落。走着走着，赵永刚想起去县城读职高的李小月，自己回到荒僻的云岭村上，今后怕再无见面的机会了。还有，自己父亲出了那个龌龊事，在村上混起也脸上无光，度日如年啊。这么细想着，他心里一下涌起涛涛般的伤感，忽然丢下铺盖卷，蒙头嚎哭起来。
哭泣了许久，赵永刚终于止住了哭声。他对着幽暗空寂的山谷又愣怔了一会，任清冷的山风吹干了泪痕。最后，他一发狠，把铺盖卷丢下深谷，没有往山岭深处的家里继续走去，而是一转身，又毅然决然地往山下跑去了。
赵永刚这么咬牙恨气的出走，十余年后，云岭村终于出了一个在外呼风唤雨的人物，他领头的一个几十近百人的工程队，在县境内承包各项建筑工程。有人估算说，他攒下的资产好几百万上千万了吧，看他平时在城里消费的气派，就让人惊讶他的底火不知有多深。
听江湖传言，他最先在县城饭店当跑堂，觉得辛苦不挣钱，就伙起几个老乡，研究了一套铅笔杆上套圈的把戏，在长途客车上骗老实贪财人的钱，当地人称这个行当为“跳汉”，几年时间，把他训练得脑袋瓜子灵光、巧舌如簧。后来，这行当被人们识破很少有人上当了，加之风险也大，他便跑广东、江浙一带，推销过形形色色的假冒产品，这期间，他便把职高毕业无所事事的李小月哄到了手，一起在沿海一代闯荡。因他会交际，思维活络，在温州时，得到当地一个搞工程建设的老板的赏识，跟着跑工程，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积累起了第一桶金。后来，因为这个老板犯事，好在与他不相干，他干脆回到内地老家，拖起了一支近百人人的队伍，独立做起了建筑工程。适逢房地产业蓬勃兴起，县城小区建设如火如荼，赵永刚如鱼得水，几个小区的施工工程做下来，他便挣得盆满钵满，腰带子胀鼓了。
身为云岭村人，赵永刚在清河镇、在县城，可以说是活得人大面大，风光无限，可对老家的荒僻贫困，他却想相帮而使不上力。记得刚回内地老家的第一年，当他“衣锦还乡”、回云岭村老家过年时，却还得翻山越岭，磨破脚跟，艰难攀爬在荆棘丛生之间的崎岖山径上。沿途上，草莽依然萋萋荒凉，土墙老屋更加破烂衰败，除了部分青壮年外出打工外，众多的村人依然过着躬背向火、百无聊赖的生活。两兄弟走家串户，回家过年的喜庆气氛被深深的忧虑冲淡了，两箱准备大放一场的礼花也在年三十晚上落寞地堆放在屋角，不好刺激贫穷的乡亲啊！
大年初一，他起了个大早，走在“呀呀”作响的冰凌子草道上，群山苍茫，寒雾紧锁，寒风呜咽，翻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逡巡着一道道雪被覆盖下荒凉的坡岭，眉头紧皱，思虑万千：要是能将汉王山上成千上万亩荒坡开发出来，让云岭村的父老乡亲也能一同过上巴适的生活，那该多好啊！
赵永刚进过多年打拼，租赁几百亩荒山的资金不成问题，可栽种啥呢？赵永刚忽然想起，自己老婆李小月的后家舅舅在山脚下栽种了几亩柠檬，长势不错。于是，初二一早，他就把后家舅舅请到山上来，查看了后山上的荒坡，舅舅说栽柠檬行呢。
赵永刚极想在老家做点产业，给老乡们做个示范，劲头十足。听舅舅这么一说，也不多想，双袖一挽，当即找到村上，租赁下三百亩荒山，再组织留守在村里的农汉农妇上山开荒，人手不够，连老人们也动员起来上山，半个月时间，就把三百亩荒山开垦出来了。紧接着，通过舅舅的联系，从四川柠檬大县安岳订购了苗子，路不通，就用马匹一捆捆驼上云岭村，送到了汉王山上。经过两个多月的开荒栽种，到清明前，这三百亩柠檬苗子就迎风摇曳在汉王山上了。一算账，天爷，前后花进去了六十多万元！
李小月听了报账，心里有气，埋怨自己男人经管不过细，有许多工钱支出，明显是请来做工的村人觉得他是富佬了，就该多揩点油。赵永刚听了，“嘿嘿”一笑，不当回事。其实，他心里何其不清楚呢！看到云岭村上请来做工的亲啊戚的，家里穷困得揭不开锅，他其实就是想资助他们一下呢！不曾想，他这善心一打开便收不拢口，开发柠檬园两年时间，他投入了近一百万块钱，因为管理不善，结出的柠檬果子瘦小品质低劣，又因为交通不便，运输成本太大，回收利润寥寥无几。最终，赵永刚想开发柠檬造福乡里的计划只能搁浅，把几百亩柠檬荒废在了汉王山上。
现在，清云公路修通了，正好李小月和男人又回到了云岭村，荒废的柠檬园在他王华照的鼓动下，重新整理开发起来了。
赵永刚、李小月两口子在外拼打多年，既有精明的眼光，也有管理的经验，他们如果专心发展柠檬园，一定会在云岭村上搞出名堂的！
这么想着，王华照更加急切地拨开迎面拂来的杂草树枝，转过一个山湾，大步跑进了郁郁葱葱的柠檬园，焦急地大声喊道：“李小月，李小月！”
一个个山头坡岭寻过去，他终于听到前面坡沟下一个微弱的声音答道：“我在这儿，王书记！”
六
王华照绕道沟底，见到落在一丈多深沟底下的李小月时，她上下衣裤被擦烂了几道破缝，额头上撞破了一点皮伤，关键是右腿在顺着崖壁跌落到沟底时，似乎跌成骨折了，稍微挪动一下，便疼得直呻吟叫唤。王华照瞧了瞧，要把她抬出沟底，非得有四个人不可。王华照在接到李小月电话时，也给村上黄支书、廖主任打了电话，叫他们带几个人赶来柠檬园，算时间，他们起码还要十多二十分钟才赶得到。
王华照小心翼翼地把李小月的身子放平顺，尽量不触碰伤腿。李小月是三十多岁的成熟女人，王华照想起几个月前，因为县城街道上小姨妹偶然碰到他和李小月走在一起，在老婆面前说了一些无中生有的话，造成老婆诸多猜疑，打了好长时间的冷战，所以，王华照在村上时，尽量避免和李小月单独一起工作，以免产生闲话。乡村里喜欢开玩笑，偏偏李小月又是外出见过世面的女人，性情活泼开朗，时不时她还主动说些玩笑话来捉弄王华照。有一次，王华照好不容易周末回了趟家，周日晚匆匆赶回云岭村。当晚，村两委开会商量事，看到风尘仆仆赶上山的王华照，李小月便说了个段子活跃气氛，说是有个先生出差半个月，回到家，心里惦记着那事，猴急着洗完澡进房间，听到老婆和闺蜜在聊电话：“我老公出差回来了，小别胜新婚，你懂的，晚点打给你。”
两人一阵酣畅淋漓后，先生提醒老婆：“你不是要打电话给你闺蜜吗？”
老婆：“这么快打过去你不嫌丢人？再等十分钟。”
“哈哈哈哈！”记得李小月说完这个段子，笑得花枝招展，指着王华照打趣道：“王书记，你再等十分钟没哦？”
村两委的人顿时喷口大笑。王华照哭笑不得，心里急这个女人，咋个说这么暧昧的话哦！村干部们开玩笑，有时还真的说得出口呢！
但李小月确实能干，村上遇到村民闹啥纠纷的，由她出马，几句话一拍，很快事情就了断了。象前段时间，三组的一户贫困户，户头上是两个老人，七八十岁了，老大娘还有些痴傻，竟然一年多没洗澡了，全身脏得不成样子。一打听，他们有个女儿嫁在外组，因为多年前闹家庭矛盾，那时横蛮的母亲乱骂女儿伤了心，一直没有往来，就谈不上女儿给自己老娘洗澡了。李小月一听，马上跑到女儿家，比前比后地数落教训这个女儿，终于把这个女儿说动，到娘家为已经痴傻的老娘洗了个澡，并把又脏又乱的屋子收整干净。见识了整个处置过程的王华照，对李小月佩服得了不得。
现在，王华照为了扶正李小月的身子，双手搭上她丰腴的肩膀时，感觉扭捏，手便有些不自然。从女人身上散发出一阵阵汗味，她的脸庞也晒得红黑黑的，真个是拼命的女汉子呀！
眼前的李小月，与一年多前那个在城里养尊处优的富婆，简直是判若两人啊！近段时间，王华照不时听到一些关于李小月的老公赵永刚建筑公司的传言，说是他跑回云岭村养伤，其实是回家躲账，他的建筑公司投标的一个小区，受政策和市场波动影响，资金链出现断裂，现在亏空很大，不仅房屋烂尾，而且通过担保公司向市民高达月息2分的集息借款，现在还款压力巨大，接近破产边缘了。
果真情况如此吗？最近，王华照为柠檬园向县农商行贷款的事，陪着信贷部主任去过李小月家，见到身材敦实、目光精明、谈吐豪爽的赵永刚，他腿还没完好，走路拄着拐杖，神态依然坚挺昂然。对清云公路打通后，继续开发柠檬园，赵永刚充满了希望，也对王华照的支持表示了真诚的感谢。王华照以前在县城时，听说过赵永刚其人，但没打个照面。在云岭村他的家中见到本人，觉得他真是个有魄力、干实事的人物。他两口子搞柠檬园开发，王华照觉得有希望搞出名堂。。
因此，王华照对传言没放在心上。现在的杜撰谣言满天飞，哪个有闲心去证明真假呢！
自从柠檬园重新开始修整开发后，王华照强烈地感受到，李小月对经管柠檬园非常上心，她在村上的事务只要一忙完，赶早赶晚都要跑到汉王山上，去检查一片片柠檬树的锄草修枝上肥管理，哪里不如意，就要督促工人们马上返工，直到满意为止。对人工支出和各种材料购买，她都亲自做账，不再划大水筏子，子丑寅卯搞得清清楚楚。今天，已经临近中午了，她还跑到山上来，检查挂果的情况，结果不小心掉在沟里了。
此时，正午的日头直射下来，李小月斜躺着的身子直接曝晒在阳光下，脸额上沁出一滴滴汗珠。她似乎竭力忍受着阳光的灼疼和伤痛。王华照见状，脱下自己外衣，站在高处，给她撑出一片荫凉。
李小月突然感受到凉意，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到为自己撑凉的王华照，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竭尽力气说道：“王书记，麻烦你了！”
王华照见她整个身子似乎在疼痛中不时抖动着，知道这个要强的女人已经到了极限。他焦急地抬起头，往沟坡上望去，希望黄支书他们的身影尽快出现，好抬送李小月下山去医院治疗。
就在这时，王华照突然听到躺在地下的李小月抽泣起来，他心慌了，以为李小月难以忍受伤痛折磨，便安慰说：“小月啊，你挺住，黄支书带着人马上就赶到了，急着送你去医院！”
李小月摇摇头，呜咽着说：“这点疼算啥呀！我是怨老天爷不开眼，弄得我家祸不单行，逼上绝路啊！”
王华照一听，不明白她李小月咋说得这么悲痛欲绝，便打气道：“你这伤算不了啥嘛，去医院抓紧治疗，很快就出院了。再说，你老公那么优秀，他的腿也快好了，你们家既在城里开办建筑公司，现在又继续开发柠檬园，照你这么精心管理，一年吧也就见成效了！”
李小月听了这话，眼泪更是泉涌一般，却紧闭着双眼，痛苦地说道：“王书记，不瞒你说，我家在城里的建筑公司，早名存实亡了！大前天，因为集息户们的联名起诉，我家在城里的所有资产，都已拍卖处置还款了！我和老公奋斗一辈子的资产，说没了就没了，连上吊自杀的心都有了！”
李小月没好意思告诉王华照的是，她老公在债主们追还集息款最紧逼的几天，确实在自家卫生间搭上过一条绳索。幸亏李小月发现及时，阻止了下来。两口子在卫生间抱头痛哭，思划来思划去，一切资产清零后，目前把一切希望，都放在柠檬园上，看能否有重振产业的一线生机。
眼下，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小月又摔伤在柠檬园沟底，接下来如何走，她真的是迷茫无措啊。
王华照不忍看女人痛苦不堪的脸庞，心里为她的一家子遭遇感到深深的惋惜。近年来，王华照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在政法委参与研究过一些民间借贷方面的案子，了解到从农村走出去的相当一部分农民企业家，当他们初始闯荡商海时，以自己的胆略，利用市场不完备有机可乘的因素，迅速采掘了第一桶金，积累起巨额的财富。手握大量资金，让这些所谓的“暴发户企业家”们脑袋膨胀发热，自我迷恋、自我崇拜，以为自己的能力包打天下，不再深入分析市场和形势走向，不再听取别人任何建议，盲目投资，资金不够，甚至高息借贷，一旦投资方向失败，资金连断裂，全军覆没，境况凄惨。
就在前段时间，王华照妻子的一个远房表叔给他发短信，说要借两千块钱作路费，去新疆采棉花。这个表叔，多年前在老家乡下开煤矿，发了大财，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款。国家清理规范小煤窑，他的煤矿被兼并重组，赔偿了他四百多万元。表叔拿到这笔巨款，听旁人一怂恿，就开发种植加工菊花，几百亩地向农民租赁了，种苗也采购发放到农民手中，还把一座闲置的村小租赁下来做加工厂房，热热闹闹开张了，表叔西装革履当起了公司董事长。
记得第一批产品包装下线，送到媒体和相关人士手中作样品推销，王华照当时看到菊花产品包装豪华精美，甚至赛过五粮液、茅台的包装，就不禁为表叔忧虑：豆芽长成天，都是小菜，菊花再豪华包装，终究是作普通的饮品啊！这么不细算成本的投资，到头来会出大问题的。但近些年顺风顺水、腰缠万贯的表叔似乎对自己的大手笔投入信心满满，对王华照这样小心翼翼的疑虑嗤之以鼻，大不以为然。结果呢，产品因定价过高，严重滞销，再加之农户种植菊花缺乏严格有效的奖惩绩效机制，菊花基地很快荒废闲置了。两年时间不到，表叔辛苦一生的积累便洗涮一空，不得已，已五十挂零的表叔为了生计，远走他乡去新疆干体力活，让人嘘唏啊！
想到这些，王华照安慰迷茫而痛苦的李小月道：“小月，想开些，事在人为，摔倒了重头再来！你先安心去医院养伤，柠檬园还等你回来操持啊！你看，今年柠檬园整理以后，开花多繁呀！”
站在沟底，往层叠而上的坡坎望去，近处一棵棵柠檬树，长势茂盛，碧绿葳蕤，阳光下泛着沁凉的光泽，而在繁密的枝叶间，绣缀着一朵朵洁白如雪的花朵，轻盈展翼的花瓣，金黄精致的花蕊，橙红饱满的花蕾，在一树翠绿中煊点出亮丽悦目的图景，而一阵阵迷醉人的馨香，随风吹拂而来，透澈心肺，让人心旷神怡。目光再放远眺望，真个山坡漫漶在一片碧绿的柠檬海洋中，雪白的柠檬花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宛如娇媚的少女，一个个在绿海间捉迷藏。这是一幅多么醉人的山间风景啊！
这时，李小月听了王华照的鼓励，睁开眼，感激地说：“王书记，谢谢你，我知道你心好！摔到沟底，我昏迷了好一会，醒转来时，我思前顾后，不知咋办，就只要想到你，给你打电话啊！”
女人的眼泪还掉在眼角，但她希冀的眼光让王华照有种莫名的感动，他动情地说道：“小月，谢谢你信任我，我看出来了，柠檬园是你们一家的希望，我想，也是未来云岭村产业发展的希望，不要泄气，挺住啊！”
似乎注入了一股强心提神的暖流，李小月先前悲痛苍白的脸面上，显露出一丝红晕。她咬住嘴角，使劲点了点头。
这时，沟坡上传来村主任廖小强的呼唤，王华照赶紧回应了一声。很快，黄支书带着一拨人，抬着竹竿扎成的担架，从葱绿的柠檬丛中急匆匆赶来。
七
九月，云岭村发生了两起震惊整个清河镇，乃至全县的大事件：一是在云岭村汉王山的柠檬园基地，将举办“云贵川好柠檬采摘节”；二是县纪委传询了云岭村第一书记王华照。
王华照是在与汉王山柠檬种植公司的老总赵永刚、李小月，以及策划采摘节的滨江市嘉惠电商公司负责人李涛，正在汉王山下的柠檬园，商量采摘节的具体细节时，由从清河镇上匆匆赶来的镇纪委书记叫上车辆，带到县纪委去的。
被带上车的王华照，满脸雾蒙，不知所措。李小月焦急地拽住镇纪委书记，大声问道王书记究竟出了啥问题，现在办柠檬采摘节正在紧要关头呢！镇纪委书记知道这个李小月的泼辣，但也摊开双手，表示他也不知情，是上面喊带去调查了解情况的。
一大坝正在准备柠檬采摘节的村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路，怔怔地望着载王华照的车子，沿着盘山而下的乡村公路，向山下驶去。
此时的汉王山柠檬园，各个山头上一面面彩旗迎风招展，新辟的柠檬广场上，几座瓦蓝色的塑钢棚休闲餐饮建筑，掩映在一片翠绿溢香的柠檬花海之中。进山入口处，“云贵川好柠檬采摘节”红底白字的巨幅标语，以郁郁葱葱的柠檬园作背景分外醒目。秋日的丛丛柠檬，扑染出更加苍碧的颜色，依然在树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只不过比起春夏时的花朵，颜色多了一分淡黄，而且花朵也少了许多。此时，最吸引眼目的是悬挂枝叶间的累累柠檬果，青皮椭圆，大如鹅蛋，沉甸甸实在招人喜爱。
秋高气爽，景色宜人，自从清云公路通达后，云岭村汉王山秀美的风光，特别是花果同期、清新馥郁的柠檬园，通过网红、驴友们微信圈的打卡流传，每到周末假日，便吸引云贵川交界处的众多城里人来云岭村汉王山上，徜徉柠檬园，拍照留恋，采摘购买柠檬果。
举办柠檬节这个点子，是九月里周末的一天，王华照来到柠檬园，看到一拨拨城里人驾驶越野车，赶到山上来户外游玩，突然触发了他的灵感而产生的。他当即把赵永刚、李小月两口子叫来，说了自己的想法，问他们愿不愿意搞。
赵永刚、李小月两口子有点犹豫，毕竟他们从上半年以来，不但经历了自家建筑公司资金链断裂的破产倒闭，还遭遇了两人一前一后摔伤住院治疗，就是目前开发的柠檬园，也是在王华照的帮助下，靠协调贷款才度过资金难关的。虽说进入九月以来，第一批柠檬果采摘销售后，回笼了一部分资金，但要搞采摘节，除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外，资金欠缺更是一大困扰啊！
看到两口子犹豫不决的样子，王华照知道他们担忧经费的问题。便告诉他俩负责平整一个大场坝，作为办节的广场，其它的事项，由他去协调。
王华照马上赶往市上，找到滨江市嘉惠电商运营公司董事长李涛，把举办“云贵川好柠檬采摘节”的设想告诉了李涛。这李涛是王华照昔日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的同学，然后两人又一同参军入伍，关系特铁。李涛早他几年退伍，先是安排在矿务局，干了两年就辞职，自己做起了生意。他开办的这家电商运营公司，专注于对滨江市本土特色产品线上线下的整合营销、品牌打造、节庆推广等。王华照是在几个月前的一次战友会时，大家一起品茶聊天，胡吹神侃，才从李涛口中得知他公司的业务范围的。当时不在意，最近在云岭村李小月的柠檬园溜达时，灵光乍现间突然想到举办柠檬采摘节，扩大云岭村的影响，便联想到了李涛这个老哥们。
听了王华照兴匆匆满腹希望的推荐，李涛却不置可否，眉头紧锁，低头算计着。王华照焦急地盯着这个据说资产千万的老同学、老战友，心里在骂自己平生第一次向朋友这么相求办事，脸面发烧心里难堪。这时，李涛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抬起头，问他道：“兄弟，老实说，你在这个柠檬园有股份没?”
王华照听了一怔，问道：“哥子，你啥意思哦？”
李涛撑起身子，双眉一拧，说道：“如果你在这个柠檬园没利益，我可不愿投资干这个事，玄啊！”
王华照一听，明白了李涛对投资搞这个采摘节觉得没利润，但如果他在柠檬园有利益股份，看在多年铁哥们的份上，就算赞助了。王华照笑了笑，说：“哥子，我有啥股份哦！你看我这穷酸样，像开公司的吗？”
李涛一听，斩钉截铁地说：“兄弟，如果是这样，那恕哥哥我不愿当唐僧，无此施舍之心了！这笔买卖，我可贴不起这个本！”
王华照一听，与预想中要吃闭门羹无异，虽说他和李涛是铁哥们，但感情了感情，和做生意是两码事。其实，在来找李涛之前，王华照就揣摩过如何说动李涛的嘉惠电商运营公司来运作采摘节这事，也明白以目前云岭村汉王山柠檬园的规模和效益，要让一个运营商来运作采摘节，从资金效益来分析，确实难度较大。但王华照看到，清河镇有条过境省道一级公路，到滨江市才50公里多点，打通4公里清云公路后，从滨江市到云岭村，也就一小时左右的时间，如果采摘节策划宣传得好，以滨江市上百万的城市人口，在接下来十月的黄金周中，有相当一部分工薪阶层要选择近郊乡村旅游，以汉王山柠檬园花、柠檬果作采摘节的招牌，再辅之以汉王山险峻幽奇的自然风光，一定会吸引很多城里人来参加柠檬采摘和观光旅游的。
但设想归设想，做生意要付诸实施，是每个细项的成本都要考虑周全的，不然，一个项目投资不慎拉垮一个企业的例子是屡见不鲜的。来滨江市之前，王华照作过初步预算，整个采摘节按照第一年小型规模来算，大概需要30万元，而采摘节按照10天来计算，包括搭建塑钢棚建筑，搞餐饮和休闲娱乐、开发汽车营地、柠檬果网上销售等，回收利润最多10万元左右，这明显是个赔本的买卖，他李涛咋会答应呢！
通过王华照的介绍，一切底牌都扣死了。李涛侧脸向着窗外，双眉紧凑，许久不吭声。王华照心里有个长远的打算，他之所以找铁哥们李涛，认为他是会理解支持并最终投资的。同时，他也相信赵永刚、李小月两口子，会从整个云岭村发展柠檬产业的大局出发，和李涛达成投资协议的。
想到这，王华照对李涛恳求道：“哥们，这云岭村柠檬园是我派驻村上的返乡创业老板开发的，他们很有想法和干劲，现在只不过是资金紧缺而已。我想，通过努力，尽快打出品牌和名声后，好启动下一步大规模种植柠檬，把整个汉王山几千亩荒坡开发出来，那时规模效益就出来了！”
李涛听了他的话，始终不开口，心里对投资没底。王华照见状，便对李涛说道：“这样吧，先不谈投资的事，你和我到云岭村去跑一趟，眼见为实。同时，也给柠檬园的老板见过面，聊一聊，不谈生意也结交一个朋友啊！”
那两天李涛公司里正好没啥大事，再加上王华照这个铁哥们死拉硬拽，硬是把他从滨江市拖到了云岭村的汉王山柠檬园。李涛自己开的车，看了里程时间，刚好一个小时零五分，如果不是他和王华照一边开车一边聊天，特别是进入云岭村后，他被沿途连绵起伏的山峦、青翠丰茂的植被、幽静闲适的村落所吸引，他开车所用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
李涛和王华照在柠檬园前正挖土开建的一个广场前停下车子。李涛下了车，一片连山起伏郁郁葱葱的柠檬林便展现在眼前，挟带着缕缕清香的山风迎面拂来，沁入心脾，让人心旷神怡。李涛久居城市，在钢筋水泥的建筑里长期憋闷，此时，不禁双手叉腰，扩展心胸，深长地呼吸了一口。
李涛在王华照的陪同下，情不自禁沿着柠檬园中的小道，向坡上爬去。九月，正是天高气爽的季候，秋阳朗照，瓦蓝的天宇下，奇峰耸峙的汉王山，苍碧如洗。从汉王山主峰绵延而下的两列山脉，像怀抱一样自然圈围了一个偌大的山谷，柠檬园占据了入谷处的一片山坡。如果把整个山谷建成上几千亩的柠檬谷，那是何等的气势规模啊！
今天是周末，远远的林中，不时看到城里人三三两两游览拍照，欢快的笑声此起彼伏。
这时，从柠檬园中的另一条小道上，一前一后快步走来赵永刚和李小月两口子。他们是接到王华照的电话，从坡上赶来的。果子即将进入采摘期，他们正在巡查柠檬果在成熟期的挂果情况，避免出现掉果现象的发生。
王华照把李涛介绍给了赵永刚两口子。寒暄一阵后，他们几个人一边往柠檬园深处走，一边说起了准备举办“云贵川好柠檬采摘节”的事。因为双方和王华照各自都非常熟悉，知根知底，所以王华照作为牵线人，就把双方的利益都考虑了，尽量往中间可行的一条路上带。
一开始，李涛始终在心里存在投资采摘节回报过少过缓的顾虑，担心打水漂，一直不置可否，只是听王华照在那里滔滔不绝，软磨硬缠。他们从坡上谈到坡下王华照在村部活动室的住所，李涛都只是“嗯嗯哦哦”的，不表态。这时，天色已暗下来，王华照死活不要李涛走，要他和自己象从前学生时代一样，来个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李涛知道自己硬走了，怕落得王华照找闲话说，便只有答应了。
见李涛无可奈何答应留下来，王华照便赶紧叫李小月去农户家买一只土山鸡，杀了打整干净，然后找来一大捆粉条，生上火，用一口大砂锅炖起，清香四溢。等到月出汉王山坳口，夜色清凉，山脊线蜿蜒柔美，宛如美人腰身，令人无限遐想。村活动室场坝，笼罩在淡淡的月光里，空旷幽静，四周树影婆娑，凉风习习，让人尘虑顿消。李涛斜躺在一把老式竹椅里，闭眼小寐，不时呷一口热茶，感到山村的夜晚，竟是如此的惬意舒心。
这时，王华照把一张矮方桌放在场坝一角，炖好的粉条鸡汤放在桌子中间，满场坝都飘荡着浓郁的清香，旁边就配了一盘青椒炒腊肉，一盘凉拌扎耳根，还有一瓷盆白水南瓜，地道的农家菜。王华照、李涛，还有李小月两口子，四人分坐在方桌四边，每人面前都摆放了一大杯泡酒。
虽然投资合作采摘节的事情没有谈成，但李涛对在如此清幽的月光山色里喝土酒、吃农家菜，情绪一下变得轻松畅快起来，让吃厌了宾馆豪华菜肴的他兴奋不已，连呼巴适，不知不觉间，一大杯泡酒就见底了。善于劝酒的李小月，凭着银铃般的巧舌，又给他斟满了一满杯泡酒。此时，微醺的李涛，环顾月辉下清朗的山村夜景，感觉到脑袋里象突然释放了重压一般，通透空明，工作、生活的忙碌和枯燥似乎是遥远而与己不相干的事了，只想开怀畅饮，彻底放松。当晚，四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还一边喝酒，一边放声高歌，李小月甚至还洒脱地在月光下舞动身姿，博得三个醉饮的男人阵阵喝彩。
四个人一直喝到月斜西天才结束。他们一个晚上都没有谈合作的事。
第二天，直到中午李涛才醒来。王华照不知啥时候起床出门了。李涛一个人斜躺在床背上，双手后抱垫枕着头，目光从拉开的窗帘望出去，舒缓起伏的山坡上，青碧的柠檬林映入眼帘，人影时隐时现，不时传来一两声呼叫声。在宁静的观望中，李涛渐渐陷入了沉思，他细细过滤了王华照所说的举办柠檬采摘节的一切细节，中间不断浮现李小月两口子为开发柠檬园的种种情形（当然是通过王华照的叙述而加工复原的），到最后，整个汉王山在他的脑海里燎原成莽莽苍苍的柠檬海洋，他感觉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从心中萌动了，进而扩展到全身。他掀开被子，跳下床，用手机给王华照打了一个电话。
当天下午，就在云岭村活动室，滨江市嘉惠电商运营公司和汉王山柠檬科技种植公司签订了投资合作协议，由嘉惠电商运营公司投资三十万元，连续三年负责运营“云贵川好柠檬采摘节”，其回报来源于汉王山柠檬科技种植公司产品的线上线下包装销售利润，以及采摘节期间餐饮休闲产品开发。双方互利互惠，李小月和赵永刚的柠檬园通过专业营销，将极大提升柠檬基地和产品的知名度，为下一步基地扩展打下坚实的基础。专业营销公司的经营理念确实快捷，协议签订后三天时间，从滨江市到清河镇快速通道的主要道口，在10月1日至10月10日举办“云贵川好柠檬采摘节”的大型广告牌，便醒目地矗立起来，主要的新闻媒体、网站也铺天盖地打出了广告。
云岭村，一下在滨江市市民中出了名，四处查询这个村子的所在。一到周末，愈来愈多的市民驱车先期去云岭村的汉王山柠檬园探看究竟。李小月看到有这么多城里人赶来，兴奋异常，每天穿戴漂亮，在柠檬林间穿梭，做起了义务讲解员，热情邀请市民在采摘节来云岭村观光游览。市民们熟悉了这个热情而漂亮的基地老板娘，争相喊她“柠檬西施”，喊得她哈哈大笑，脸腮飞云。
因为有这么多市民上山来，村民们便顺道卖起了烧包谷、烘红苕、煮鸡蛋、蒸麦粑。屋子整洁的村民人家，经不住游客的相求，做起了简易的农家饭，就是豆花、炒腊肉、新鲜蔬菜，三两样菜，却让城里人吃得胃口大开，连呼过瘾。村民们没想到，就在家门口也可以做生意挣钱了。
还有三天，采摘节就将举办了。王华照、李小月还有村民们，都急切激动地想象着采摘节开幕那天盛大的场面。
然而，这节骨眼上，王华照却被县纪委带去了。他犯了啥错误呢？村民们疑惑着，相互探询。最后，都情不自禁去问李小月。她本来心急，见人们都来追问自己，忍不住两眼泪珠儿打转，丢一句：“鬼才晓得！”一跺脚，跑开了。
村民们紧张地观望着。
更让村民们哗然的是，第二天一早，李小月也被通知去县纪委配合调查了。事件变得扑朔迷离，人们百般猜测，甚至有人开始把他俩往那个方面想了，毕竟这大半年来，他俩时不时往丛林繁茂的柠檬园里跑，躲在一个旮旯里，就当打“青山旅馆”了。
淫邪的遐想如黄昏的迷雾一样，沉沉地笼罩着高耸的汉王山。
八
还有一天多时间，“云贵川好柠檬采摘节”就将开幕了，而王华照、李小月这两个核心人物却不在现场，一切都乱成了一锅粥。李涛急得在柠檬广场团团转，时不时高声骂娘。
终于，下午三点多钟，王华照、李小月一起坐着县纪委的车，回到云岭村活动室了。随行上山来的除了镇纪委书记外，从后座上还下来一个举止清雅的女人，大多村民都认识，纷纷喊道：“万老师！”。原来，这个女人就是第一书记王华照的爱人万淑芳老师。自从清云公路打通后，她带着女儿，在寒暑假上云岭村来探望过王华照，熟悉了云岭村的山山水水，与好多家村民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这时，镇纪委书记当着村民们宣布说：王书记去县纪委只是询问调查几个问题，说清楚了，没问题的！
村人们一听，都情不自禁松了口气。
听说王华照回村了，李涛从柠檬园广场飞快地跑到村活动室来。见到王华照，他一把拽住王华照的手臂，大吼道：“兄弟啊，你要再不来，可就把哥哥我坑死了啊！”
王华照看了李涛的焦急样，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被带到县纪委调查一天多的王华照，此时，站在村部活动室，在清凉的山风中，望着村民们，神情疲惫，他口里嗫嚅着想说啥，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进了自己寝室，倒头便睡了。有几个村民想上前去安慰安慰他几句，被镇纪委书记，还有村上的黄老支书等阻止了，说要让王华照静心歇息。只有爱人万淑芳心疼地进了寝室，照护一下他。
李涛干瞪着眼，狠狠地跺了下脚，与李小月和随后赶来的赵永刚两口子简单交涉了几句，便赶回柠檬广场，准备自己的事情去了。村上的黄老支书、廖小强主任把村民们解散了，安慰李小月几句，进村部办公室忙村上的一些杂事去了。
等人群散了后，李小月这个坚强的女人也一下委顿地靠在自己男人肩膀上，委屈的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她抽泣着对男人说：“老公啊，人家王书记为了我们的事，遭受天大委屈了啊！”
从李小月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原来，王华照被带去县纪委调查询问的内容，竟然与李小月以及柠檬园开发有关。
最近，县纪委信访室接到一封举报信：信中说云岭村第一书记王华照与村文书李小月关系暧昧，而且在汉王山柠檬科技种植公司吃干股，在协调贷款和牵线汉王山柠檬科技种植公司与滨江市嘉惠电商运营公司合作举办“云贵川好柠檬采摘节”中，谋取私利。
虽然是一封匿名举报信，但举报的内容似乎有板有眼，比如说吧，信中说王华照与村文书李小月关系暧昧，便举例说李小月在柠檬园摔伤那天，实际上是和王华照在柠檬林里幽会，两人玩得尽兴忘记了一切，致使李小月从坡上掉到了沟底。为了掩盖，王华照还装作是接到电话后赶去救援的。这么巧啊，王华照就在柠檬园附近等着去抢救？举报人在信中反问。
还有，信访件中最铁的证据是，六月份王华照作为担保人，为李小月、赵永刚的汉王山柠檬科技种植公司在清河镇农商行贷款20万元，这中间是否存在利益输送。因为王华照在汉王山柠檬科技种植公司存在入干股的因素，所以不惜动用云岭村的一切资源，在为自己的老同学滨江市嘉惠电商运营公司老总李涛与汉王山柠檬科技种植公司投资合作举办柠檬采摘节中牵线搭桥，以谋取私利。
举报内容见人见事，引起县纪委信访室的高度重视，马上通知清河镇纪委书记把王华照带到县纪委来，进行询问调查。后来，为了进一步佐证，又把李小月和王华照的爱人叫去笔录调查。头天下午，被带到县纪委信访室的王华照，不知发生啥事，一脸发懵地望着纪委办案人员。
纪委办案人员逐一询问，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彻底调查了清楚。
六月那天，李小月在柠檬园摔伤，等到黄老支书带着一拨村人赶上山来，用担架把李小月抬下山，送到一辆面的车上，迅速送往县城医院。王华照陪在车上。路上，他给自己爱人万淑芳打了电话，叫她无论如何抢先赶到县医院，找到当外科医生的小姨夫，做好给李小月做手术的准备。
万淑芳之前上云岭村来，见识过李小月。因为之前有小姨妹无端的猜测，所以万淑芳格外注意李小月，见她年龄比自己小好几岁，因为经常在山地行走，所以身材健康丰满，肤色微黑，说话快人快语，自有一种年轻成熟女人的丰韵，和她万淑芳是两类气质的女人。万淑芳私下打趣老公，不要成天跟着李小月跑，魂给勾走了，就在云岭村上安营扎寨了。王华照听了，急得指天发誓死，说人家赵永刚、李小月两口子一直患难与共拼打，感情深厚呢。于是，王华照给老婆讲述了李小月两口子的经历，让万淑芳听得嘘唏长叹，感慨不已。
万淑芳、李小月虽然性格相异，但见过几次面后，竟然成了好朋友。见万淑芳体质差，患神经衰弱，李小月还托付住汉王山后山经常采草药卖的一个老表，去深山里采很稀少珍贵的灵芝，然后从村里购买纯放养的山林土鸡，叫王华照带回去，蒸给老婆吃，专治神经衰弱。万淑芳吃了几只后，睡眠明显好多了。她很感激李小月，每次上云岭村来，都要给她捎带点女人家常用的东西。因为有李小月作桥梁，万淑芳对云岭村也渐渐有感情了，周末一有空暇，便带着女儿上山来，呼吸新鲜空气，在山上住过一两天，对老公的工作也开始理解支持了。
李小月的手术很顺利。住医院的将近一个月，万淑芳一有空便去医院陪她，还在家里给她炖鸡汤补身体，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连在医院当护士的妹妹万淑华，见了她们俩的亲热样，也羡慕嫉妒，在旁边酸溜溜说：“哟，瞧你们那亲热劲，真像是一对亲姐妹啊！”两人听了“哈哈”大笑。忽然，万淑芳像想起了啥，便附在李小月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弄得李小月耳根一红，揪了万淑芳一把，啐骂道：“净乱说，看万书记回家不收拾你！”万淑华明白她们说啥，讪讪着走开了。
李小月摔伤住院，除了万淑芳来探望时，显得有说有笑，当她一个人时，脸上便愁云密布，心绪不宁。她挂念着汉王山上的几百亩柠檬园，酷暑来临，如果不加紧把排水灌溉系统弄好，只怕连续多天的烈日酷晒，柠檬树会晒焉枯萎，秋天出果怕成问题，前期付出的心血全白费了。
自她住院后，虽说有王华照在帮助她暂时看管和协调柠檬园的事，技术上也有职技院杨教授派出的学生不时上山来指导，她大可放心，但令她焦虑不安的是：安装排水系统以及支付管护人员的人工工资，很大的一笔资金缺口困扰着她和老公！老公在城里的那个建筑公司所有资产已经法院拍卖处置归零，两人又先后受伤住院，医疗费用又花去了一大笔，家里已经是入不敷出了。因为前期老公的建筑公司资金链断裂闹出的风波，他们两口子无论向银行贷款还是向亲朋借钱，都怕难以解决。
躺在病床上的李小月忧心忡忡，度日如年，假如不能及时解决资金问题，柠檬园将面临彻底覆灭，她和老公渴望通过柠檬园开发实现重新振作的目标，也将成为泡影。
老公的腿开始逐渐复原了，拄起拐杖，一瘸一跛来医院探望她，两人相对无言，难过叹气。老公经历过事业的辉煌，此时束手被困，忍不住垂头跺脚，泪涌双眼。李小月知道老公无法实现抱负的难过，只能拍拍他的手抚慰，而自己也忍不住两眼酸涩了。
风尘仆仆从云岭村赶到医院的王华照，站在病房门口，看到两人因资金缺乏几乎绝望的表情，他的心也一下沉重起来。其实，他这么着急的赶来，就是山上的柠檬树因进入盛夏后，连天的烈日曝晒，出现了卷叶的现象，必须及时浇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先期李小月在几个山头打了水窖，但排水管道还没有铺排到各个点上，凭人工是无法浇灌到每一片柠檬林的。王华照心急如焚，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庞眉头紧皱，两眼熬得通红。他赶到医院，是想给李小月提出及时筹集资金安通输水管道，但见了他们家目前的境况，他提出来怕也是一筹莫展。于是，他站在病房门口，踌躇难进，不知如何开口。
王华照此时脑海里思虑翻滚：本来，他设想李小月两口子的柠檬园如果今年秋天顺利投产，销售顺堂，效益明显的话，他给县扶贫局已做好汇报，争取扶贫项目资金，把整个汉王山上几千亩荒坡开发出来，以李小月的汉王山柠檬科技种植公司为龙头，带动全村贫困户们种植柠檬，让众多的光棍汉们在公司里打工挣钱，经过几年的努力，让云岭村的光棍汉们实现成家的梦想。但目前李小月的柠檬园遭遇了资金困境，不要说下一步的发展，就是眼前的难关也难以迈过啊！
王华照心绪烦乱，没有进病房，惊扰李小月两口子，而是转身走出住院楼，在住院部前的花园走廊间一边低头漫步，一边翻来覆去思考柠檬园的事。
“老公，你在这磨搓啥哦？”突然，老婆万淑芳一声叫喊，把陷入沉思的王华照惊怔了过来。他抬眼一看，见老婆提着一个瓷缸，里面盛着刚炖好的鸡汤，来看望李小月。
王华照心不在焉地应答了一下，依然紧皱着眉头，没有过多搭理老婆。
“你咋这样焦眉烂眼的哦，哪个借你谷子还你糠啊！”老婆盯了眼他满脸的愁云，问道。
王华照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李小月柠檬园资金短缺，目前柠檬长势情况危急，将影响整个汉王山下一步柠檬基地开发的情况简短地告诉了老婆。
“缺资金，那他们去银行贷款啊！”老婆听了答道。
“情况复杂，前期因为赵永刚建筑公司资金链断裂引起的债务纠纷，他们两口子可能在银行授信贷款上存在障碍，贷不了款啊！”王华照近期通过银行的朋友，帮李小月、赵永刚打听过贷款的事。
“哦，是这样的啊！”老婆和李小月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听老公说了他们家的困境，也深为这两口子遇到的挫折忧虑。
夫妻俩怀揣着心绪，默默朝外科住院大楼走去。走着走着，万淑芳忽然停下脚步，问老公道：“他们大概缺多少款嘛？”
“我问过李小月，铺装输水管道，以及看护人员的工资，到九月底柠檬果出来销售回收一部分资金之前，大概缺口近20万吧。”王华照回答老婆。
“哦，这样一笔巨款，我们家把旮旮旯旯抄遍了，也凑不出来借他们啊！”老婆摇头叹气道。
“嗯，我们家哪有这么多钱哦！”王华照也跟着叹气道。忽然，他脑壳一转，象是自言自语又是征询老婆的样子说道：“有一个法子，不晓得好不好，以我们俩的名义去贷款出来，借给他们暂时用一下，等九月份他们资金回笼了，再还款进银行，也就三个月的时间啊！”
“这，好不？”老婆犹疑着问道。老婆倒不是怀疑李小月两口子的还款信誉问题，她担心的是和李小月他们产生借款关系后，让别人以为王华照介入公司经营，从中谋取利益。王华照没想到，老婆的疑虑不幸言中，后来果然有人为此举报他。
当时，王华照没过多考虑这点，一是柠檬园欠缺资金情况紧急，如不及时到位，将对汉王山下一步的整体开发产生巨大影响；二是想到自己坦坦荡荡，绝不谋取一点利益，从银行贷款出来，借款给李小月两口子三个月时间，只由他们负责贷款期间的利息，手续清楚完备，经得起检查。
于是，夫妻俩商量好了贷款细节。王华照很感激老婆对李小月一家，对自己住村工作，对汉王山柠檬基地开发的支持和理解。回想一年前后的差别，让他心底感概万千。他真想对老婆说句感激的话，但老夫老妻了，他竟嗫嚅着说不出口。他只是拍了拍老婆的肩膀，两人一前一后向病房走去。
20万元的贷借款到位后，300亩柠檬园很快焕发了生机。一个多月后，李小月出院，和老公赵永刚一起站在郁郁葱葱的柠檬园中，只见日光朗照下，一棵棵柠檬长势繁茂，枝叶间悬挂着的柠檬果，闪烁着亮丽的光泽。李小月对陪着他们上山的王华照、万淑芳两口子，千言万语，竟哽噎着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和万淑芳紧紧拥抱在一起，眼里涌出感激的泪花。
到九月中旬，柠檬园第一批柠檬果采摘销售后，李小月回笼了一部分资金，就迅速还了王华照从银行贷的20万元款。
县纪委信访室通过询问王华照、李小月，以及万淑芳，把举报信中涉及的所有问题了解清楚了。最后，信访室主任对王华照说：“王华照同志，涉及信访举报你的所有问题都是不实之词，你是一个清白的同志！”信访室主任嘱咐镇纪委书记，陪王华照同志回村后，要当着村两委和村民们的面，宣布王华照同志是清白的，是个好同志。
回到村上的王华照，狠憋了一通闷气。当他从村部寝室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老婆万淑芳焦急地坐在床边，担心他此次受诬告，缓不过气，出啥问题。只见王华照醒了，脸色恢复了平静，跳下床，说：“我去柠檬广场看看，采摘节准备啥样了，后天就要开幕了，出不得任何差错的！”
“你没啥啦？不休息哈呀！”老婆担忧地问。
“没啥！睡一觉，啥烦闷都没了，还是去看看心里踏实！”说完，便急匆匆跑出了寝室门。老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九
10月1日，滨江市清河镇“云贵川好柠檬采摘节”隆重开幕。汉王山下，柠檬广场，彩旗飞舞，人山人海。不仅柠檬广场停满了小车，就是从柠檬园到村部活动室一公里长的村道上，也长蛇阵般摆了一串的车辆。市上文广旅局、日报社、电视台，县委副书记，县上交通局、扶贫局等有关部门负责人，以及清河镇和有关乡镇的领导应邀参加开幕式。
村民们忙着销售山里的各种吃食和山货，脸上荡漾着欢笑。城里人则好奇地沿着柠檬园中的小道，心情舒爽地漫游。体力好的，还爬上汉王山连绵的山头，站在峰顶上，迎着呼呼的山风，尽情地呼喊。
十点整，采摘节开幕式准时开始。开幕式由云岭村第一书记王华照主持。只见他神态饱满，激情飞扬，脸上洋溢着欢笑，主持声音铿锵有力，通过音响，回荡在汉王山下的山山岭岭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