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激励

明天和意外，究竟谁先来到？这是一个哲学的命题，还是生活的感悟，颇让人思量纠结。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但是，当一个人昨天还健健康康生活和工作着，与家人、亲友、同事喜笑颜开，无所忧虑，日子如常，波澜不惊地流逝着，而今天突然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噩耗，犹如晴天霹雳，阴云笼罩，整个人陷入悲哀、麻木、痛苦、窒闷之中。

未来的日子遥遥无期，人就活得淡定而神足；一旦生命是局促着日子一天天延挨，多少人能做到笑看生死，如常起居？当意外伴着明天降临到一个人的头上时，该如何面对未来有数的日子呢？无论是悲悲切切、忧郁沉闷，还是淡然自若、置落罔闻，每天24小时终究还是日出日落，该来的来，该去的去。上帝不怜悯弱者，一切拯救只能依靠自己。

这些年，我在伤感叹息有亲朋故旧患绝症过早离世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自己非常敬重的一个古稀老人，在自己身患肺癌又痛失儿子的双重打击下，笑傲病魔，淡然置之，锚定自己的创作目标，一天天激励着自己的生命前行，活出了让人惊叹的人生风采。八年病魔抗争，终赢得春花灿烂，生命盎然。

他是我三叔，名叫李声明，退休前是县人大办公室的一个机关干部。接到三叔的电话，邀请我周末去参加他八十寿辰的小范围庆祝活动，电话里他欢快、激动、幸福，充满天真和童趣。搁下电话，我感慨万千，难以置信：老人八年前患肺癌后，历经磨难，乐观坚定，至今仍健健快乐地生活着，成为亲友和他所在县诗书画社一众文朋诗友中间流传的一个奇迹佳话。

记得八年前“五一”节的前一天，我突然接到五叔的电话，说是三叔下宜宾一医院做肺癌切除手术了。乍听消息，我一下懵了：三叔七十多岁年纪，患肺癌做手术，人咋受得了？三叔于我家恩重如山，虽不是实亲，但父亲早逝后，作为与母亲同一个山村走向城镇的老乡邻，我们孤儿寡母一直蒙他悉心照顾，几个兄弟姐妹读书、参军、就业都让三叔操了不少心。我后来得知，这是三叔的仁义所在，他帮助过不少像我家这样的贫寒家庭。乐意助人，胸襟开阔，坦荡无私，这是三叔为人做事的德行，也是他生活中豁达自如的操守。好人平安！我强忍难过悲伤，心底暗暗祈祷。

当天上午，我参加完县上组织的一场大型活动后，随即与五叔一起赶往宜宾一医院。时近中午，三叔已做完手术，送到了病房，只有三婶在一旁照顾着。三叔有一儿一女，分别在深圳和银川上班，做如此重大的手术，竟然不通知他们回来。三婶温言细语地告诉我们：你三叔不让通知他们，说路途遥远，来了也起不到啥作用，倒耽搁他们的工作。两个老人的淡然，让我感到惊讶。

躺在病床上的三叔，麻药过后正清醒着，脸色虽然虚弱苍白，但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睁着一双慈善温和的眼睛，对我和五叔的到来，谢意之中更多含着麻烦的歉疚。按医嘱，刚从手术台下来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病人需要时不时小声呼叫着，避免陷入深睡状态而出现意外。三叔疲惫疼痛着，对我们的呼喊报以温和的笑意，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可以想见他忍受痛苦的毅力何等坚强。他催促着我们早点回单位去，说事情多着呢。

临走，三叔客气地对我说，回去后有时间再帮他看看书稿《王者之香》，参谋参谋、修改修改，这是他一贯谦虚的作风。说来惭愧，三叔几个月前就把这部书稿发给我了，我却没有细细看过一遍。三叔对兰花颇有研究，而我们县是有名的兰花之乡，他还担任过县兰协主席，这部书稿就是反映兰花的历史文化书籍。现在，三叔罹患绝症，又是大手术之后，还惦记书稿，真是让我汗颜。答应三叔后，我心里却嘀咕担忧，老人古稀之年遭此大难，未来生期渺茫，他还能把出版自己专著坚持下去吗？

几个月后，三叔出院了。谈癌色变，多少人得知自己身患癌症后，精气神顿时垮塌了，无论是做手术还是保守治疗，都是在一种恹恹欲息恍惚无助中度过；即使人前装作若无其事、淡定超脱，但个人独处时的内心彷徨，实在无人知晓。因为忙于工作，我只偶尔见过三叔的面，心中还担忧三叔的身体和精神能经此绝症的折磨吗？

让我惊讶的是，每次遇见三叔，他都在忙于县诗书画社的事，因为他担任着县诗书画社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各种创作活动，他一如既往地积极参与组织，成天忙忙碌碌的，似乎把自己才患重病做过手术的事情遗忘了。偶尔有老社友提及要注意将息身体，他反而“呵呵”笑着说：忙着好，啥都忘记了！

这期间，三叔更多时间忙于整理自己书稿，创作写稿子，不时有诗词和散文随笔故事等文艺作品发表。三叔退休前是县人大办公室的主任，是部队军官转业回地方工作的，工作勤恳、踏实、兢兢业业，为人谦和、乐以助人，做人做事都堪为表。组织上安排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推诿，而且积极干好、干优、干出成绩。接近退下领导岗位时，他在县人大办分工负责信息宣传，按现在的行政工作体制，他只要把宣传任务分配下去，平时督促一下就是。偏偏连初中都没有读完整的他，一门心思钻研起了信息宣传写作，不耻下问，勤学苦练，从简短的消息报道写起，一直写到长篇通讯报道、人物传记故事。因为他的亲历亲为，几年时间，他把县人大的宣传工作，推向了中、省、市人大系统的先进，尤其是他具体参与组织实施的县人大“三联”制度，现已在全国推广。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文化程度不高的三叔，对写作越来越上瘾，劲头越来越大，有点近似于军旅传奇作家高玉宝。许多模糊不清的字词，他靠问、靠翻字典，文章成型后，又请人修改，一点也不怕丢面子。就这样，他以辛辣无比、鞭辟入里的笔法，针对社会中的各种现象，以“南郭先生”为载体形象，写成了上百篇生动形象、发人深省的南郭先生系列故事，发表在全国各级报刊上，最后还结集出版了第一本文学专著《南郭先生新传》，发行量比较可观，深受读者和专家的好评。据此，他加入了四川省作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乡土作家。这是三叔患癌之前的事了，爱好读书写作，给了三叔生活的充实，每天都处于激情昂扬的状态。

三叔手术后，不仅没有安心静养，反而更醉心于创作，一天时间安排得紧凑有序，时不时找到我，谈论书稿《王者之香》的修改事宜。看到他激情澎湃的样子，难以相信他是七十多高龄身患癌症做了切除手术的绝症患者。也许，有了创作的目标和追求，有了充实的生活，就是生命的激励吧，忘记了生死，忘记了病患，沉浸在创作的无边快乐之中。

人生暮年，本该夕阳彩霞，温和宁静，安度余生，然而，三叔在古稀之年却痛厄加身，阴霾笼罩，恶运纠缠。屋漏偏遇连阴雨。身患癌症，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本就是一个锥心痛苦的折磨了。然而，一个更残酷的打击在一年后接踵而至：三叔在深圳工作的大儿子检查出身患肝癌！犹如晴天霹雳，乍听这个讯息时，我一下懵了，在惋惜大兄弟身遭恶疾的同时，更忧虑三叔以衰年病弱之躯，如何经得起这噩耗的摧残打击？

无法想象三叔、三婶刚接到这个讯息时悲哀的神情。相濡以沫的两个老人，此时需要的是彼此的慰藉和激励。我上门看望两个老人时，三叔、三婶脸上没有看到悲哀的表情，时时竭力流露出的笑容，挟带着的是一两句相互温和的日常叮咛，这是遭受苦难打击时亲人间最弥足珍贵的心心相印、慰藉相依。听三叔说，他要只身前往深圳看望儿子，不让三婶同去，生怕身心憔悴的三婶与病魔苦苦抗争的儿子相见时那天崩地摧的一幕。看到三叔抱着术后之身前往深圳时一脸坚毅宽厚的微笑，我心底掀起狂涛波澜：一个绝症的患者，一个慈爱的老人，故作轻松释然的外表下该潜藏着何等的伤痛啊！

从深圳传来的讯息，是我那一路艰辛拼搏的大兄弟，似乎从自己父亲与病魔笑傲抗争的经历上吸取了斗志吧，参与了当时国内外各种抗肝癌新药的试验治疗，视频中，才四十出头的他满脸坚定执著的微笑，那是对生命的渴望，也是对亲人的宽慰。当三叔从深圳返回四川家乡，从他满脸的笑意中看出他对儿子病情好转的希望，也如他自己从死亡线上胜利回归生命大本营，充满了无限的信心。他继续投入到自己的创作和诗书画社各种活动的组织中。也许，只有在忙碌中，才能减轻他对儿子病情的焦虑和牵挂。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多，其间的煎熬和折磨只有两个老人默默忍受。每次上门看望他们，两个老人都是笑脸相迎，温言细语，看不到一丝悲痛、无奈和叹息，这需要何等超凡的毅力，隐忍对儿子生命的忧虑，对生死如常的洞穿和超脱啊！我默默祈祷大兄弟的病情出现奇迹好转，给暮年的两个老人带来更多天伦之乐的享受。

但是，自然法则毕竟不会以人的善意而有所改变，亲人的美好愿望也不能消除病魔狰狞的面孔。大兄弟在与肝癌顽强抗争一年多以后，最终还是死命而去了。在家乡殡仪馆，闻讯赶来的亲友陪着两个强挣着身体、不得不为儿子后事忙碌的老人。三叔瘦削苍白的脸上，依然是往常的温和平静，招呼亲友依然的周到备至，只偶尔显现出蹒跚的步伐，才流露出一个暮年老人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深沉悲哀。

经历一个漫长而阴郁的冬季后，在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三叔和三婶亲手把儿子安葬在家乡的一个山包上。远远地，看到两个老人相扶相携彼此叮咛，沿着一条蜿蜒陡峭的山路往山顶缓慢爬去。什么是相濡以沫？什么是人生的悲与喜？此刻，在温煦的阳光照耀下，我盯着两个老人苍削佝偻的背影，泪水潸然而下，心中五味杂陈。

术后仅两年又遭遇丧子之痛的三叔，亲友们都担忧他衰老沉疴的身体能经受这一次次沉重的打击么？难以置信又让人万分敬佩的是，县诗书画社组织的各项活动上，依然出现他忙碌的身影，不断有书画作品参展和文学作品发表，每次县上组织的征文活动，他都有作品参赛，而且获得不错的名次。充实的创作生活，让老人度过了一个个亲友为其忧虑的日子。癌魔，在坚强的老人面前，似乎也偃旗息鼓了。老人的生命之花，愈发恣意盎然，烁烁娇艳。

更让人惊讶的是，在儿子病逝以后那段晦暗的日子里，三叔全身心投入到校改书稿《王者之香》的忙碌之中，忘记了忧愁、哀伤、病痛，瘦削的身体迸发出惊人的能量。尤其在新冠病毒肆虐的日子里，三叔克服诸多困难，历尽艰辛，通过查阅数图片资料、走访养兰户、召开座谈会、微信互动交流，积数十年种兰实践，用近三年时间完成了书稿，实现了美好的人生价值追求。终于，在迎接建党100周年前夕，三叔的纪实散文专著《王者之香》由四川民族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史料翔实，图文并茂，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兰花纪事典籍。该书一出版，便受到读者和专家的好评，被中宣部“学习强国”列入重点书籍推广阅读。

当我从三叔手中接过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赠书时，只见三叔尽管面庞瘦削、脸色苍白，但喜悦之色萦绕眉间，双眼迸发出一股盎然焕发的精气神，看不出是一个身患肺癌又遭遇丧子之痛的耄耋老人。三叔乐呵呵地告诉我，他已度过了癌症患者五年的危险期，如今他活得更加自在、坦然、充实，激情满满，目标又锚定了自己精心创作多年的下一本反邪教专著《一个古老话题的解读》，期待出版发行。

三叔八十岁的寿筵，欢庆喜气。县诗书画社二、三十个年已古稀甚至耄耋、期颐的老人，一个个神采奕奕，现场吟诗作赋，充满了生命的朝气蓬勃。他们与三叔一样，经历了一生的荣辱沉浮，看透了生老病死，尤其经受了新冠疫情的折磨和考验，获得了生命的大自在，激励自己过好每一天，充实每一天，快乐每一天。

看到三叔在台上神采飞扬朗诵着自己新创作的诗歌，我感慨万千，心潮涌动，渴望早日看到三叔的下一部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