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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爸爸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寻思着找点事做做,挣点工分,好多分点粮食。生产队安排他到社场养牛,养牛活不重,爸爸去了。家里的豆腐也不做了,桃子妈妈被安排在生产队社场做豆腐,和另一个婶子一起做,做好后她们也推出去卖。桃子和弟弟们因此也成了社场的常客。社场成了他们的乐园。
最有趣的是跟牛在一起。有黄牛,有水牛,大约七八条。他们看牛劳动,看牛休息,看牛吃草。春天时,大人们把牛牵出去套上绳索,耕地播种,牛在前面拉,耕地人在后面,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拿着鞭子,牛想偷懒时就在它身上抽一下,它立即快步如飞。这是种野蛮耕地人的做法,大多的扶犁者采取的是友好的办法,为了让牛出力,他们边耕地边大声喊号子,那号子像没有歌词的歌曲,曲调抑扬顿挫。看牛有点懈怠时就“唔……啊……嘞……嘞……”地唱着,一直重复着。桃子他们有时跟在牛才犁出来的浅沟里,一趟一趟地走着,鞋子里有时灌满新鲜的泥土。大人唱,小孩子们也嬉戏着唱。那些负重前行的牛,听了耕地人的哼唱后,果然活力大增,昂首阔步。听说牛一开始落入凡尘后,天天累死累活的,它也很不乐意,去向玉帝诉苦,玉帝说,你干活累是累点,我让耕地人唱歌给你听,你就不觉得累了。于是,牛才又回到人间,效力人类。
三夏大忙是大人最忙的时候,也是牛最累的时候。这时候,学校也放农忙假,半月十天的左右。成熟的麦子金黄一片,所有的能做事的人都到地里收麦子,有句俗语:黄金铺地,老少弯腰。说的就是收麦子的紧张与喜悦。因为收麦子要抢时间,过了这段时间苏北就进入梅雨季节了,连续的阴雨会导致麦子霉烂发芽,那就完了,这一年就要挨饿了。桃子的妈妈天没亮就起来磨刀,“咣咣”地把镰刀放在磨刀石上磨,家里所有人都吵醒。妈妈把桃子和弟弟们都带地里去,妈妈割,桃子和弟弟们管捆。一个个晒得又热又渴,桃子终于支撑不住了,眼冒金星,四肢发软,妈妈赶紧叫她去树荫下睡会。弟弟们也不干了,只剩下妈妈一个人坚持着。生产队的牛来拉麦捆了,它拉着大车,这种大车是专门给牛拉的,叫牛大车,木质的架子,加两个木质的轱辘,一走起来叽咕叽咕作响。这种车,桃子坐过。
收回去的麦捆,放到社场门前的大场上,大场像广场一样很大,是土大场,却弄得跟水泥场一样光滑平整。那是他们早在收麦前就开始拾掇大场了,平整,灌溉,晾晒等许多工序才整成这样。那些麦捆回去后还要逐一放开,平铺在大场上暴晒。中午,太阳底下,几个男人挥舞着鞭子像耕地时一样,呵呵嘞嘞地赶着几头牛拉着大石磙打场。那些大石磙很大,平时都放在土大场的边上,是石头凿的,外表像磨盘里面的齿,一条一条的。桃子他们平时经常爬坐在石磙上玩,无论多少小孩想挪动它,它都纹丝不动,很重。
大人们打场,翻场,扬场,忙得汗流浃背;小孩子们则围坐在土大场的四周,如看演出。有时当牛拉着石磙气喘吁吁地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他们也呵呵嘞嘞地唱歌给牛听听,然后开怀大笑。大人们中时不时地有人训斥自己的孩子,死小三子,你各事没得,你蹲那太阳底下晒?晒得跟黑鬼一样的!孩子们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在那里玩耍嬉闹讲话。
一会儿,成堆的麦粒出来了,麦秆也被堆成草堆放在社场的外围。孩子们更是有得玩了。小孩子们爬粮食堆,在里面翻滚,偶尔还把麦粒抛得老高,自然会被大人训斥驱赶。大一点的孩子都去爬草堆,他们时而在草堆上躺着晒太阳,时而在上面奔跑,时而从上面滑下来再爬上去。
桃子的爸爸在一旁看着,乐呵呵的。每到农忙开始前他就开始给牛加料,除了吃草,还带点豆饼和玉米面,这可是人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啊,所以每头牛都膘肥体壮,浑身是力气。队长在大场上还夸了桃子的爸爸牛养得好呢。
麦子收完进仓了,豆子玉米也种下去了。大家各就各位,桃子他们又回到了学校。牛儿们倒是悠闲了,它们早上被牵出去吃点青草,然后回来躺在树荫下,眯着眼,嘴在不停地嚼着,尾巴时而朝自己身上抽一两下,那是赶苍蝇的。它们要是太热了,还可以到水塘里洗澡。桃子他们先前奇怪,牛儿们面前明明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空空的,难道它在吃泥土?细看,地上也没有小坑,没有被啃过的痕迹。爸爸说,牛是在吃草,吃肚里的草。说牛一开始只是狼吞虎咽地把草吞下,等它闲下来时就吐出来重新嚼碎。说这叫反刍。真没想到牛还有这本事。
桃子想,牛有反刍本领,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是不是也有反刍本领?因为每次吃饭弟弟很快就吃完了,如果发现锅里有剩余的好吃的,他就全抢了去。有一次,对门的粮管所开始收征购,附近的大队小队的男人女人都用木架的橡皮轱辘的手推车,推来粮食交给粮管所。因为交征购有时间限制,交迟的可能会挨批评,所以交的人很多。他们中午就在粮管所附近的人家借锅做饭吃。一般都吃的比较好,米饭加猪肉烧菜。猪肉,米饭,这可是过年过节时才能享受到的美味!
中午,桃子的家也有人来借锅煮饭。吃饭时,他们往往也盛些饭菜给主人的孩子,每年都如此,规矩似的。人家给桃子和弟弟每人盛了一碗米饭,上面加些肉和菜,弟弟三下五除二转眼间把饭菜吃光了,他还想吃,不敢去锅里盛,看桃子才吃了不到一半,他突然抢走了桃子的碗,跑得无影无踪。留下一脸茫然的桃子,泪在眼里翻滚。
说起这个弟弟,桃子是无可奈何。弟弟比她低一个年级,力气大,桃子也打不过他。隔三差五的总有人来家里告状,说被他打了,或者他抢了他们什么东西。弄得他三天两头挨爸爸的揍。他爱看小人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很多,有几十本。他不让桃子他们看,把小人书锁进一个小木箱里。后来,有人提议弟弟,说可以摆书摊,二分钱看一本。弟弟还真做了,有时星期天也能苦几角钱。这时,弟弟摆了书摊,允许桃子和其余的弟弟看他的书,顺便帮他看书摊。
桃子想起她曾去过红九的姐姐家里,她的姐姐已出嫁,婆家离娘家不是太远,几里路。她大姐还煮了饭给她们俩吃,是鸡蛋汤煮饼。吃过后,桃子和红九出去玩,夏季,她们那里还在整田准备栽水稻。桃子她们那里都是旱田,没见过栽水稻是怎么栽的,她们想去看看。她们来到田头,看到有些人在拉绳栽秧,远远望去,那些栽秧的人像杂技演员,腰弯着,头和脚几乎重合。更让桃子难以忘怀的她看到有一条牛在整地的场景。
汪洋似的一块水地里,一男人正高举皮鞭,对准喘着粗气的老水牛,那老水牛的鼻子被耕地人牵着,只见它一会儿就回头看看,它只要一回头,就要被抽一皮鞭,可是它还是时不时地回头,原来在它的身后跟着它的小宝贝,它可能不放心吧!小宝贝有时和妈妈肩并肩,有时落后在妈妈的后腿跟。牛妈妈在淤泥里一趟一趟地拼命,它的牛犊也一趟不少地在淤泥里跋涉;牛妈妈气喘吁吁,牛犊则一声不吭。桃子的心里特别难过,她想叫耕地人让牛犊上来,它那么小,只有牛妈妈的腿高,太可怜了!可是又不敢,谁会听一个陌生小丫头的话?况且那牛犊也未必肯上来,或许它是心疼妈妈,在陪妈妈!妈妈是耕地的料,是被奴役的命,它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就拯救不了它的牛犊!突然,桃子觉得那个老牛妈妈就是自己的父母,是所有穷孩子的父母;那个牛犊就是自己,也是所有穷孩子!她的心疼痛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相比之下,桃子觉得他们旱地的牛儿们可就要幸福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