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书房里的帐桌

在父亲书房内，靠墙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已完全褪去漆色，桌面和四边都有些磨损，质感粗糙，看不出有什么收藏价值，父亲却喜欢，常凝视着桌子发呆，若有所思，真让我搞不懂，也很是好奇。

一次，趁父亲在书房，我便指着那张旧桌子压低声音问：“爸，这桌子是黄花梨木的吗？”“不是！”父亲说道。“那是紫檀的吧！”“不是！”“这就奇怪了，也不是什么好木料，您干吗把这么个不值钱又难看的破桌子放在书房？”我提高了嗓门，父亲瞥了我一眼，问道:“你说，哪里破了？”我指了指桌面上的一个小洞说：“这儿不就有个破洞吗！”“那可不是个破损的洞，原本就有一个洞，而且，别小看这个洞，它是有大用处的，这可不是市面上常见到的那种桌子，这是过去帐房先生所用的帐桌。”“帐桌？”我一脸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喝了口茶，用手抚摸着桌边，慢慢讲起这帐桌的来历。

父亲弯身把帐桌的两个抽屉拉开，取下来放到地板上，让我用手臂顺着帐桌上取下抽屉的地方向里摸一摸，哇！下面还有一层，而且空间很大，父亲在一旁讲解道：“过去的帐房先生由于生意忙，会把重要的事，以及临时记的账写在纸上，然后顺手把纸卷成小筒状，从桌面上的那个小孔直接扔进抽屉里，节省了来回开合抽屉的时间，抽屉下的空间可以放很多的帐本和钱币。”哦！经父亲这么一说，顿时感觉到眼前这个破旧的帐桌一下子变成了无价之宝。

我笑着对父亲说：“那这桌子得值不少钱吧，还是父亲您有眼力。”父亲听后一脸的不悦，有些生气地说：“满脑子的就知道钱，这不是钱的事，这帐桌呀是有故事的。”

父亲望着窗外，边回忆边讲述起这帐桌的来历，听父亲说，关于帐桌的故事，一半内容他是从爷爷口中得知。

原来，这帐桌大概从清末就有，为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高祖父经商时所用，高祖父传给了曾祖父，曾祖父也经商，这帐桌便继续有着大用处，听着父亲讲着关于帐桌的来历，讲着祖辈们经商的故事，我随之想象着当时生意兴隆的场景，想象着祖辈们的衣着穿戴，想象着记帐时的举止神态，一副老花镜，一顶瓜皮帽，立领斜襟，盘扣长衫，袖筒微微提拢，把临时记帐字条轻卷，从帐桌面上的小孔投下，而后喝口温水润喉，继续算盘拨响，买卖结帐，我仿佛望见那一吊铜钱在晃动闪光，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父亲瞪了我一眼，厉声问道：“笑什么，我讲的好笑吗？”“不不不，不是好笑，是我刚才不知怎么又想到钱了。”我不自觉地迅速伸了伸舌头耸耸肩，然后做出很专注的神态，继续听父亲讲述关于账桌的故事。

父亲说，到了爷爷这辈儿，家里没有从事经商的人，爷爷弟兄五个，爷爷是老大，分家时，他的四个弟弟都分到了院子和住房，而爷爷只分到了那张看似传家宝的帐桌，爷爷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和叔叔，住在不属于自己家的小房间里，听父亲说，爷爷很勤劳，他用全身心的爱支撑着这个家，他很希望父亲和叔叔长大后能出人头地，父亲说，小时候几乎每个夜晚，爷爷总会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和叔叔坐在帐桌前，工工整整地写作业，爷爷也常会手扶帐桌给父亲和叔叔讲故事和做人的道理。

父亲讲得很投入，讲到兴奋处就笑起来，讲到融情处便会沉默片刻，他肯定已把自己带到小时侯成长的回忆中。

听父亲说，这个帐桌在他还未上小学前简直成了他的百宝箱，父亲心爱的玩具都在里面放着，比如有连环画册、吸铁石、玻璃球、能吹响的泥咕咕、还有爷爷吸完烟留下的印有彩画的空烟盒等，父亲越讲越起劲，他说他小时候很喜欢绘画，但当时在七十年代初很难买到美术教材，父亲就把爷爷的空烟盒小心翼翼地拆开，搜集存放，因为上面印着具有那个年代特色的图案和书体文字，香烟的牌子不同印的图案也不同，有的印个黄金叶、有的印个芒果、有的印有火车头、有的印有系着红布的大刀，父亲说他常趴在帐桌边上照着这些彩画描摹，画累了，就从抽屉里取出些泥咕咕来玩，泥咕咕有各种形态，有的是黑底上画有粉色花朵且肥胖胖的大肚鸟，有的则是红底上画有黄绿颜色点缀的造型狮子，父亲会把这些泥咕咕摆放在帐桌上，排成长长的队伍，而后便展开想象尽情地玩，还会把泥咕咕肚子里灌满水，再用力去吹，发出带有水音的哨响。

父亲指着帐桌底层的柜子对我说，这里曾经放的全是他小时候收藏的连环画册，足足有上百本，很多画册还是成套的，如《水浒传》《西游记》等，父亲隔一段时间就会把画册全取出来，然后归类整理，如果发现系列中缺少哪一集，他就会在心里记着，直到从书店买来归为己有。我很惊喜地问父亲：“那现在画册呢，放哪了？”父亲摇摇头，长叹一声，说：“大概在九零年左右，我正在外地上学，你爷爷在老家盖了新房，请别人帮忙搬的家，后来在老家新房内找了好几次，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始终一本没找到，可能是那次搬家时给弄丢了。”“哎！”我也随之叹了口长气，心想：这些画册留到现在来卖，还值不少钱呢。

此时，父亲戴上老花镜，俯视着帐桌面板，来回搜寻着什么，他突然停下来，指着桌面说：“你仔细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什么，难道桌面上隐藏有某个银行的存折密码？”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俯下身子认真地观察，咦！还真有发现，桌面上印有密密麻麻不太清晰的图案，有汉字，有英文字母，有阿拉伯数字，还有一些几何图形，难道……！父亲打断了我的思考，讲起他小时候刻苦学习的过程。

父亲说他上小学以后，每晚都会坐在帐桌前学习，由于作业本用的多而且用的快，就买来几大张很便宜的普通白纸，用小刀均匀裁成一沓与本子大小差不多的长方形，然后让奶奶从纸的一端用细绳横向缝成一个小本子，晚上父亲便会在帐桌前、在冒着黑烟的煤油灯下书写、验算，本子用完一面不舍得扔掉，再用另一面，而且会学习至深夜，从小学语文数学，到初中英语几何物理等学科，父亲曾手执铅笔钢笔，把稿纸放在帐桌上日积月累地书写、画图、计算，因此在桌面上留下了印迹，这是父亲努力过的见证。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收藏这个帐桌的意义，这帐桌上印着父亲童年的成长，印着父亲儿时的欢乐和努力，印着父亲对曾祖的缅怀，印着父亲回忆往事情结的丝丝缕缕。

从此，不知怎地，我也开始喜欢坐在帐桌前读书、看报，有时也会手扶帐桌，静久望着窗外的远方，想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