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木匠死了,却没有一具棺材。
老木匠叫张传承,年轻的时候是个俊俏后生,细条的个头,白白净净。他父亲是个铁匠,矮墩墩,黑黝黝的,身上的肌肉一绺绺的,远远看着就像那打铁的砧子,打铁都得有帮手,两人才能打铁,一个用大锤,一个用小锤,叮叮当当,刚开始他父亲和小叔一起打,但是农村除了打点镰刀,修个锄头,往往也没有大的家什,这些小物件也多是在农闲时断断续续,两个劳动力全铺在这上面,根本维持不了生计。
“老三,你找点别的营生吧,打铁盖不了房,娶不了媳妇”
“哥,我撂了,你的生计也做不长”
“没事,让你嫂子来帮帮忙”
从此以后,打铁铺由兄弟合力,变成夫妻上场。
老木匠的母亲,高高大大,五大三粗,女性的特征在她身上好像刻意回避了,说话也是粗嗓子,一膀子的力气,那打铁的八磅锤在她手里运转如飞。
自从夫妻打铁的名声传出去后,周围十里八乡,女人打铁这是头一份,人们像是验证传闻一样,都带着裂了纹的铁锨﹑卷了刃的菜刀来到铁匠家,生意竟比以前好了。要是以前,这些主顾们通常把这些坏了的家什往地上一撂,顺便再撂上一句“急着用,明天拿啊”。但现在却都是把这些家什提到炉膛边慢慢放下,正准备说什么。
“手上活多啊,得延延”
“不急啊,看着弄”
然后,站着不动,要等看了女人打铁才走。有时没有看到女人打铁,就觉得农具放的太早了,似乎没有必要着急修理。
再后来,女人打铁打出了名堂,人人都叫她“铁梨花”,时间久了,大伙已经忘了她本来的名字。
就是这样的一对夫妻,居然生了个白白净净的孩子,怪不得铁匠心里老是犯嘀咕,时常端详着。
“这咋看也不像我的种啊,我们老张家三辈人打铁,除了白头发身上就没白的地方,这小子是真白,和那刚蒸出笼的白面馍馍一样”
“你少在那里瞎寻思啊,都说孩子随舅,他舅就白皮子”
铁匠看看自己黝黑的手臂,再看看媳妇黝黑的脸膛
“乖乖,随他舅”
“以后,指定不能让这孩子再打铁了”
“就是,打铁糟践这身皮肉”
“这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错投了咱铁匠家”
“像个读书的坯子”
“是个做官的料子”
“哈哈”
“嘿嘿”
“叮叮当当····”
黑铁匠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又成了十里八村的新见闻,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回忆着说起了铁匠的太爷以前是个读书人,中过前清的举人,要不是赶上民国,现在他家还得是达官贵人;村里懂风水的半仙说,铁匠的爷爷埋的林地风水好,三代内要出贵人,生出这么白净的孩子,这是脱胎换骨的吉兆。
来看孩子的人也越来越多,在农闲时,翻箱倒柜的找出家里根本就不用的家伙什提到铁匠铺里来,进门先不问“啥时候能修好”,而是问“孩子去哪里了”。
后来,更是传出了,这孩子是铁梨花在抡锤打铁时,忽然肚子发痛,然后在水槽边﹑炉火旁生的,连剪掉脐带用的都是烧得发红的剪刀,更有甚者,说这孩子刚生出来时,一点声响也没有,急坏了守在一旁的铁匠,以为是个死胎,气的扔掉了手中的锤子,没成想铛啷一声,紧接着孩子的啼哭声填满了这间破陋的铁匠铺,和炉中的红光相呼应起来。
“完了,完了,又是个打铁的”他们学着铁匠的腔调。
(二)
木匠没能成为铁匠,继承家传的手艺,而是成为了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
木匠上过学,学习也勤奋,但当时的年月,学生开始停课闹革命,铁匠看出来,上学也搞不出什么名堂,认识字就够用,不如学门手艺,娶媳妇盖房才是正途。虽然铁梨花还做着儿子读书当官的梦,也无可奈何的接受了铁匠的主意。
“书就不念了,找门营生吧”
“听你的,爹”
“坚决不能打铁”
“那还能干啥,妈”
“俗语说,铁匠黑,木匠白,石匠天天磨腚陲,腚陲不能磨,天天风吹日晒”
“那就学木匠吧”
“好,木匠好,正经营生”
“我想学木匠”
“明天我去趟大哥家,让他把他侄子带上教一教”
“打造寿材,虽是木匠,但是晦气,儿子还小,不能干”
“那我和我二哥说一声,让他教教他外甥”
“起屋架梁,流汗出力,是个苦木匠,不能干,不能干”
“那我还干啥木匠”
“你姨父打造家具,正经营生”
“那就学打造家具”
学木匠,不容易,俗话说“百日的斧头,千日的锛,大锯只要一早晨”,意思是说要想学好用斧头得练习一百天,要想用好大锛,那得有三年的基础,但是拉大锯最简单,只要一早晨就学会了。
“姐夫,就拜托您了”
“只要他上心学,我包教包会”
“可别藏着掖着,这是你亲外甥”
“那咋可能,都是实在亲戚”
但是木匠在姨父那里光拉大锯拉了一年,后来才教他学的手艺,又过了两年。
孙木匠发现小木匠心灵手巧,又识文解字,看一眼就明白,干一遍就会,人又细,活又好,不像其他那些徒弟,手把手的教,仍然学不会,他常生气的说“都是属老鼠的,搁爪就忘”,骂的时候趾高气昂,心里却暗自高兴“就这两下子,谁敢用,根本不用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得好好教教传承,这都两年多了,孩他爹”
“你懂个屁,娘们家家的”
“妹夫两口子那里咋交代”
“这孩子伶俐着呢,学会了,咱们一家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那也得教点本事”
“是啊,他看都看会了,不如承个人情吧”
张传承也就成了雇主家常喊的小木匠了,他跟着姨父学着打造家具,从衣橱衣柜到桌椅板凳,从箱子到综合,越来越熟练,手艺更加精通,接的活也越来越多,姨父甚至放心的单独把活交给他去干,有时听到别人说上一句“孙木匠,你这水平可赶不上小木匠了”,心里半天不得劲,但听主顾家说“你这手艺可废不了,有了传人了”,又感觉有点说不出的高兴,他常想这孩子要是我的儿子该多好啊。
“传承,快来吃饭吧,我有事和你说”
“啥事啊,姨父”
“要不以后,咱爷俩合伙干,收入一人一半,可行?”
“姨父,这事我得和我爸妈商量,我做不了主”
“行,你们商量好了给我个话”
回家后,小木匠就把这事和两个铁匠说了。
“你姨父咋忽然提起这个话头”
“不知道”
“这是出师了,要赶人”
“咋会呢”
“他姨父怕他抢了饭碗呀”
“我看合伙也行,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他姨父的手艺,活揽都揽不过来”
“你懂啥啊,还得是自己干,合伙的买卖干不长”
“他姨父那里家什全着呢,你这新架炉子再开张,光添置家什也不少花钱”
“家什添了,能用一辈子,贵就贵点,我还有块好钢,可以打几件好家什”
“那咋跟他姨父说,我可不去说啊”
“行,我说”
“都是亲戚,还有个师徒名分,以后还来往不?”
“合伙出了岔子,估计得打破头还没完,还说啥亲戚”
这是定下出师的日子前最后一单买卖了,马上就收尾了,铁匠让小木匠给姨父带个话,今天收工后,到家里来吃饭,姨父答应了。
铁匠特意把铁匠铺的活计停了一天,把自己拾掇了一下,刮了刮脸,换下了那被火星烧的星星点点的衣服,嘱咐铁梨花,今天啥也不干,把家收拾收拾,做上几个好菜,他到乡里去买了点肉,打点了好酒。
天刚黑蒙蒙,人和人隔近了还能看到脸,一辆自行车在黑夜里颠颠簸簸骑来了,后座上坐着一个人,进了院子后,铁梨花认出是儿子和姐夫
“来了,姐夫,快洗洗手”,说着将手里端的搪瓷盆斜放在院中的磨盘槽里,把毛巾递给了站在后边的儿子手里。
“来了啊,姐夫,快洗手吃饭”
两口子便把孙木匠让进了堂屋里,面对着门口坐下了
“哎呀,弄这么多啊”
“不多,不多,也没啥好东西”
“姐夫,今天晚上得喝点啊”
“不喝了,还得早点回去”
“还回去啥,住家里就行”
“那哪行,明早起来还得干活呢”
“那少喝点,解解乏”
“少喝点”
两人就在昏黄的电灯下,吃着喝着,一个说着铁匠铺的生意惨淡,一个说着木匠行的处境困难。
“孩他妈,你也来坐,传承,今个你也陪你姨父喝点”
“马上来,我把菜切了就来”
“爸,我喝酒不行”
“今晚上高兴,你陪你姨父喝一杯”
“让孩子喝什么酒,我和姐夫喝一杯”
“谢谢姐夫,交了传承一门安家立业的手艺,传承啊,给人衣食,就是父母,你记住没”
“记住了,爸”
“这辈子可别忘了你姨父啊”
“忘不了”
“传承这孩子,脑袋活络,眼里有活,心思又细,以后肯定能养活一家人”
“姐夫,你们两口子对传承没得说,谢谢”
“传承啊,今天你就出师了啊,我能教你的都教了,明天不用到姨父家了,自己以后好好干”
“知道了,姨父”
“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这以后啊,哎····”
“姐夫,你放心,今天我叫你来吃饭啊,就是让你放心,传承,当着你姨父的面,今个给你立两条规矩啊”
“别,别···”
“第一条,今后接活,不能接你姨父乡里的任何活”
“真不用,我也是凭本事吃饭”
“第二条,做木工活的时候每件要留点小毛病”
“这是为啥啊,爸”
“就为了师傅总比徒弟强,姐夫,你看行不”
“真不用这样,我饿不死”
(三)
铁匠用攒下的好钢,两口子连夜给小木匠打了一套家什,那刨子刨出来的木花,和纸片一样薄,放在太阳底下,透亮的和纱一样,给他打木锛,即使碰到槐树的硬疙瘩也不卷刃﹑嘣口,几年后,孙木匠偶然看到了小木匠的趁手家什时,恨恨的说
“妹夫,你也太精明了,当初我教传承的时候,你咋就不给我打几件像样的家伙呢”
“嘿嘿,姐夫,好钢就这点”
“呀呀,好钢都用到儿子身上了”
“谁说不是呢”
“哈哈”
铁匠和铁梨花商量着在门口的西侧,盖个小偏棚,作为小木匠的木匠铺。
“总得有个放家伙什的地方不是?”
“那直接向村里要块宅基地盖上五间房,以后娶媳也都省事了”
“孩子还小,先让他自己赚上几年钱自己盖呗”
就这样,铁匠家的门口西边是铁匠铺,门口的东边是木匠铺。铁匠时常品咂,有时候又好像咂么出点什么味来,便和铁梨花伴起了嘴来。
“在古代分文臣武将,我们铁匠耍的就是一把力气,就和那武将一样,这木匠就和那古代文臣差不多,心里得有个算计”
“那你家这铁匠木匠都有,还文物双全了不成”
“哈哈,就是,我爷爷坟茔埋得好,出人才”
他们一边手上叮叮当当,一边嘴上叮叮当当。
木匠铺也就草草开张了,虽然生意刚开始不愠不火,但是铁匠的主顾多,逢人就说自己儿子手艺好,有时还邀请他人到木匠铺里去坐坐看看那些成品,生意逐渐有了起色。
小木匠牢记铁匠提出的两条要求,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平时日用家具,他都在不起眼的地方做出瑕疵,让内行人一眼就看出来,外行人围着转上几圈,也看不出半点的毛病来,但是别人要打婚房里的家具,他都是尽心尽力,力求完美,内中也包含着对新人的祝福。
每当接到婚房的活计时,就好像结婚的是自己一样,感觉日子都是甜的,都红火起来了,他最爱用红彤彤的油漆,把那箱子﹑柜子一遍一遍漆匀,干了再漆,好像要把美好的祝福都用漆封住一样,每次完工的时候,他都会说“放心用,就是当上爷爷奶奶了,这家具也坏不了”。
小木匠心眼活,没有固守姨父教的那些样式,什么样式新﹑款式好,他就去学,去了一看就会,一做就成,手艺越来越好,名声在外,孙木匠所在乡里好多人也来找他,他都婉言拒绝了,还说师傅的手艺比他好,后来就传出了师徒结仇的传闻,甚至孙木匠的本家也找孙木匠询问。
“张家洼的小张木匠是不是你徒弟?”
“是啊,还是我外甥”
“他为什么不给咱们村子里人打家具”
“这···”
“我儿子,也就是你大侄子马上结婚了,女方指定要小张木匠打的新式家具,你这当师傅又当大伯得去给说说情﹑排个号”
“这愿不愿意,得看人家,你这也不能·····”
“这忙必须得帮啊,还得帮成”
说着从袖子里甩出一包好烟起身就走,边走边说:
“这是喜烟,喜酒过阵子喝”
孙木匠为难了,当初自己确实怕被抢了饭碗,后来看到传承是个学木匠的好苗子,也就毫无保留都教授了,可能是铁匠看出了他的担心,才定下这规矩,但实际上他早就不打婚房家具了,更多是以日常用具﹑锄柄刀把,有时连寿材也打,小木匠婚房家具活计忙的都忙不过来,所以根本就没有和他竞争的,还咋抢饭碗。
孙木匠让他老婆去通知铁匠两口子和小木匠来家吃饭,铁匠两口子还纳了闷。
“不年不节的,咋还让去家里吃饭”
“他姨父家里遇到事了吧?他们家可比咱富裕”
“想让他大儿子跟着咱学打铁”
“铁匠的儿子都不打铁,他让儿子学打铁?”
白天将尽的时候,铁匠熄了炉火,归置了家什,洗洗手换了衣服,就骑着车子带上铁梨花,连带着去了小木匠的雇主家,一声招呼就去了。
“妹夫来了,快屋里坐”
“啥事啊,姐夫”
“没啥事,都忙,多长时间不走动了”
“奥,嗨”
“传承,你活咋样啊,都说你手艺好,夸我教出了好徒弟”
“名师出高徒,还得是师傅行”
“妹夫,你可别奉承我了,我找你们有点事”
“你看,你看,还是有事,说吧,姐夫,有啥难处”
“我想让你收回那句话”
“那就话?我说的话可不少啊,哈哈”
“让传承放开了干吧”
“那句啊”
“就是那句”
“你看你,为了句话,你还破费这些”
(三)
铁梨花的妹妹,也就是孙木匠的媳妇又来到了张家洼,铁匠铺里的叮当声变得零星起来。
“歇歇吧,孩他妈,他姨来了,先到屋里喝点水,晌午就在家里吃”
“不了,他姨父,我就来说个事,说完就走,家里也忙”
“那也就不见外了,啥事啊”
“给传承说个媳妇”
“你说个啥?孩他爹先停吧”,叮当声彻底消失。
“给传承说个媳妇”
“哎呦,好事,好事”
“哪里的闺女”
“柳家坪的”
“那可不近啊,非亲非故的,咋知根知底”
“妹子啊,是这丫头看上了咱们传承,专门托我来说的”
“她咋认识咱们传承的”
“这不上次嘛,传承去给他姨父那本家的侄子打结婚的家具,这闺女就是新媳妇的妹妹,那天陪她姐姐去传启问口,看到传承在那打家具,就看上了传承了,这不,我那侄媳妇就托我来跑一趟”
“他们家大人是干啥的”
“他爹是瓦匠,天天忙着盖房修墙,她妈就在家种地﹑养鸡喂猪,辈辈都是老实人”
“知根知底就好,这事我们得和传承商量”
“那行,他姨父﹑她姨,我先走了,尽快给个信”
相亲的口信很快送到了孙家东山,事情有了大概眉目后,铁匠要了女方的生辰八字,让村里的半仙查算查算,八字不冲,属性不克,能过到一起去,按照农村的习俗传启问口﹑定亲一通走完,亲事也就定下来了,只等着选日子好过门了。
“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了鳖亲家,铁匠对瓦匠,也算门当户对了啊”
“能把日子过好就行,什么鱼啊虾啊”
“得盖房了”
“可不,得抓紧”
又过了几天,传承给铁匠带回了女方爹的话:
“盖房的料你家出,工我家出”
“呦呵,这亲家行”
“嗯,就两个闺女,留着干啥,还指着他们养老呢”
“这以后传承养老挺累巴,该找个家里有兄弟的分担分担”
“还提这些”
屋子盖好了,家具都是木匠亲手打造的,他白天忙着给雇主打造家具,晚上回家打造自己的,时间用的紧巴巴,但是日子越来越有盼头,因为那时农村人谈对象可不兴经常见面,有时木匠也会偷偷带女方来,两人比比划划﹑说说笑笑,一起打造着未来的家,未来的生活。
“以后,你当奶奶了,这家具也牢靠着呢”
“那就太旧了,我得要赶时髦的”
婚后的日子,幸福而平淡,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两口子商量高低得供孩子上大学,啥匠也不能当了,就这样日子在不紧不慢中走来,生活在磕磕绊绊里过去。改革开放了,木匠的脑子也开放了,他教了几个徒弟,忙忙活活的开了间小家具厂,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铁梨花帮衬着儿媳妇在家带孩子。
村里总是有些人以借点家什或者要点木头的下脚料的由头,中午饭点来到木匠家,看见一家在吃饭,也不走,拉了凳子就坐下。
“看看万元户家都吃啥好饭”
“啥好吃的啊,土豆炖豆角”
“也不割肉啊”
“呀呀,我就说这万元户咋来的,省出来的”
“哈哈,日子紧着过,省着花”
后来,村里就传出了木匠家的万元户是“抠”出来的,不舍得吃,不舍得喝,那叫一个贫苦,这“真相”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铁匠死了,这让木匠觉出生活真相的残酷,去看望铁匠的人都说,铁匠常年打铁流干了身子里的水分,所以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老是喊着喝···喝···,像是不断的要水喝,再后来就是喊火···火,铁梨花知道那不是渴,也不是火,是想打铁了,他喊的是“嗬···嗬···”,木匠也看出铁匠不行了。
“得打棺材了”
“打吧,能用的上了”
“我给我爹打副结实得”
“你爹指定受用”
铁匠就在那个夏天雷雨夜里死了,一声声雷声掩盖了这家人的哭声,一道道闪电映出了木匠脸上的痛苦,按照风俗,三天后,一声清脆的碗碎声,那厚重的棺木抬向了后山,睡在了木匠爷爷的脚下。
村里得半仙说:铁匠打铁打的好,上天把他招上去,给雷神帮忙去了。
木匠戴孝,结婚的人家都怕冲了喜,倒得出空闲来了,就经常去看孙木匠。
“姨父,你咋也打起棺材来了”
“现在都流行买定做家具,我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了,大活我接不了,小活他们又等不了,就这棺材行,死人也得三天后才埋”
“糟践您的手艺”
“这口饭呢,吃不完”
“吃不完····”
“你的家具厂咋样啊”
“现在结婚都买沙发﹑家具,几家还做啊?”
“就是,就是”
“姨父,我看呢,以后我也得打棺材,可要称您的行呀”
“不怕,都得死,够咱爷俩忙活,哈哈”
“哈哈,足够”。
木匠一家还是重复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惟数不多的变化,就是铁梨花在睡梦中死去了,埋到铁匠身旁,孩子在不自觉的长大了,小小的家具厂,终究没能撑过世俗演变的大潮,自顾自地消失了。再后来,木匠的儿子挺争气,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
“都学些啥”
“设计建造楼房,用多少钢筋,水泥,木工····”
“嘿嘿,你爷爷奶奶是铁匠,你姥爷是泥瓦匠,我是木匠,咱家到你这全捞着了啊,你爷爷说以前咱们家叫文物双全,现在我看你是全齐了”
(四)
木匠开始打棺材,在他五十五岁的时候,这可是他年轻时候想都不会想的营生,这当然也是在孙木匠死后才开始的,也算是新事业了,人们连老张木匠都吝啬的叫,直接叫他老木匠了。
家具是木工中上等的物件,最是复杂,横档竖榫,左穿右插,能推能拉,讲究的是严丝合缝,分毫不差,那是给活人用的,要的就是讲究,做不好人家会找上门子,指着鼻子骂师傅;打棺材就简单了,四块木板一钉,两头一堵,谁听说过,棺材打的不好找上门的,那就是糊弄死人的物件。
老木匠打了一辈子家具,始终保守着那份细心和认真,常常叹着气说,这可是给这些死去的乡里乡亲做的最后一件活计,做的不好的﹑不满意的地方也只能请他们见谅吧。
“老木匠,都是邻里街坊,省省力气吧,皇帝的金棺玉椁都没剩下”
“哎,都是街坊邻里,哪能昧心”
“放心,他们没一个能回来找你的”
“是啊,可我得去找他们啊”
棺材做多了,也让木匠活得更明白了,他时常想这棺材有厚有薄,有大有小,有名贵的树种也有便宜的木材,里边躺着李老汉,王老太,躺着做生意赚钱的,也躺着拉饥荒要饭的,看着各不一样,其实都是尸首一具,土灰一把,人啊,还真别太当那么回事。
老木匠做生意不讲价钱,就是要点材料费,外加上点工费,当然也没人和他讲价。有的来说要打寿材,又犹犹豫豫,来来回回的看着问着,他知道那是心病着了。
“老哥哥,还早着呢,用不着啊”
“身体不行了,得提前预备着”
“哎,身体硬实着呢,啥事早谋划都行,这事不用早谋划”
“自己用,自己看看放心”
“还早着呢,哈哈”
“嗯,但愿早着呢”
后来老木匠决定不干了,原因很简单,他也出错了,觉得有愧于人,也发觉自己真的老了。
事情是这样的,本家的三叔去世了,堂弟就找到了老木匠,说他爹生前就佩服木匠的手艺,最后咽气的时候,还手指了指老木匠家的方向。
“大哥,我爹去了,那边的家还得您给归置归置”
“没问题,肯定差不了事”
做棺材,最考验木匠的眼力,死者为大,哪有去拿尺子量那尸首的,也就大体问一问家属,然后把尺子放松些就得了,尽量做大一些,哪有说不合适再拆了重新打的,那家属还能有完,木匠知道三叔的身高,就开始日夜加工,很快也就成了。就在入殓的时候,出了情况,放不进去了,老汉寿衣寿袍一穿,新鞋新袜上脚,加上老汉没死前驼背,死后人忽然舒展开了,最后是按本家老人所说,把头垫高点才入的棺。
老木匠事后听人讲起,跑到三叔的坟前哭了一场,三叔家的人来劝。
“我对不起三叔,去了都得不到个舒坦”
“我爹驼背了半辈子,这样才舒坦”
“三叔,最后一件事我给办差了”
“老哥哥,没事的,我爹认定了你,咋样都满意”
“哎呀,我是瞎了眼,害了心了 ”
“没有事,都想不到的事”
(五)
从此以后,老木匠就不再接活了,即使再亲近的人央求他,也不再动一点心,他剩下的任务就是给自己打一副棺材,也算是给自己的交代了。
老木匠天天去村里转悠,他想买一颗树,他要自己解板,自己阴干,自己打造,没成想,儿子家又添了孙子,老两口就被接到城里了,帮衬着洗衣做饭,接送孩子上下学,大的刚伺候完,紧接着小的,在城里一住就七年,老木匠七十二,他总惦记着他的身后事,儿子不愿提起着,总是敷衍着“早着呢,着啥急啊”。
老木匠可等不及了,留下老伴一个人在城里,自己回到村里要办自己人生的最后大事,但是当他打开那些覆满灰尘的家什时,他发现眼睛也花了,墨斗拉出的线已经不直,也没了轮斧使锤的气力了,他叹息着,干了一辈子木匠居然没给自己打上一件像样的寿材,他问起村里人,还有那些木匠能打棺材。
“哪还有木匠,你那最小的学徒都死了”
“南头刘家庄的刘木匠手艺好,但木匠不赚钱,撂了,去城里当保安了”
“哎呀,哪还有比你手艺好的啊”
“我们还指望你呢,你当年说不干就不干了”
老木匠死了,死在城里了,再回村的时候,变成了一把灰放在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里。临死前,木匠交代儿子想打副棺材,手艺要好,不然他睡着不舒服。木匠儿子查寻遍了附近村镇,竟没有一个打棺材的木匠了。
“这年月哪有木匠,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谁学木匠”
“你爹啊,就是咱们这十里八村的唯一的老木匠了,他一没,木匠就绝了”
“你爹棺材不打了,吓得多少老人都不敢死了,哈哈”
“你爹的手艺,嘿,真是好,我结婚的家具现在还用着呢”
“你爹没给自己留副棺材吗,啧啧,可惜了”
“现在的棺材和家具一样,都是定做,现成的”
木匠的儿子,开着车到了镇上,找到了一家寿材铺子,棺材确实不少,厚薄不一,价格却不菲,没有一口是用心做的,都是糊弄死人,赚活人钱的物件。木匠的儿子心里想,我爹一辈子就看重手艺,要是用这棺材,估计地下也不舒服。
后来,老木匠就埋在了铁匠和铁梨花的脚下,只是没有棺材,而是将骨灰直接洒了下去。
回到城里后,木匠的媳妇问起儿子
“给你爹打的棺材咋样”
“好着呢,妈,我找了手艺最好的木匠,买了上好木材”
“那就好,那就好”
在老木匠下葬的当天,村里老人们记起了当年铁梨花说儿子是当官的材料,原来是这的“棺”啊,棺材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