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学东的头像

张学东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8/18
分享

生死缠斗

大老远,我看见桥中央有一个穿着灰色卫衣、把头套裹紧脑袋的桥钓者,坐在栏杆后的高凳上,双手交叉扒在栏杆上,头搭在上面,专注地盯着插在桥栏杆上的钓竿,长长的钓线飘落在七、八十米深的河水中,流水的力道传递到钓竿顶部,颤动着——这不是有鱼上钓的迹象,假如有吃口了,钓竿会使劲往下拽,拉出一个巨大的弧度!我不会钓鱼,这样观察钓鱼的方法,是时常在桥上钓鱼的刘安全老师告诉我的。

我走近了钓鱼者,心里想:该是他吧?当钓鱼者听到走近的脚步声,转过头,从头套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虚眯着眼向我望来,却没吭声。果真是他!

安全,好久不见了!我打了招呼。

听到我的声音,刘安全老师露出了笑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眼睛模糊了,远了看不清,没打招呼!

接下来他解释道,因为癌细胞转移,侵蚀了视神经,视力受到影响,只能看到近处的东西,而稍远点的人和物便一片模糊。

癌细胞竟然侵蚀到他眼睛了,这又是他逼近死亡的一道渊坎吧!听他说话的语气,没有焦虑哀叹,一如以前他和我谈起他遭遇抗击病魔的诸多细节,似乎在讲一个生活中平常的故事而波澜不惊、安之若素。

他还在!这足以让我过去一段时间偶尔想起他时心中掠过一丝隐忧的心,暗自为他感到庆幸。年前在桥上见了他一面后,中间隔了一个春节,已是四个多月过去了。初春的阳光照耀着他苍白的脸,显现出淡淡的红晕。生命的征兆还在,犹如桥下喧哗的春水,迎来了又一轮季候的搏动。

刘安全是镇中学的一个老师,但现在因为患肺癌晚期几乎休养在家。他的母亲是我读小学时的老师,所以与他相熟。不过,离开小学后,再一次见到他,已是二、三十年后了,地点就是目下的桥上,也是像现在一样,他坐在桥栏杆后,正从桥面上抛洒下几十米深的钓线进行桥钓。

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整个桥上就他一个人寂静地守望着钓竿,显得落寞。但我听说过,真正的钓者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河边,钓一种心情和氛围。如是,初始我从钓者身边走过时,没在意这样一个独自垂钓的钓者,而就在这时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望见了我,于是就主动招呼我。

我惊异于他半大下午就在一个人在桥上垂钓。看出我的疑虑,他说道:我患肺癌转移了,学校目前安排我病休。家里呆烦了,出来钓钓鱼,散散心,好过点。

当他说起自己已经肺转移的时候,脸色平静,语气平缓,没有一点异样。乍听才四十出头的他患癌,我初始是拿一种悲悯揪心的目光注视他,但在他如一湖静水的神色前,我的忧虑似乎是多余的了。

秋阳温煦,和风习习,整个桥上寂无一人。他坐在一个高凳上,眼光似乎不很在意地瞟视着从桥上垂落到河面几十米长的钓线,随流水的浪遄和河风的吹拂,飘扬着,带动钓竿顶端不停地颤动。我看出了,他是以形式上的桥钓来度过身患绝症漫长而又短暂的时光。

于是,我停下了准备挪开的脚步,与他攀谈起他家中的近况,切合的话题当然是问候他的母亲,我曾经读小学时的刘老师。没曾想,就这个话题,牵引出他钢铁意志般延续生命的决心:我要活下去,瘫痪在床上的母亲还需要我照料!

我曾经就读的小学是高县师范附小,现在是硕勋小学。他的母亲刘老师虽然不是我们班的主课老师,但有一学期因语文老师生病来代过我们的课,再加上他的姐姐是我的同班同学,所以对他们一家比较熟悉。细算下来,刘老师应该是接近八十高龄了。当我问起刘老师近况时,刘安全不无愁苦地说道,他母亲已经瘫痪在床好几年了,离不得人,需要照顾。因为姐姐成家在广东,一个未成家的弟弟长期漂流在外,而他自己的小家庭里,妻子是村完小教师,做过心脏手术体弱多病,他们的儿子还在外地读大学,这样,他就是家里唯一能照顾母亲的亲人了。

自然,话题就扯到他患肺癌这个事情上了。他是六年多七年前检查出患肺癌的,当时,经过一番手术加化疗,身体呈现恢复的良好迹象,前几年每年去复查,癌细胞都消失了踪影。就在他暗自欢欣、以为躲过了病魔追杀的时候,第五年份上,他去检查时,突然听到一个噩耗:癌细胞复出并且已经转移到其他部位了!

患过癌症的人都知道癌细胞转移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初始的惊滞蒙怔过后,必须面对的是无望的等死还是继续坚韧的治疗。刘安全说,当他心里空落、一片悲凉回到家里时,躺在床上神智不清的母亲听到他的呼唤,脸上露出了漾漾的笑意。他外出多天检查身体,思维处于空朦状态的母亲,该是多么盼望等待他熟悉的一声呼喊啊!刘安全坐在床边,紧握着母亲的手,眼望着母亲儿童般天真的笑容,泪水从眼角奔涌而出。

那一刻,刘安全心里给自己发誓:为了母亲,自己一定要活着!只要有一丝治疗的途径,无论遭受多大的痛苦折磨,自己都要去努力争取!

听刘安全老师这么平静讲述的过程中,他缓慢地收回了两次钓线,没有鱼吃钓,他又不急不躁地上好鱼饵,缓缓将钓线放入桥下几十米的流水中。我心里好生惊诧:如此惊涛骇浪般的人生遭遇,他叙述得轻缓淡定,仿若是桥下舒缓的流水,平静无波。

接下来一年多时间里,我时不时在桥上遇到独自垂钓的刘安全,与他聊上一会儿。而他毫不忌讳谈论自己的病情。去年初冬,一个难得的冬阳灿烂的下午,我在桥上与他聊天时,听到了震惊我想象的他与病魔抗争的顽强毅力。他说,这段时间,病情开始恶化了,因为癌细胞已转移到骨髓,他的肋骨被癌细胞侵蚀后断裂了三根,之前进行常规的化疗放疗已无任何功效。拖着病躯离开医院时,医生宽慰的话让他听出了等待生命终场的哨音。

就此别过疼痛折磨让人身心憔悴的人世风景么?他说,只要自己心劲一散,自己早就到另一个世界,与曾经同一个病室的众多癌症患友相会了。他特别惋惜地提起,其中有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当初病情比他轻,刚治疗的头几个月,还开朗地说笑,对生命的留恋在她亮丽的歌声里袒露无已。可惜可叹的是,半年后,他从女子的微信圈中,看到她的亲人告知已诀别人世的讯息。

生命易逝,但自己坚决不能走,母亲还等待自己去床前照顾,咬牙也要坚持!刘安全说,常规的放疗化疗不行了,他就报名参加新型药物的征集试验治疗,放手一搏,死马当成活马医。这种新型药物试验治疗,全免费,只需投入自己病体即可。但因为是试验,药物对身体的负作用也难以预料。刘安全谈起就在前段时间遇到的一个危急的情况:他在服用了一种试验新药后,一天早晨起床,按照惯常要去给母亲喂早餐,但当他想把身子挪到床边时,却发现自己全身淘空一般,虚脱绵软,根本无力站起身子。

他顿时发蒙了,潜意识里是自己不行了吗?他集聚残存的一点力量,抽出手机给试验医生打通了电话,告知了自己目前的情况。医生电话里嘱咐他暂时停用这种药物,看身体后续情况再说。医生对他的病情了如指掌,电话里的弦外之音,似乎是让他自行珍重,看天意能否垂顾于他了!刘安全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了。谁知,几天下来,按照医嘱调理,他身体居然奇迹般恢复了体力。感谢上苍的怜悯,他又活了下来。

既然活了下来,他又继续辗转全国各地,投入试验新药的治疗之中。而在家休养的日子,他除了服侍床上的母亲,偶有闲暇,就一个人来到桥上垂钓,听河水淙淙,让自己所有的愁思忧虑融入青山绿水之中。日子一天天的来,又一天天的走。每天,他还活着,能照顾母亲,这就够了!

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季,生命开始了又一个季节轮回的勃然生发。在桥上再次遇见刘安全老师,听他娓娓叙述着每天坚持的生死缠斗,让我感慨着生命的奇迹,是这样日常而震彻人心。他能坚持多久?我敬佩而又不无伤感地望着他虚眯着的双眼。这时,我听到一个哲理般的声音传来:在常人来说,活一天就少一天;而在身患绝症的人来说,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

我盯着刘安全老师,他苍白的脸面,平静如常。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