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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的家在苏北涟水的一个小集镇上。一条叫一帆河的人工大河从南向北流过这里,流水河,河水清清的,风平浪静时,在河边可以看到小鱼儿嬉戏,还有一种叫“剃头匠”的小虫儿像蚂蚱似的瘦长,在水面上跳来跳去。附近的人家都到河边洗衣洗菜,也挑水回去吃,真正称得上是他们的生命之河。两岸是高耸的河堤,一到春天,在河坡上和浅水处长满了青青的芦苇,不远处的岸上有一块槐树林,五月时槐花盛开,那里是洁白一片,浮云一般的美。河上有一座石拱桥,像模像样的,百十米长,七八米宽,是这个小镇的标志建筑。站在桥下看桥,只见大桥的栏杆中间分布着五个大的水泥牌,上面分别刻了“共产党万岁”五个大字。拱形的桥洞高十几米,上面用墨笔涂满了好多人的名字,都是不出名的,也不认识,后来听说是造桥的工人留下的。
在大桥的东桥头下,有一排青砖青瓦的房子面朝北,这在茅草屋横行的乡下,很是显眼,很是气派,如鹤立鸡群。桃子的家就紧挨着这家供销社,三间草房门朝北,两间门朝西。门前有一棵楝树,碗口粗,夏天了,桃子一家可以在下面乘凉吃饭。这种树的花紫色的,有一种刺鼻的香味,它的果实成熟时金黄色,圆滚滚的,像小溜溜(玻璃球的俗称)。听说有毒,所以,桃子家散养的猪偶尔来啃几粒楝树枣的话,都被赶得远远的,他们把楝树枣收集起来卖到隔壁的供销社去,不过很不值钱。说也奇怪,那时的供销社真像收破烂,什么都收,比如山芋皮干子,比如破得不像样的鞋子也要,等等等等。那些破烂儿有时没来得及运走,桃子和弟弟们会溜进去看看,弟弟曾发现一双旧的大皮鞋,罕见的大,他们每个人都把小脚伸进去试试,然后捂着嘴还是笑出声音来,笑声惊动了那些供销社的会计们,有人大声呵斥着:“哪几家的?那几个养的?快出去!”桃子很熟悉这声音,这是供销社一位姓马的会计的口头禅,他一看到周围的孩子,就嘻嘻哈哈地说,哪几家的,哪几个养的。听大人说,这是骂人的话。
桃子家是外地搬来的,在这里除了有个大伯一家,再无亲人。
她到家后,妈妈正在把泡在木水桶里的黄豆捞出来,放在另一个桶里。然后就去收拾石磨,把大的圆木桶放在石磨架下,架起磨担,把一根绳甩上屋内的木质大梁上,两端分别系在磨担的把上,准备磨豆腐。桃子放下书包,习惯地走到妈妈收拾好的石磨旁,双手紧握磨担把,一推一拉,一推一拉,无数次地重复着。妈妈则一手握着磨担头,一手拿着勺子朝石磨眼里添豆子。就这样,一勺一勺,直到把一大桶豆子全部磨光。桃子如犁地的老牛,气喘吁吁,有时觉得胸口憋闷,喘不上气。她每天的这个时候看着那些不见减少的豆子就着急,一着急好像磨就变得更重,更吃力,那也没办法呀,也得磨呀,她有时闭上眼不看那些豆子,只管用力推拉。唉!我的天哪!第一轮总算磨好了。
妈妈让桃子站在小凳子上,稳吊浆布。这种吊浆的一套东西,是起过滤作用,把豆浆和豆渣分开的。是由一米宽左右,一米五左右长的长方形纱布绑在三根木棍上做成的。上面一根棍较长,也必须结实,下面对称着两根,桃子的双手就扶着下面的两根,每到这个时候,桃子的心里就异常紧张,生怕一不小心那些刚磨下来的豆浆和豆渣的混合物就会如瀑布一样倾泻到地面上。桃子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就是的,她那天也是站在小凳子上,由于没站稳,吊浆棍失去平衡,把吊浆布内所有的豆浆豆渣流个精光,妈妈急得流下了眼泪,桃子吓得魂飞魄散,因为当时豆子是很值钱的东西,那么多的豆浆损失了,那也就意味着这一天白忙了不算,还得倒贴钱。所以,每当做豆腐做到这一环节,桃子总是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心里也默默祈祷着。丝毫不敢懈怠。桃子平衡用力稳住那两根棍,直到妈妈把吊浆布内舀了很多,差不多满了,妈妈才接过那两根棍,开始晃动,豆浆哗哗地流下来,淌到下面的水缸里。桃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歇会了!
妈妈把过滤下来的豆渣重又加水,还要再磨一次。桃子又得重复第一次推磨拉磨,而且,这第二次磨的豆渣比第一次磨豆子更吃力,桃子简直推不动拉不动,每一次的推拉都好像在拼命……
不知撑到什么时候,总算磨完了。桃子重又登上小凳子去扶那个提心吊胆的吊浆棍,直到妈妈把豆浆都弄好。这一天的磨才算是推拉完了。
每一天的磨豆腐对桃子来说都是一种煎熬,简直度日如年。不过,想起父母在别人面前眉开眼笑地夸奖桃子的懂事和能干,她又力量大增。
妈妈弄晚饭吃,吃完早早睡觉。夜里还有一次冒险行动呢。
朦胧中,桃子被妈妈拍醒,轻声喊,桃子醒醒,和妈妈去有事。桃子知道有事是什么意思,不声不响地起来穿衣下床。妈妈早已经将一尺多长的大镰刀磨得亮闪闪的,绳子也准备好了,放在地上的镰刀旁。妈妈拿起刀和绳子,桃子跟在她身后,蹑手蹑脚地出了家门。
她们来到大桥南边的河堤上,这里很空旷,没人居住。长着一人多高的带刺的槐树枝条,一丛丛的。大概是过去的老槐树刨了,留下的根须后发芽长出来的。深秋了,叶子已经落尽,只留下光秃秃的带刺的枝条,笔直地挺立着。妈妈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什么动静,没什么异常,就放下绳子,理直,然后开始一手抓住枝条,一手挥舞镰刀,只听得嚓嚓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回荡,桃子觉得这声音特别刺耳,也特别紧张。这是生产队的,是集体的,这是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连一根烧草都紧张的年代。妈妈这是在偷集体的东西,在偷大家的东西,要是被发现了是要被激起民愤的,要开会批评的,很丢人的。但是,谁又愿意去偷东西呢?不是生活所逼嘛!就像《田寡妇看瓜》里的秋生,先前总是偷瓜,等自己有了地种了瓜之后,再也不偷了,还让田寡妇要吃拿几个去。桃子想,我们家要是不做豆腐卖点钱,凭妈妈一个人在生产队苦公分也养不活全家七口人的。跟秋生偷瓜一个理,都是穷给逼的。
妈妈割热了,脱下一件外衣,让桃子拿着,她继续嚓嚓地割。桃子走近妈妈,看到她也没戴手套,怎么不怕那些尖尖的刺戳手的?桃子想起来春天时候,她和小伙伴一起把芦苇叶卷起来,放在嘴里吹,很响亮的声音,跟老师放学排队时吹的哨子似的,为了不让芦苇叶散了,通常就用这种槐树枝条上的硬刺穿起来的。
不远处传来狗叫声,妈妈停下嚓嚓,桃子也警觉地四下张望,发现是一场虚惊。当一切归于平静,妈妈看了看已经有一小堆的枝条,估计还不够一包豆腐烧的,她摇摇头,又轻轻地割了起来。桃子悬着的心刚刚着地,她抬头看天,月影西斜,繁星闪烁。微风吹拂,河面上泛着鱼鳞似的光。桃子虽然胆小怕黑,但是像今晚,像现在的状况,桃子特希望月亮赶紧暗下去,黑暗中偷东西最好,别人看不见。桃子正企盼着月亮快暗下去时,突然对岸的一块或者是几块大石头进入她的眼底。由于已是深秋,将要立冬,那些成熟的芦苇已经枯死,已经被人割了,只剩下胡茬似的芦苇根。
她想起就是今年春天发生的一件怪事。那天,她和伙伴们中午放学后,大人们放工迟,午饭还没好,他们就结伙到河边玩。那时,芦苇还没有他们小孩那么高,他们有的在河边摸河蚌,那些河蚌很有趣,躲在细软的淤泥里,只留下一小截细线一样的小口子,说是留呼吸的,于是你只要朝细线下一扒,肯定有一个河蚌。有的在河坡上用芦苇叶裹起来放在嘴里吹。还有的把芦苇的芯子抽出来,去掉里面的所有嫩芯,只留最外面一层的芯子,然后也能吹,它吹出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女声。当然了,用芦苇叶做的喇叭吹出来的声音,又粗又响亮,像男声。
他们正玩得尽兴,一个站在河堤最高处的孩子大喊,那是什么!快跑!快上来!
桃子和弟弟正在河坡上摘芦苇芯,听到喊声,连忙顺着那孩子手指的方向张望,只见太阳忽然暗了似的,一个足有三两米直径的旋风一样的东西带着水珠朝他们而来!桃子已经感觉到有水珠落到头上了,她看到河边还有孩子在挖河蚌,她也大喊,快跑!快上来啊!大家都跑上了河堤,有的腿快已经跑到桥头了。
心突突乱跳,占据安全地带后,捡了小命似的庆幸。回望那怪物,已乘原路返回,最后消失在几百米的斜对岸的大石块那儿。
后来,他们回去后都跟大人讲了这样的怪事,没有一个大人相信,都说是小孩集体商议好瞎编的。唉!他们就是不相信,你有什么办法呢?除非他们也亲眼看到。但是,河边,他们还是常去,却再也没什么特别的出现。
那时,桃子想,可能是传说中的水鬼吧!想想这鬼不鬼的,桃子就恐惧不已。
妈妈还在嚓嚓不停,桃子害怕极了,她不敢再朝对岸出水鬼的地方看了,连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也变得狰狞起来,她担心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怪物。她想起《一千零一夜》里渔夫放出的那个魔鬼,眼像灯笼,嘴像山洞,牙齿像白石块,手像钢叉,腿像桅杆……它会不会就潜伏在这水里?会不会突然跃出水面?……还好,它可能还在瓶子里,永远出不来!
桃子不敢看对岸,不敢看水面,就连这一丛丛槐树枝条也仿佛成了神出鬼没的东西!她不敢挪动脚步,闭着眼,抱着妈妈的衣服,还好,嚓嚓声在,妈妈就在!她祈祷着:妈妈快点,快点回家吧!
终于,妈妈说,桃子把妈妈衣服拿来。桃子把衣服递给妈妈,妈妈已经把割好的树枝捆好。妈妈一根绳头,桃子一根绳头,放在肩上,拉着那捆树枝回家。到桥头时,妈妈停下来,说你不拉了,我背着。桃子知道,妈妈是怕声音惊动别人,因为桥坡下有人家住了。不到一米六的妈妈,背着沉重的鲜树枝,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妈妈把水缸里的那些豆浆舀进大铁锅里,开始点火烧锅,桃子蛮佩服妈妈的,这些个一掐冒水的鲜树枝,妈妈居然能把它们点着烧火。桃子不会烧火,有一次妈妈让她烧火,火熄了,桃子放些碎草在死火里,然后对着土灶台的灶门口朝里吹风,结果,火苗一出,桃子吓得半死。刘海和眉毛被火掠去了许多,脸皮火辣辣地疼。手一摸,那些刘海硬茬茬的扎手。一屋子的焦糊味。打那以后,妈妈一再嘱咐桃子及别的小孩,火熄了,千万别吹!
等第二天桃子醒来时,一蒲包豆腐摆在家门口,已经卖了不少。爸爸在卖豆腐,妈妈去生产队干活去了。桃子把妈妈洗好的一大锅山芋煮熟,然后剥皮吃了几个,喝了点开水就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