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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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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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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画》的多重艺术审美意蕴 ——田新艳短篇小说赏析

现实主义题材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鲜亮的底色,也是最重要的文化特征,现实主义题材的文学创作也逐步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主流,形成了独特的文学传统。

河北作家田新艳的短篇小说《空画》(发表于2023年《莲池周刊·文学读本 》3月10期),就是一部关于现实主义题材的短篇小说。但是,从人物的塑造、思想的传达以及反映的历史深广度来看,更似一部中篇小说。作品深刻揭示社会的深广度,达到一定的思想高度、艺术水平,这是作家日益成熟的艺术标识之一,形成了田新艳独有的风格特色。

在《空画》里,作家田新艳不是采用“五四”以来惯常采用的“横截面”写法,而是“纵剖面”写了了尘(萧成军——萧成君——了尘)跌宕起伏的一生及其心理情感变迁,笔端起波澜,曲尽其妙,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显得从容迂曲,不落窠臼。然而,我们之前关注的重点大都是“横截面”的小说研究上,而对“纵剖面”小说的关注与阐发显得多少有些苍白和疏忽。田新艳的《空画》则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鲜活的解剖样本。

在《论短篇小说》一文中,胡适这样表述道:“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截面’。纵面看去,须从头看到尾,才可看见全部。横面截开一段,若截在要紧的所在,便可把这个‘横截面’代表这个人,或这一国,或这一个社会。这种可以代表全部的部分,便是我所谓‘最精彩’的部分。”[耿云志.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胡适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8.]

胡适对短篇小说的认知是从中西古今文学传统的资源入手来阐发的,所以后来一度成为指导作家创作现代短篇小说的圭臬和准则。如果说短篇小说就是人生的横切面,从哪里截取是最能考验作家的,它不仅指涉一个作家的视野和眼光,同样也决定了他如何将个人经验转化为风云际会、时代之变,这才有胡适的论述中从一个人到一个国家或一个社会密切相关的精神契合度。

“纵剖面”与“横截面”的写法各有千秋,现代小说家大都采用“横截面”的写法,避免了千篇一律的写法,也算是一种技术求新求变、风格多样的选择,适合表现作家各种各样的文体创新审美诉求,这种从小角度切入个体经验内部的方式,正契合了短篇小说所要求的精巧与微妙叙事。

一、纵剖面的结构与多元叙事的转换

从上述胡适的描述来看,“纵剖面”和“横截面”是同时存在的,“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截面’。纵面看去,须从头看到尾,才可看见全部……”田新艳在一万多字极其有限的篇章里,以极其俭省的笔墨,叙述了尘(萧成军——萧成君——了尘)一生沧桑经历与心理情感变迁,从叙事学理论上看,很好地把握住了叙事作品中时间的二元性特征,一个是本文时间,一个是故事时间,这两种时间可以重合,例如文学作品的一段对话等场景。但是从整体上看,此两种时间不仅性质不同,长短与顺序也不同,这种矛盾关系形成了叙事结构中的节奏性,主要体现在时序、时长和频率中。

《空画》开篇以倒叙的手法交代了主人公了尘(萧成军)的隐遁,这种把主人公了尘(萧成军——萧成君——了尘)的结局、命运放置到开头的,让受众一下子看到了故事的紧要关头:

“青山寺的大殿里弥漫着佛教的庄严与香烛淡淡的香气,悠扬的诵经声里,了尘闭着的眼睛里缓缓淌下两行泪水。十年的岁月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如今,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是采用了逆时序(倒叙或者插叙)叙事传统,这种叙事方法曾备受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推崇。逆时序并不是简单地对宏观情节进行重组,而是让时序变化的作用渗透在叙述的内部,这样往往可以使作品产生某种特殊的艺术效果。仅仅是倒叙,不足为奇,这是多少小说家都能驾轻就熟运用的技巧,《空画》最为引人注目的关键是开篇和结尾,开篇即是结尾,结尾又是一个新的开篇,暗示着了尘(萧成军——萧成君——了尘)新的人生开始,这使此小说形成了很有意味之“回环”结构,让人回味无穷,这种结构即是人生之隐喻,构成了小说形式与内容的回环,形成了“连环套”模式:

“了尘背起小小的灰布包裹,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走出寺庙,向山外走去。他的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快。来世上一遭不容易,他要去看看这个世界。他知道娘在看着他,不知道娘会不会同意他的抉择。可那有什么关系呢,人迟早是要长大的,他,还有他的孩子们。”

起点即是终点,也隐含着一种禅意的哲思表达,在这里儒释道统一于此,正契合了普通中国人日常生活化的场景,故事是一个旧故事,却翻出来了新意,与常人熟视无睹中窥见了人生多少的无奈与辛酸,一下子让我们作为读者感同身受、同频共振……从这些文字缝隙里,从这些隐含的笔墨之中,我们隐隐约约就能感受到小说特殊的艺术效果。

鲁迅是短篇小说的圣手,林斤澜先生对此也颇有认同感,在他看来,《在酒楼上》是“回环”的结构;《故乡》运用了“对照”或者是“双峰对峙”;《离婚》是“套圈”,一层一层套牢读者,最后一个喷嚏,全散了;《孔乙己》是“反跌”,写孔乙己的一生三千字,茴香豆就占了五分之一篇幅,通过酒店一个小伙计的视角,这是一个值得叫绝的处理方法,成为经典的例子。

田新艳的《空画》有点像《在酒楼上》的结构,我们采用冯骥才的说法,不妨说“回环”。从“无聊”这里出发,兜一个圈子,回到“无聊”这里来,再兜个圈子,兜一圈加重一层无聊之痛,一份悲凉。田新艳的《空画》只不过转化成写“了尘(萧成军——萧成君——了尘)”的一生,“回环”结构辅之以“逆时序”的结构,重置了小说的结构,同时也重置了“了尘(萧成军——萧成君——了尘)”的一生。呈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无奈和心酸的心路历程,以及面对未来茫然人生所激发起重新开始的巨大勇气和韧性,这是主人公走出母亲阴影的一次勇敢远行。既是对母亲关怀的感恩,亦是对走向独立个性的坚毅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是一个成长的小说。

和《孔乙己》叙事视角不同的地方是,田新艳使用的是传统第三人称的视角,全知全能视角即上帝视角,这给她施展腾挪、描写人物与场景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同时这种第三人称视角,也在变化,从了尘的视角,再到萧成军的视角,再到萧成君的视角,对影成三人,构成了视角的转换,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特殊的内视角,统一于了尘,具有了不一样的艺术效果,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麦家在201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中,“上校和太监”实为一人,人称转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叙事因人称有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多重视角)的转换,给受众以耳目一新的强烈冲击波,显得摇曳多姿;田新艳的《空画》则从萧成军——萧成君——了尘成长的三个阶段来讲述,看似没有人称的转换,实则也是三重人称的转换,让平凡的故事显得新颖而别致,让普通的人生显得曲折而动人心旌,从心理层面层层展示,是一篇相当出色的心理小说。

二、琐事人生中的传奇故事

田新艳小说有些类似张爱玲小说,琐事人生中尽见传奇故事,平凡生活中洞见深邃与睿智,只不过张爱玲偏于阴郁,田新艳偏于明朗,这是性格使然,也是小说使然,更是时代使然。

田新艳的《空画》的主人公萧成军,就是一个传奇故事。萧成军的爷爷是国民党军官,因此父亲备受歧视,只能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母亲是地主家的小姐,乌龟配王八,于是就有了萧成军的身世和家世。

在这样的身世家世影响下,萧成军父亲与人发生口角死于非命,让这个家庭陷于巨大的危机之中:“结果就是爷爷奶奶因伤心过度很快相继离世。娘则几近疯癫,总是拉着她遇到的每一个人,泪流满面地诉说:‘我男人他冤呀,不就为一句话嘛……’”

为了出人头地,在母亲的安排下,萧成军开始写作,可是希望成了泡影:

“可他没办法,凡事只能顺着娘,只要娘开心就好。尽管他知道,写作这根铁杵他注定是磨不成绣花针的。”

好在,萧成军娘不是一个死板的女人,又让萧成军开始学习画鼻烟壶,然而正是鼻烟壶彻底改变了萧成军的命运。画瓶内画,让萧成军小有成就,萧成军变成了萧成君,这个代价是牺牲了他的眼睛:

“萧成君像折断翅膀的小鸟,心里充满绝望。他不知道的是,娘比他更绝望,眼看着他的亲事就要定下来了,这下全完了。

一个人永远匍匐在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好容易站起来了,又被命运重重地推倒。如萧成君母子,他们瞬间成了别人口中的一个笑话,一个不断被夸张和演绎的笑话。哪怕他们待在孤岛一样的小院,依然能感受到外面的波涛汹涌。他们互相依靠,彼此无言,默默承受着来自全村的唾弃。”

在挫折和层层困难面前,既然眼睛熬坏了画不成瓶内画,萧成君在娘的安排下,开始在旧报纸上开始练习画画,最终有了“100幅仕女图。一个个或娇俏或清冷的古代仕女,亭亭玉立在画纸上,仿佛随时都会冲你嫣然一笑就走下来翩翩起舞。”自信满满的萧成君和娘再次有了“畅行于天地之间”的希望,萧成君坚信自己一定会一鸣惊人。这让萧成君去北京,去琉璃厂,去卖自己的画作,显得底气十足。然而,希望有多大,失望就会有多大,北京之行彻底打碎了萧成君的画家梦:

“当萧成君到达北京琉璃厂卖字画的那条街时,几乎惊掉了下巴。半条街的字画,新作一律是二三十块钱一幅。他一一看过那些用砖头瓦片压着摆在地上的画作,只能说自己的画放在这些作品里属于上中流,没有丝毫的优势。萧成君感觉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什么也不是。他和娘都错了,他们多年的努力根本就不值一提。”

尽管有琉璃厂画店老板的帮助和开解,巨大的打击还是让萧成君抑郁成疾患上了肝炎,萧成君母子再次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

就在萧成君一筹莫展之时,萧成君的一个表姨不但帮助他治好了病,还帮着他谋到了一份画画的好差事,这让萧成君再次柳暗花明,看到了人生的曙光。萧成君有了份稳定的工作,萧成君娘自然也很高兴,总可以扬眉吐气了。可萧成君又阴错阳差地和一个弃妇结了婚,有了“平平”“安安”两个孩子。虽然勉强“平息”了婆媳矛盾,却终因萧成君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导致劳燕分飞,甚至连孩子的抚养权也同时失去。

由萧成军,到萧成君,再到了尘……一个传奇由此诞生,一个旧故事演变为一个新的故事,只不过常演常新罢了,这种有意味的形式,传达出新的时代之问、文学艺术之问,这就是《空画》所传达出来的艺术审美取向,显得空灵而深邃。

《空画》多次使用倒叙和过去/现实反复映衬的写作方法很好,对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起了很好的作用。同时,在人物的心理揭示以及人物塑造方面更是可圈可点。萧成君与母亲这种连体婴儿一般畸形的母子关系的形成真实可信令人感慨。从中我们感受到了底层生活的无奈和坚忍,如巨石下的一株小草渴望阳光的照拂。这两个人物的塑造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就连从未露面的表姨也让我们心生敬意,她有着高冷的一面,更有扶危济困的侠义心肠。还有洞悉世情的画店老板,看破红尘的富商住持,无一不是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纵观全文却无一字肖像描写,深刻精准类似警句的语言却俯拾皆是,可见作者塑造人物的手法和语言功力不容小觑。作品读来令人唏嘘的同时更是发人深思,应该说具有深远的社会意义。

《空画》虽是短篇,但故事框架很完整,最主要的是写出了当今社会生存的艰辛以及对人性本原的揭示。应当说作品的取材及其创作基调充满人生哲理、扣人心弦和耐人寻味的。真是:了尘难了尘,空画岂空画。人生这幅画又有谁能画得清,道得明呢!正如小说最后所说:“虽然他在寺庙里,寺庙却在红尘里,尘缘与生俱来,又岂可了断?”在现实中,人们可以从宗教里让灵魂得以慰藉,但人的躯体必竟属于有形,属于物质而且具有社会属性,同时又处在各种社会矛盾的交汇点上。所以,这类题材的作品写起来是有难点的。它不仅需要作者具有更多的人生历练和社会积累,而且需要对哲学、理学、社会学、佛学等多方面的思考和认知,作家在此也做了多方面的探究与努力,这也是作家在了尘(萧成军——萧成君——了尘)这个主人公身上寄托了其人生与文学的某种理想与愿景。

三、有意味的形式和反转

中国文学史上关于《空画》的同题诗词有很多,如果想跳出窠臼套路,确实需要艺术的灵感闪现,田新艳的《空画》思落天外,是一个又一个的“套圈”,一层一层套牢读者;同时也是一个又一个的“埋雷”,一个雷埋下,另一个雷又布下,最后一个“了尘”,全都解套了,全都爆出了声响,震得读者目瞪口呆。

刚刚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河北作家刘建东“未曾完成的画像”其寓意也是“空画”,只不过刘建东以革命历史题材反映一个伟大的时代,田新艳以自己熟识的现实题材演绎出一部小人物摆脱畸形人生依赖的成长史和觉醒史,从而具有了深广的社会历史内容,从某种意义上看,殊途同归。

短篇的艺术,作家用力最多的是叙事策略,从叙事学理论上看,本文时长与叙事时长的关系变化构成了对小说特有的速度与节奏,省略时,叙述速度无限大,本文时长为零,故事时长是任意的;休止时,叙述速度的另一极端是零,这是由于描写造成的故事进程之延宕。还有其他两种叙述速度,即场景与概括,确实让我们领略了叙事叙述的艺术魅力!田新艳就是把握住了这一点,才能把一个人的一生和社会风云结合起来,写得层次分明,不蔓不枝,确实是一般作家难以做到的。

同时从故事内核看,这也是耐人寻味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人自渡、渡人的故事,北京琉璃厂的老板、青山寺的主持、了尘以及了尘所作的观音画、了尘的表姨,都在渡人,同时也是自渡。佛心缘善,善即是佛。田新艳的《空画》是一部心酸亦温暖的人生大戏,也是一个让人感喟的故事,更是一部耐人寻味的短篇小说,从内容到形式给读者以耳目一新之感。短篇与长篇的区别不在于语言而在于结构,这再次验证了林斤澜先生关于小说写作的一些真知灼见,深以为然。

“了尘(萧成军——萧成君——了尘)”在此小说中,指向了人物生活的环境,指向了过去的历史,而不是原有的“个”之概念,而指向了“群”之概念,由实向虚,超越了本身指涉的实体,这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与反转。《空画》在此小说中,指向了特定的事件与场景,指向了未来,也超越了本身指涉的本体,走向了主体间性,这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与反转。

记得有宁夏诗人杨梓针对诗歌写作说过一些非常有意味的话,现套用在小说写作中,写小说有几重境界,一重是,写作时有神来之笔;一重是,小说家写小说,也被小说所写;一重是,不是小说家写小说,而是小说本身在写。正如小说所言:

“那个暑假,萧成君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背着自己所有的观音像去了深山里的一个寺庙。当他把一幅幅观音像挂出来的时候,稳重淡泊的住持惊呆了,他带着弟子们席地而坐,柔和悠扬的诵经声,声声绕梁。萧成君在心里笑了,他从住持的眼里看到了他希望的那个结果。”

纵观田新艳的小说创作,“小人物”是田新艳写作的一大意象,是物象、具象、个像、形象的统一体,轻轻一点,坠入到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审美意境中去,实乃化实为虚,虚实结合的无我之境,值得推许。

(字数:5925 本文首发于2023年4月《莲池周刊·文学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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