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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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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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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源“画像”背后的文学密钥 ——赏析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

书画同源、诗画一律,这是中国艺术的活水源头,也是个常说常新的话题,也是中国艺术的传统,代代相因,因袭赓续。“书”中无画,“画”中无书,都会丧失其文化性。那么,书画的艺术与社会价值将不复存在,这是一个艺术规律。张舜民《跋百之诗画》:“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1]孔武仲《宗伯集》:“文者无形之画,画着有形之文。”[2]钱鏊《次袁尚书巫山十二峰二十五韵》:“终朝诵公有声画,却来看此无声诗。”李贽《诗画》:“此诗中画也,可以做画本矣;此画中诗也,绝艺入神矣。”[3]这里特指诗画的境界与审美是一致的。

书画是相互成就的,也是相互依存的;同时书画异质、诗画异质,也是一种必然。“书”,特别是象形字,是由简单的图画而生;“画”,主要指简笔画,是由简单的书写而就。正如周易和阴阳家所讲的阴和阳亦是相反相成、相同相融的,由于文化的脱离性,书和画不断地朝着不同的方向演变,书和画分离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突出——“书”要有画的精神意蕴,但并不是在书写时会一再地回归简单原始图画记事的时代;“画”要有书法的用笔婉转,但也不是呆板式的一成不变,墨守陈规。

因此,和书画同源、诗画一律走向对立的书画异质、诗画异质也就显现出来了。莱辛在《拉奥孔——论诗与画的界限》“人们想把诗变成一种有声的画,而对于诗能画些什么和应该画些什么,却没有真正的认识;同时又想把画变成无声的诗,而不考虑画在多大程度上能表现一般性的概念而不至于离开画本身的任务,变成一种随意任性的书写方式。”[4]这和陆机所说的“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5],有着相似的看法。因为只有阴阳相反相成、相同相融,才能有文学生命的创造和艺术生命的新生。

从书法和绘画的关系来观察,这在传统经典中有大量的表现和例证;那么,从文学与绘画的关系来视之,古人也曾有过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文学佳话,苏轼曾在《东坡题跋·书摩诘〈蓝关烟雨图〉》这样品评王维的诗和画:“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6]

在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中,文学和绘画的关系也有了这种书画同源、诗画一律的追溯和归一,同时也走向了书画异质、诗画异质的对立统一。文学和艺术就是在相互的借鉴中,互相吸纳对方的优点并辅之以作家点石成金的妙笔,成就一个个文学的神话和传奇。

一、“支点”的艺术:象征力、变化力和表现力

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是一篇万字短篇小说,按照我的统计是10505字。在这样短小的一个篇幅之内,要突出人物、故事和情节的浑融和艺术的超拔脱俗,一定要突出作为小说支点的象征力、变化力和表现力。

文本中的核心关键词“画像”就是这样的一个“支点”,是此篇小说的眼睛,也是核心的意象,充满了象征力、变化力和表现力。围绕着为女孩小卿的母亲画像这一故事情节,作者变化人称和视角的叙述,使得小说显得灵动而富有变化力和表现力,让原本是叙述的接受者却同时赋予其文本故事中的一个角色,从而使读者与叙述接受者二者之间距离拉大,形成了一种反常的阅读经验。文本故事中的多位人物角色,都是作为同画师杨宝丰徒弟“我”的角色人物出现的,我们可以感觉到,读者或者接受者实际上是从画师杨宝丰徒弟“我”的角色来观察世界的,这其实是一种内在式焦点叙述。这是作家刻意追求的一种艺术效果,也确实极大程度地增加了其文学艺术的感染力、变化力和表现力。

对于中国画的研究者而言,他们常常更重视“线”的研究,并把它置于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其次才是“面”上的考量,很少有人对“点”进行深入研究和临摹中下足功夫,据笔者所知,这“点”在绘画艺术中大有考究,像平头点、尖头点、垂头点、垂藤点、松叶点、介子点、胡椒点、个子点、柏叶点、大混点、小混点、梅花点、菊花点、梧桐点、椿叶点和仰头点等等,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用处,使用得当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在一定程度上,也借鉴了这种“点”的艺术,并成功运用到文学创作上,从实际效果来看,还是很有成效的。

如果说作品中的“画像”是一个点,那么文本中隐于幕后的母亲这个现实人物,是读者或者接受者始终难以触摸到的真实存在,或者永远难以企及的,只能靠读者的想象去呈现、去诠释……画像是真实存在的,而被呈现的对象却是虚化处理的,这就是脱虚向实,虚中有实。

与画像这个虚点相比较而言,那么文本中的师傅杨宝丰这个实点,却是作者实写的一个角色,画师杨宝丰有着自己的作画作人的原则和准绳,职业画师的身份是确定无疑的了,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画师杨宝丰脱实向虚,这和画像的着眼点正好相反,这是脱实向虚,是虚实相生的另外一种形式。

虚实相生,实乃文学表现的一种艺术境界,介于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之间。

正是这种设定的身份角色,才让读者或者接受者蒙到鼓里,到谜底解开之时,才恍然大悟或者大吃一惊,原来画像背后的失踪女子和画师杨宝丰他们都是战友、同志甚至伴侣,可以说是地下革命工作者的一个缩影,更是时代的缩影,这也是一个虚实结合的一个关捩点:

“时间停留在1944年的春末。这一年我十五岁,我师傅大约四十岁。我师傅杨宝丰是城里唯一的炭精画画师。三年前,他来到城里,在南关开了家画像馆,专门给人画像,给活着的人画,也为故去的人画。师傅保持着一个传统,画遗像一定得到死者的家里去画。我想,可能是不想把晦气留在自己家里吧。”[7]

文学最真实的力量就是细节,这一段提到师傅是城里唯一的炭精画画师,是实写,读者或者接受者会深信画师一定是个职业画师,兢兢业业作画出类拔萃,专业程度无可置喙:

“师傅起身,净手,擦干,揉揉眼睛,松松筋骨,然后端坐在桌子前,拿起铅笔开始画头像的轮廓。他画得很慢,比平时要慢许多。我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小心谨慎、畏首畏尾。铅笔拉成的浅浅的线在一个一个的格子间缓慢地前行,犹疑不定地寻找着方向。平时干净利落的线条也显得笨拙而胆怯。我站在旁边,感觉特别紧张,仿佛这不是平日里的一次寻常的画像,而是一次艰难的在丛林中的探险。我暗暗地捏着一把汗,开始为师傅担忧,不知道师傅是不是能够把人物肖像画好,是不是能得到亲属的首肯。这还是我学徒以来,第一次为师傅忧虑。”[8]

用这样的笔调来写画师,是细节的真实再现,更是一次又一次毫无痕迹的铺垫,文章层层渲染,越是这样越显得自然,生活化的场景如在目前,栩栩如生……殊不知,这是设置圈套,作者精心设计的场景和细节,层层堆叠起来,造就小说高超之艺术。

作者有意无意借鉴作画的技巧,并在文字描绘上加以不断地生发,这样的支点无处不在,显得特别突出,像小卿、黄姨、徒弟……作者运笔之时,就是把他们作为不同的支点来使用,每个点都极具象征力、表现力和变化力,使小说显得张弛有度,悬念叠起,留给读者大量的留白驰骋空间。

二、“力点”的妙用:解构与建构、均衡与逆均衡

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从表层看,完全就是个解构的小说文本;从本质上看,又是一个建构的文学文本。这种看似矛盾的话题,构成了均衡与逆均衡的动态建构过程。

短篇小说,自五四以降,大部分小说作家采用了“横截面”或者“纵剖面”的写法,避免了千篇一律的写法,也算是一种技术求新求变、风格多样的选择,适合表现作家各种各样的文体创新审美诉求,这种从小角度切入个体经验内部的方式,正契合了短篇小说所要求的精巧与微妙叙事。

在《论短篇小说》一文中,胡适这样表述道:“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采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截面’。纵面看去,须从头看到尾,才可看见全部。横面截开一段,若截在要紧的所在,便可把这个‘横截面’代表这个人,或这一国,或这一个社会。这种可以代表全部的部分,便是我所谓‘最精采’的部分。”[9]

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最为精彩的部分是小说均衡与逆均衡之不断地建构与解构的动态过程。小说的故事情节看似的非常简单,就是舅妈托画师杨宝丰给小卿母亲画像,然而,小说在表现此事件中意外频出,大大超乎所有人的意料,既有画师徒弟的意外,也有舅妈、小卿的意外,更有读者或者接受者的意外,层层意料之外,最为意外的竟是画师杨宝丰,第一次花费四天的时间,因为小卿的原因,画像竟然不翼而飞,面对舅妈不理智地抓住小卿愤怒的手,淡定的画师显得出乎意外——“我重新画”。第二次,在画师再一次经过五天的耗尽心血的完成这一精心力作以后,意外又不期降临,然而这一次毁掉这幅画的竟然是画师自己,翻转之后再次翻转,画师竟然夜半悄无声息摸出画店,异常诡异地焚烧了画像,从此之后,竟不知所踪……

建构与解构,均衡与逆均衡,竟然和谐地统一在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情节的始终中,成为一对难分难舍形影不离的双胞胎。

小说作为文学的一个品类,故事性是存在的,也是我们阅读的一个着力点,短篇小说不论怎样的安排,人物、情节或细节等重要元素,也是读者和小说家考量的要点,作为矛盾的主要方面起着重要作用,而从属的枝蔓部分作为次要矛盾也可以略去,这取决于作家的写作惯性或者写作风格。小说中,特别是短篇小说,对主要方面的强调,笔者习惯性地称作小说力点法。这种小说里“力点”多种多样,和画作的“支点”一样,出现不同的位置,起到不同的作用,达到不同的艺术效果。

这样的力点同样呈现出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有悬疑-解疑力点法、中断-接续力点法、均衡-逆均衡力点法、解构-建构力点法、开端-终端力点法,很多小说都采用综合运用的手段,给文本以鲜明的文体特征,体现了作者独有的艺术风格。

《无法完成的画像》里的小卿,刚开始的时候是抗拒为母亲画像的,这从她的一系列的动作行为可以看出来:

“女孩几乎是被她拎着放到我们面前……看到瘦弱的女孩,我师傅杨宝丰赶紧站起来,端详着瑟瑟发抖的女孩……我师傅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抚摩着她发黄的头发说:‘别害怕,我们是给你娘画像的。’

…………

小卿眼中带泪,点点头,‘我知道。’她说。

她领着我们走出屋,左拐,在墙角处放着一个红花的搪瓷脸盆,已经掉了很多瓷,红花已经残缺不全。她指着脸盆里,小声凄凄地说:‘喏,都在这里。’

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观看,脸盆底有一层燃烧后的灰烬。那可怜的灰烬还保持着照片的模样,竖着,横卧着,侧躺着,张牙舞爪……怪不得我刚才一直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烧焦味。舅妈的声音尖厉起来,抓住小卿的细胳膊:‘你把照片都烧了!这是为啥?’”[10]

小卿打心底不愿意画师给她母亲画像,因为她始终相信母亲会回到自己身旁,为此她还特别执拗地烧毁了母亲的所有照片,这种心理感受作者不著一字,却神态毕现,是一种侧面表现手法,作者有意通过这些看似怪诞的行为举止表现小卿对母亲归来的期盼,不著一字,殷切期待母亲归来之情呼之欲出。

最后,当小卿再次找到画室,恳请画师徒弟为母亲画一幅画,而且只有画师徒弟才能完成时,小说的这种力点法,难道不是一次解构-建构力点法、悬疑-解疑力点法、开端-终端力点法、中断-接续力点法、均衡-逆均衡力点法的综合运用?

画家未曾完成的画像,不仅仅是小卿的母亲、还有黄姨、师傅以及他们的战友……虽未完成,一群抛家舍业、忠于信仰的革命烈士群体形象却渐次分明了起来。

从更深刻的意蕴内涵上领悟,每位时代的作家都在从事着“未曾完成”的文学画像,这也是他们必须要完成的画像,这也是他们必然的宿命和使命。

三、“圆点”浑融的艺术境界:显与隐的统一

艺术的起点也是终点,显与隐是统一的。

《无法完成的画像》也是如此,显与隐是统一的。

小说的开端是舅妈带小卿请画师杨宝丰画一幅像,到小说结尾小卿请托画师的徒弟替自己母亲画一幅像,兜兜转转小卿已经长大,有之前的抗拒替母亲画像,到最后主动找到画师的徒弟画像,终点回到了起点,只不过心头的死结已经打开。至此,显与隐是统一的。

在此篇小说中,“烧焦的味道”反复被提及,这个细节,也是故事的情节的组成部分,她更多起到一种串联作用,紧紧围绕小卿、画像、母亲、画师、徒弟等这些人物,起到一种提示、警示的作用,营造了一种具有特别的艺术氛围,和小说的整体融为一体,不可分割,强化了一种悲痛、压抑、神秘的气氛: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的味道。”

“怪不得我刚才一直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烧焦味。”

“屋子里烧焦的味道渐渐散去。”

“黑夜像是流动着的炭精粉。躺在黑暗中,我似乎能听到细细的炭精粉流动的沙沙的声音。”[11]

根据上文所述,这里使用的是反复力点法,给读者或者接受者带来强烈的感受,不断推动故事的进程,对塑造人物形象起到强化的作用。只不过,这里的人物是显,环境是隐,如果反过来也可以说,人物是隐,环境是显。大时代是背景、是典型的环境,人物是背景和典型环境中的灵魂,同时,这也是显与隐的统一。

舅舅寻找母亲是隐,隐在舅妈的背后,也隐在故事的背后,始终未有正面出现过,舅舅和舅妈也是显与隐的统一;小卿寻找母亲,和画室的徒弟寻找师傅,也是显与隐的统一;还有黄姨的寻找战友和同志,更是小说显与隐的统一和归一。不约而同的寻找,不约而同的等待,这是一个存在的问题,也是一个文学的命题,更是一个哲学的永恒叩问。

黄姨紧紧抱着小卿留下了泪,是心疼的泪——“她再次把我抱在怀里,她的眼泪冰凉的,落到我的脸上”;画师的徒弟看着小卿是理解的泪、同情的泪——“我默然无语,看着她眼角不断滑落的泪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这既是一个好消息,又令人伤心不已”;画师的徒弟潸然泪下——是因为他最后才知道师傅真名叫宋咸德,杨宝丰是他的化名。墓里面埋得只是他的一顶帽子。他们都在真相大白之后留下了对他们最真挚的怀念的泪水,这更是显与隐的统一。

就是小说所表现的主旨、归向,“无法完成的画像”,更是凝练集中地体现了显与隐的统一,这是艺术构思的永久魅力,值得研究挖掘。

综上所述,文学“支点”的艺术——象征力、变化力和表现力,小说“力点”的妙用——解构与建构、均衡与逆均衡,“圆点”浑融的艺术境界——显与隐的统一。这三个方面集中体现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之文学审美趋向,是其小说艺术风格趋于纯熟的表现。

参考文献:

[1][2][3][6]周积寅.中国画论辑要(增订本)[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5:512,511,513-514,510.

[4]莱辛.拉奥孔:前言[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3.

[5]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7.

[7][8][10][11]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J].十月,2021(11).

[9]耿云志.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胡适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8.

(发表于2023年《南腔北调》第5期。署名:李亮 张勇 字数:5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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