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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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桃子想起有一年夏天，爸爸犯病的状况。那时也没有电扇电视的，大家吃过饭爱到大桥上乘凉。大桥头上有一饭店，桃子的大伯大妈就在这里做事，炸馓子油条，烙大饼等。这个饭店就是附近人的娱乐场所，夏天乘凉，冬天烤火，很是热闹。吃过晚饭后，桃子的爸爸也幸福地带着一双儿女去赶热闹。饭店门口的凉棚下，里里外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讲故事的，张长里短的，说笑的，什么都有。孩子们则在外面玩他们的老一套——捉迷藏。后来大家有的去大桥上睡觉，有的回家了，桃子的爸爸身材魁梧，足有一米八五。他把两个孩子同时抱在胸前，往家走，两个孩子幸福地在爸爸怀里嬉戏。到家后，放下孩子，桃子爸爸感到不适，接着就咳嗽两声，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口里来不及吐的血，直接就从他的鼻孔往外流，吓坏了一家人。桃子大伯回家正好路过，见此情景，立即找来平车，把桃子爸爸送到公社医院去住院看病。
爸爸住院，需要人陪护，桃子的妈妈当时就要坐月子了，而且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没人带，怎么办？这时，桃子的大伯把十几里外的外公外婆接来了。桃子的外公去医院服侍生病的女婿，桃子的外婆就在家服侍待产的女儿及孩子。有句话说屋漏偏遭连夜雨，不错。桃子的爸爸在住院，妈妈足月要生孩子，夏季，雷雨特多。桃子家的老屋是三间草房，门朝北，连锅带灶的那种，最东边一间住人，中间那间有桌子留吃饭，最西边的那间主要是一个土灶台，做饭的地方。这老屋太陈旧，听说是桃子爸爸从一个孤寡老人手里买来的，屋角裂开拳头粗的缝。在桃子妈妈生产后的第二天，老屋的最西边一间终于被雨水冲垮了，西南的那个屋角出现了一个大洞。好在中间的那间和东边的那间没倒，桃子的妈妈将床安在中间的那间，中间房子不易倒塌，最安全。西边用被面拉起来遮风挡雨。灶台的烟囱幸亏也没倒。桃子的外婆有办法，她把土灶台的正面敲下一块砖，把床上铺的芦苇拿下来点火做饭。
雨停了，街上三三两两的人聚拢来，议论纷纷：好可怜啊，男人住院去了，女人就这样坐月子。唉，这家人日子怎么过啊？……
短暂的晴天过后，听说又将有大雨。生产队的干部派人来帮桃子家搬家。说这屋子不能住了，可能都要倒塌，连人带东西都搬走。搬哪去呢？说搬生产队的山芋窖里住。山芋窖，桃子是知道的，就在她家后面不远，靠近她们割树枝的地方。山芋窖很大，就是在高高的河堆上掏个大洞，然后再在洞的外面搭两小间草屋子。平时里面黑漆漆的，有些怕人。但是，没有办法，为了活命，搬吧！桃子和大人一起把妈妈当年的唯一的嫁妆——红色的小橱首先抬到山芋窖，还把一张破床也抬了来，还收拾了一些破烂东西。桃子妈妈说，行了，不搬了。她和儿子们住家里，桃子和外婆住山芋窖。
晚上，桃子和外婆来到山芋窖，外婆点了一个昏暗的煤油灯。桃子有点害怕，四周漆黑一片，而且这几乎是在野外，附近还有几座坟茔呢！桃子和外婆睡一头，把外婆搂紧，闭着眼，不一会睡着了。夜里，桃子突然惊醒了，听见外婆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她有些好奇，没有惊动外婆，侧耳细听，外婆滔滔不绝地还在说，那声音像在呻吟，像在唱歌，像中风过后奶奶讲的话，没人能听得懂。想到中风的奶奶，已经过世，桃子总是无限怀念。听爸妈说，奶奶是在午饭后去世的，她在临终前一直喊着“桃……子……桃……子……”，爸妈赶紧把贪玩的桃子找来，到奶奶床前时，奶奶已经走了……桃子看到有人在为奶奶穿寿衣，桃子哭喊着奶奶，奶奶走了，再也不理她了。桃子想:奶奶这时候会在天堂吗？奶奶要是变成神仙多好啊，可以保护我们一家人。可是，奶奶或许没在天堂，也可能在地狱受罪，想到这里，桃子不愿再想下去了。她推了推外婆，说，外婆别唱了。外婆见深夜吵醒了桃子，她赶忙说不唱了不唱了睡觉睡觉。于是，桃子背对着外婆，接着睡觉。
不一会儿，外婆的呼吸安静而均匀，外婆睡着了，她却无法入睡。山芋窖的门就是一张草帘子，我们叫它“吊搭子”，芦苇或茅草做的，一些没被束缚住的草叶轻飘飘的裸露在外，被风一吹，沙沙作响，好像有人掀动门帘似的。山芋窖里面的洞里，空荡荡黑洞洞的，成群的老鼠唧唧复唧唧，一会儿窜到这里哗啦，一会儿窜到那儿哗啦，它们好像有意制造动静让桃子心惊肉跳，无法入眠。突然，一老鼠从桃子身上盖着的被单上爬过，跳过她的脸，桃子分明感觉到那毛茸茸的东西从鼻尖划过，还带着一丝凉风，可能是老鼠在嗅探她，她吓得把头藏进被单里。老鼠啊，蛇啊，都是桃子害怕的东西。尤其是蛇，会咬人，甚至让人丧命。哇！我的天哪，千万别有蛇爬出来啊！桃子想了想，听人说过，有老鼠的地方就不会有蛇，想到这，稍微欣慰些。老鼠这东西最讨厌了，在桃子家的土墙里打了无数的洞，这些洞地道似的四通八达，更可气的是，老鼠还把一些袜子书本等小物件东西拖进洞里，叫人找不到。前些日子，红九的妈妈晚上睡觉，把假牙取下放在床头，第二天起来再想戴上，却怎么也找不到，红九妈妈很奇怪。然后就到处找，结果在一老鼠洞里找到了。桃子每当想到这事是又好气又好笑，你说你老鼠拖假牙干嘛？以为是肉好吃的呀？你老鼠也不需要戴假牙的呀？哈哈！
桃子又想起一件恶心恐怖的有关老鼠的事！
学校的东边有个老头儿，夜间睡觉不知道怎么回事，死了！死就死了，关键是他的一只耳朵不完整，差了一部分。
都说叶落归根，这个老头也是。他年轻时出去闯荡，在上海安居落户的，儿孙满堂，都在上海。他老了，70多岁了，突然不想在外漂泊，想回老家安身。可是儿女们都得上班，没人陪他回来居住，怎么办？老人执意要回老家。于是，老人就说他可以住他的侄儿家，一番商讨后，老人终于如愿。这在侄儿家住了不到一年，就发生这样的事！
侄儿早上起来，见叔叔的房门迟迟不开，就去敲门，可是没人答应，侄儿奇怪，就朝门缝里看，看见叔叔在床上一动不动，感觉不妙。就找两个人来撬开房门，发现老人尸体已咽气多时，众人大惊失色，侄儿立即打电话通知其在上海的亲人。他的亲人都来了后，察看现场，排除他杀的可能，可能是心肌梗塞。那个耳朵怎么会缺一部分了呢？难道是老鼠咬的吗？侄儿仔细看看叔叔的耳朵，发现有齿痕。他想起他最先来到叔叔门口时，朝门缝张望，看到一个大老鼠从叔叔头上跑了。一定是老鼠咬的！侄儿顶了个不孝的罪名，都是老鼠惹的祸！
这么恐怖的事件，此时跳到桃子的眼前，桃子害怕自己万一睡着了，耳朵或鼻子的也被老鼠咬坏了。她哪里还敢睡着啊？就躲在被单里，大气不敢出。就听得老鼠们忙忙碌碌的，偶尔还传来厮打的声音。桃子碰了碰外婆，外婆依然呼呼大睡，桃子多么希望外婆不要睡着啊！心里想:外婆啊，你还唱唱说说吧，我不嫌吵！见外婆没动静，桃子又朝被单里缩了缩。这样有了薄薄的被单的保护，老鼠制造的响动声音似乎也小了点，桃子的心里稍微平静点。她在外婆的鼾声中渐渐睡着了，朦朦胧胧中，那些老鼠都站立着围在她的床前，还对着她指手画脚的，很气愤的样子。桃子很奇怪，说，我也没得罪你们啊？话音刚落，一个大老鼠说，你占领了我们的地盘，这是你们呆的地方吗？说着狠狠朝桃子瞪了一眼，桃子吓得捂住了耳朵，生怕耳朵也被它们咬掉，那样的话，去学校又要被王小金他们笑话。桃子知道自己做梦了。再次地睡意全无！大老鼠说得对，这不是我们呆的地方，不是人呆的地方，这是野外，是动物呆的地方，也是死人或者鬼魂呆的地方！
想起鬼魂，比老鼠恐惧一万倍！桃子不想想的，可它们偏偏朝脑外挤，跳到桃子的眼前。桃子想起这个山芋窖的后面是一个浅浅的有三间房大的小坑，四周的柳树有巴斗粗，坑里一到春天长满各种猪菜，但是谁也不敢去割，听说这里埋着一个人，一个罪人，他是班上薛小龙的爷爷！
听老人讲，这个薛小龙的爷爷是中央军的奸细，他卧底地下党这边，把周围的共产党员都出卖了，那些共产党员被抓去，有的被活埋，有的被枪毙。后来共产党胜利了，薛小龙的爷爷没来得及逃走，藏在家里，被愤怒的共产党员的家属逮到，拉到这个小坑里，绑在一棵大柳树上，一个被埋了儿子的老太太第一个用大镰刀朝他身上砍，接着许多人都学着她，边砍边哭边骂，雨点似的的镰刀落在薛小龙爷爷的身上，不一会儿，血肉模糊的他便被乱刀砍死了。他的家人找来一个破大框，柳条编的，想给他埋葬，那些女人不答应，说让他晒尸。目睹惨状的人回去都恶心不已，吃不下饭。后来有人说老这样也不是办法，直接埋了，连大柳框也不给他陪葬，就埋这个低洼的小坑，才算了事。
这个血腥的故事，附近的人们妇孺皆知。许多年后，虽然桃子只是听说的，没有亲眼所见，每每经过这里都胆战心惊，偷偷看看那些柳树，猜测着哪棵可能被绑过薛小龙的爷爷，哪里曾埋过薛小龙爷爷的不完整尸骨。那些摇摇摆摆的柳树，在桃子眼里就是与别处的柳树不同，有点狰狞，像妖怪般可怕！桃子每次必须经过这里时，都尽量走得离柳树远远的，生怕那些晦气的柳枝像着了魔的绳索一样将自己捆了去。
桃子还觉得就连这个小坑附近的一个小水塘也与众不同。阴森恐怖！她清楚地记得不久前，她和一个邻居小女孩去田间挖野菜，挖了一篮子回来时，鞋子上沾满露水和泥土，她们去这个小水塘里湿湿脚，我的天哪，等桃子走出小水塘时，发现小腿向下一直至脚面，凡是被水浸泡的地方，叮满了蚂蝗！少说也有几十条！她用手去扯，想扯下来，却怎么也扯不下来一条。桃子吓得“妈呀妈呀”鬼哭狼嚎，篮子镰刀也不要了，带着满腿的蚂蝗没命似的朝家里狂奔！妈妈去生产队还没放工，爸爸在家，听到桃子大哭大喊，赶忙佝偻着，咳嗽着，从屋里跑出来，一看桃子的小腿，爸爸惊呆了。爸爸让桃子站着不动，他不停地拍打，桃子闭着眼，只管大哭。爸爸拍打了不知多少下，直拍得桃子小腿通红，终于将所有蚂蝗打下来了。
桃子越发恐惧这个腌臜地方，地狱一般的，不是人呆的地方！
被单外，老鼠们依旧成群结队，忙忙碌碌，叽叽喳喳。桃子把刚才的血腥回忆及揪心的蚂蝗叮咬和眼前的老鼠对比一下，觉得老鼠没那么可怕。至少没什么生命危险，想到这，她把头伸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屋内很黑，透过土墙的瓷盆大的窗户，几颗星星也毫无睡意，眨着眼睛和桃子对视。桃子心头一热，这几颗星星里会不会有我的爷爷奶奶啊？！桃子很早就听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挂在天空照亮世人，那么，哪颗会是我奶奶呢？桃子想，满天的星星那么多，唯独就是这几颗，偏偏就在桃子恐惧孤单无助的时候，透过瓷盆大的窗户缝隙，投入桃子的视线，给她带来光明和安慰，那么这几颗星星一定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变的，其中一定有最疼爱自己的奶奶！桃子左看右看，猜想，其中最亮的一颗肯定是奶奶变的。那颗稍微暗点的，靠近奶奶的那颗，应该是爷爷吧！
爷爷为什么会暗点呢？因为桃子从来没见过爷爷长啥样，她的妈妈也没见过。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在桃子的父亲未成年时。所有关于爷爷的记忆都是听来的。
爷爷年轻时家里穷，二十八九岁也没娶到媳妇。本以为打一辈子光棍的，却不料一表哥意外死亡。表嫂和爷爷年龄相仿。被好心人撮合，爷爷到表嫂家倒插门，帮表嫂养育两个未成年的儿女。当然了，这个表嫂就是桃子的奶奶。后来桃子的奶奶还生下了桃子的大伯和桃子的爸爸。
桃子听爸爸说过，爷爷会做面食生意，一辈子开饭店。原先老家不在这里，后搬来的。刚来时，爷爷在这个大桥头下盖两间草房，炸油条炸馓子，卖大饼豆腐汤……爷爷六十二岁时得了中风，行动不便。一次去厕所时，不小心掉了下去，被人拉上来，冲洗一番后，不几天就撒手人寰。桃子很奇怪，怎么会掉厕所下去的？爸爸说，过去的厕所跟现在的不一样。过去的厕所，就是挖一个大坑，捶实泥土，然后在经常蹬解手的地方埋一根木棍，留手拉着的，可能爷爷没拉木棍，就翻下去了。桃子不能想象，一个老人掉进厕所，浑身粪便的样子，而且这个老人还是她的爷爷，所以她从来不提她的爷爷。爷爷的去世真正验证了一句歇后语，茅厕边打地铺——离死不远。
桃子再定睛细看代表爷爷奶奶的星星时，他们踪影全无，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混沌起来，云块从瓷盆大的窗口缝隙里蜂拥而过。老鼠们也变得安静下来，一个个隐匿了行踪。桃子知道天快亮了。外婆这时候也醒来了。
这一夜好漫长啊！
爸爸出院后，带了一些药回来，桃子把一纸包打开，有一种药很好看，是一种小白花，有桃花那么大，形状也像桃花，不知道叫什么。爸爸还带回了一种紫色的药丸，叫利福平。爸爸跟他们说:你爸爸有救了，医生说的，现在才生产出的这种药对肺结核独管！桃子和弟弟看着那利福平，就像看到了救星，看到了希望！一家人难得的开开心心。
噩耗终于过去，桃子辍学许久，这又有空去上学了。几个星期没去，桃子觉得有点别扭，虽然以前也经常辍学，但那都是三两天，十天八天的，这次因为爸爸住院，要帮妈妈干活，耽误了半月的课，其间老师来找过，没空，没去。
桃子和红九早早地吃过午饭，早早地来到学校。她怕来迟了，人多了，会七嘴八舌的。桃子有点自卑。不久，一个个熟悉的同学陆续来到了教室，都惊奇地，乐呵呵地。
桃子来了？
桃子来了！
你爸爸好了？
爸爸妈妈生病，孩子最倒霉了！
……七嘴八舌的。这时候一个女孩对大家说，别再提桃子爸爸生病的事，好了就好，桃子会伤心的。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这个女孩很懂事，是他们班年龄最大的，读书晚。她家和桃子家离得也很近。听说和桃子家相处得很不错，她的哥哥姐姐有时还会帮着桃子家干活。
放学时，一个女孩悄悄地追上桃子。搭着桃子的膀子，轻声跟桃子说，桃子啊，我们都是苦命的孩子！桃子知道，她妈妈心脏病，但是她爸爸很好，还在学校教书呢！桃子说，二玉，你比我好多了！二玉说，我妈妈也经常发病，一发病气就喘不上来，双手抱着胸口，脸色发紫。我听说心脏病人嘴含饭都能死的，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的。二玉还说，唉，我们怎么就摊上有病的父母了呢？桃子听着有点奇怪，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抱怨过。二玉接着说，要是我们的父母都好好的，没病，不管多穷，都不在乎。就是生在像刘成章这样的家庭里也好。桃子一惊。
说起刘成章家庭，那是附近有名的穷。他家也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是哪里搬来的，只一家。原来有个老奶奶，前些年死了。只剩下刘成章，一个残疾人。腿部残疾，行走时，一条腿的大腿和小腿弯成九十度。这个残疾人不知道从哪里娶来个哑巴做媳妇，生了三个儿子。桃子几乎每天晚饭过后都可以听到哑巴在“呀呀”的，声音响彻好远。他们的大儿子和桃子差不多大。
在桃子家东边百十米处，有一个社场，是生产队保管粮食的地方。刘成章家就在社场的后面。一家独居，两边很远才有邻居。桃子曾去过他们家看过。他们家是唯一的门朝南的“大顶头”房子，房子的东西两面墙很矮，没有一米高，南北两面墙稍微高些，只在南墙留个门。一个土锅靠近门后，床都没有，只在地上放些草，睡草铺。桃子记得他家的小狗蛮厉害的，见到生人汪汪不停，两条小狗睡在顶头房子的不远处，那里有一堆巴根草干子，他们家没有草堆。桃子好笑，他们家有什么好偷的，养了两条看门狗。
二玉说，宁愿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也不要父母有病。桃子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