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底,有幸去井冈山参加党性教育培训班的学习,我兴奋异常。对于井冈山,我在学生时代就神往不已,主要是源于毛主席的一首词《西江月·井冈山》:“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这是一首充满豪情的英雄浪漫主义词作,在硝烟弥漫、炮声隆隆的背景前,英勇无畏的红军群像随着巍峨耸立的井冈山冉冉升起,一直矗立于我仰望的星空里。
五月底的井冈山,阳光灿烂,生机盎然。一座座绵延起伏的山岭,覆盖着厚实的植被,满眼苍翠,一片片挺立的杉树,一排排葱茏的香樟,一棵棵古老的红豆,还有生命力旺盛的马尾松、姿型优美的山茶树、身材高大的鸡爪槭,以及银杏、杜鹃、柿树、桂花、杨梅……更有那浩荡延展、铺排连天的井冈翠竹,在五月阳光的熏染下,嫩绿的新竹蓬勃生长袒露新生,苍劲的老竹铺垫生命基调和本色,代代相传相依,经历风霜雨雪而愈加旺盛,凝铸起顽强不屈的生命之魂,成为井冈山最亮丽招展的旗帜。
中国革命幸甚,选择了最早孕育红色基因的井冈山作为自己武装斗争的起点,以此发端最终赢得了新中国的诞生;井冈山幸甚,在湘赣交界罗霄山脉中段的崇山峻岭中最早插起了工农武装根据地的鲜红旗帜,满山红遍成为后人仰望的圣地。当我以崇敬的心情瞻仰井冈山革命烈士陵园时,在庄严肃穆的吊唁大厅,我读到一组令人震撼的数字:在井冈山革命烈士陵园里,共有4万多名烈士长眠在那里,其中只有15722名烈士有名字。如我一样的朝圣者均步履沉重,缓缓挪动脚步,仰望着吊唁大厅四周墙面,上面嵌刻着在井冈山革命斗争时期壮烈牺牲的烈士英名,而在大厅一面墙体前,静静安放着一块汉白玉的无字碑,这是为在井冈山革命斗争中牺牲的没有留下姓名的革命烈士立的一块无名碑,以寄托后人对无名先烈的深切怀念。
让历史与心灵对话,在面对崇高中洗涤灵魂。当我们来到简陋至极的小井红军医院旧址,听到了发生在里面的令人心灵震撼的一些往事:1928年夏天,红四军在这里设立了红军伤病员医务管理组,当时全村的40多户农民家里,住了200多名伤病员。为了减轻群众的负担,改善伤病员的医疗条件,根据湘赣边界特委的决定,1928年10月开始兴建小井红军医院。建院所需的经费是红军和群众节衣缩食自愿捐献的,共收到捐款1000余元,经费远远不够,于是井冈山军民上山砍伐木材、开采石料来作建筑材料,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建起了两层木质结构、共32间、可容纳200名伤病员的病房。医院建好后命名“红军医院”,这是中国红军的第一所正规医院。
由于敌军对井冈山实行严密的经济封锁,造成医院的医疗条件极差,医务人员和伤员们一起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因陋就简,克服了许许多多的困难,治好一批批伤病员重返前线:西药奇缺,医务人员就上山采掘金银花、鱼腥草、散血丹等草药煎熬给伤病员服用;缺少医疗器具,医务人员就地取材,用木头、竹子等制作成镊子、消毒盆、探针等器具;没有药棉,就将土布洗干净作药棉,一条纱布绷带用了洗、洗了又用,有时用上几十遍直至不能再用为止;没有手术刀,医生们就用盐水泡过的剃头刀、梭镖甚至切菜刀当手术刀使用,用小锯齿的木锯子当作骨锯来给伤员们做手术。在最困难的时候,一点消炎的药水都没有了,就用食盐水,甚至用石灰水给伤员消炎。这可能是现代战争史上最奇特的军队医院。当我们在讲解员的带领下,走过一间间简陋的病房,听到她用哽咽的声音讲述着那些逐渐消隐在历史深处的往事时,我们都禁不住潸然泪下:这就是我们的红军,坚强的红军!由此出发,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还有什么艰难困苦、刀山火海不能迈过的呢?
小井医院前宽大的院坝四周,安放着一组组雕刻笔伐凌厉、人物鲜明的雕塑,背衬翠绿的青松,在明朗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令人过目难忘。在其中一组名为《师长献盐》的雕塑前,我们听到了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红四军十一师师长张子清在迎接朱德部队上井冈山的战斗中脚踝部中弹,因为医疗条件极差,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伤口不断发炎、溃烂,后来住进了小井红军医院。当时,弹头深嵌在他的踝骨里,由于时间长,伤口溃烂,流着黑紫的脓血,医生只有用菜刀一块一块的割掉那些溃烂的皮肉,用竹镊去夹骨肉里的弹头。前后手术五、六次,每次都疼得他大汗淋漓,子弹却始终没取出来。医务人员每天发给他一小包食盐洗伤口消炎,可张师长每天只是用茶水洗一洗伤口,而把那一包包盐都藏在铺底下。1928年底,当根据地食盐已完全断绝,伤员们已没有一点食盐用的时候,他把所藏的那一包包食盐都捐给那些急需食盐洗伤口的重伤员使用,而他自己的伤口因没有很好消炎而感染溃烂,最后在井冈山献出了他宝贵的生命,年仅29岁。
张子清是井冈山工农红军早期著名的将领,他的过早去世,是红军武装斗争的巨大损失。我在痛惜将星陨落的同时,更从张子清烈士的身上看到了井冈山上红军时期那种对生死荣辱、金钱名利、高低贵贱的一种最无私无我的达观心态和人生取舍,正因为有张子清这样的红军高级将领作表率,井冈山上官兵一致、党群同心,才在艰苦卓绝中锻造了一个伟大的政党,并靠着这个政党的指挥,走出了一支改变中国命运的钢铁部队,在后来决定国共命运前途的大决战“淮海战役”中,以60万的部队战胜了国民党80万的军力,成为了战争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迹。
小井红军医院,用鲜血写就了太多壮丽的故事,延续至今,让后人内心激荡,深深感悟。从医院旧址大门出来,左行穿过一片林荫,便来到一片苍松翠柏掩映中的“小井红军烈士之墓”。1929年1月底,井冈山军民第三次反“会剿”失利,敌军窜入小井村,烧毁了红军医院的这幢房子,把来不及转移的130多名重伤员押到小河边的稻田里,对他们威逼拷打,逼伤病员说出红军主力的去向,伤病员们面对敌人的枪口,忠贞不屈、誓死如归。敌人未能达到目的,就把伤病员全部扫射杀害。英雄们倒下后,隐蔽在深山密林里的井冈山群众冒着生命危险,将他们的遗体掩埋在这块稻田中。壮烈牺牲的英魂无名无姓,静静长卧在这片青山之间。
五十余年后的1988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前来看望烈士英魂,下了车子便情绪激动,一路脚步踉跄,跌跌撞撞来到烈士墓前,一下扑倒在墓碑前,喊道:“战友们,我来看你们了!”当即昏厥在地。亲人要上前去搀扶老人离开,老人悲痛欲绝,坚持不走,整整在烈士墓痛哭了两个多小时。可以想见,老人对烈士的深情非比寻常。她就是曾志,曾任红军医院的党总支书记,在130多名烈士牺牲前,她刚好调离了医院,成为了小井红军医院的惟一幸存者。对于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来说,这么多朝夕相处、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牺牲离去,无疑使他们对生死荣辱和金钱地位更加淡然处之,如果贪念其中,那就是对烈士英灵的背叛,对自己初心信仰的亵渎。
曾志的一生,就是一部延续井冈山精神的厚重党史,让多少共产党员读来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情不能抑。
小井红军烈士墓旁侧的小山坡上,在葱茏的林木草丛间有一条小道,爬上二十多米,就看见在一块简单平整的小坝后面,在低矮的坡坎上镶嵌一块三角型的小石碑,长宽不过尺余,一点也不醒目,假如不是时时有人来瞻仰,几天时间杂草丛生就会将其湮没了。这么狭小简陋的碑面上,镌刻着这样简单的两行字:“魂归井冈 红军老战士曾志。”
曾志,曾任中央组织部原副部长。她是中共党史上一位赫赫有名的传奇女子,她有着战场上九死一生的传奇经历,她三次失去挚爱伴侣,三次与孩子骨肉分离,不禁让人嘘唏惊叹。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这是著名革命烈士夏明翰留下的绝唱。可鲜为人知的是,夏明翰还有个弟弟叫夏明震,夏明震就是曾志的革命引路人。在共同的战斗中,两个人结成了红色伴侣。当时任郴州县委书记的夏明震不幸遇难时,曾志因为革命工作,甚至没来得及赶上去送爱人最后一程。
曾志的第二个伴侣是蔡协民,曾任红军31团政委。三年后的1932年,曾志再次面对生死离别,蔡协民奉命到闽南工作,被叛徒出卖,在厦门狱中壮烈牺牲,当时只有33岁。曾志再一次尝到了爱侣失去的悲哀,但她毫不退缩,挺起胸膛继续踏上革命征程。
曾志的第三位革命伴侣,就是铮铮铁骨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陶铸。他们在白色恐怖中相识相知,在革命斗争中相濡以沫。婚后不久,陶铸便因叛徒告密而被捕,坐了五年牢狱。后被周恩来、叶剑英营救出狱。“文革”中,陶铸身处逆境,直至被迫害致死。这时,曾志也遭到批判并被遣送到粤北农村劳动。直至19977年12月,曾志才恢复工作,任中央组织部原副部长,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协助胡耀邦开展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之中去。
曾志性格外刚内柔,一度被人误认为人情冷漠。其实,她在小井红军墓前的昏厥痛哭,足以显见她对战友的侠骨柔肠。对儿女,她也是一个慈母。她明白,先有革命的大家,才有自己的小家。也许,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心头才会想起三送亲儿的痛楚,泛起对子女爱的涟漪。
她送别第一个亲儿是在井冈山,那时她是红四军医院总支部书记。送别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痛楚,曾志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而且,母子一别就是23年,直到解放后曾志在广州工作,才找到儿子石来发。一别23年,一个是叱咤风云的传奇女英雄,一个是默默无闻的普通农民,到这个时候,母子重逢,大哭一场。人们以为石来发找到高官母亲,不用当农民了。但石来发却坚持留在井冈山,在井冈山上当了几十年的护林员,无怨无悔。
曾志送别第二个儿子是在厦门。1931年11月,曾志生下了与蔡协民的骨肉,取名铁牛。因组织上急需经费,曾志又无法照顾孩子,只好忍痛将孩子给人,换取经费。让人悲伤的是,这个孩子不久就病殁了。
第三次将儿子送人是在1933年春。为了全身心投入革命,产后第13天,曾志将第三个儿子春华忍痛送了人。1950年,母子俩在汉口见了面。17岁的春华跛着一条腿,而且已经失去两根肋骨。在外流浪中受尽苦难,曾志安排春华读书,从小学到工农速成中学,再到西安化工技术学校。以后成长为一名工程师,并娶妻生子,也是一个平凡的普通劳动者。
陶斯亮是曾志与陶铸所生的女儿。陶斯亮说,退休后的母亲总是在厨房忙碌,她节俭、辛苦、操劳,但她们家的伙食差在院子里是有名的。有一次母女俩先后到广州参加一个活动,陶斯亮到机场接她,见她穿一件旧上衣,一条格裤子,一双小红皮鞋,样子怪怪的。陶斯亮就问她怎么穿这样的衣服出门。她说,鞋子是阿妹丢到垃圾桶里她捡回来的,一点都没坏;裤子也是他们准备扔的,看看能穿,扔了太可惜。真让人感喟,这就是一个革命前辈的节俭之风啊!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志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敞开自己心扉谈道:“儿女是自己的骨肉,爱儿女是父母的天性,但是,我总想一个共产党员,首先爱的应该是亿万劳动人民。爱自己的儿女,要服从于革命的利益、人民的利益。每当给儿女做些什么时,要想想千千万万人民的儿女,想想国家社会的需要,想想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想。孩子不单是家庭的,也是国家社会的,不能把孩子据为己有,为他们做些违反党的纪律和国家政策原则的事,也不要使儿女躺在父母身上,事事依赖,让儿女自食其力,自己奋斗。”这就是一个老共产党员的人生观和家庭观。
1998年6月21日,曾志与世长辞,享年87岁。当曾志与陶铸所生的女儿陶斯亮清理母亲的遗嘱遗物时,发现80个发黄的工资袋,每个袋里装着老人家每月省吃俭用余下的两三百元,而且每个纸袋都注有年份月份,排列有序。老人家曾再三嘱咐女儿:一定不要扔掉那些信封,因为它们可以证明,这些都是我的辛苦钱,每一笔都是清白的。老人留给家人一份遗嘱:不要讣告、不要花圈、也不开追悼会。把省吃俭用节省的六万多块钱,交中组部老干局,给祁阳和宜章贫困地区建希望小学。她原本可以在北京八宝山安息,却选择了回归井冈山陪伴昔日的战友。
站在曾志墓前,不由得让人百感交集:这一块狭小得不能再小的石碑,却如一座高山,让后人仰止!
曾志,一生追求崇高,却又甘于平凡;她难舍小家,更为大家;她备受磨难委曲,却信仰坚定;从无怨无悔开始,又以忠贞不渝结束。
这,就是引导后人不忘初心、奋进不止的井冈之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