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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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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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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赌


(一)

皮家庄坐落在甲子山脚下,庄子里有一奇人,家中排行老三,名字却叫皮五,但又是家中独子,本来皮五上有两个哥哥,但均出生不久便夭折了,皮五爹就找来了算命先生,里里外外又看又照,一顿掐算,说他爹命里应担五子,孩子夭折是因起名顺序错了,应该颠倒着来,老大叫老五,老二叫老四,这样的话,阎王小鬼搞迷糊了,以为已经生完了五个,也就不再纠缠了,孩子也保住了,所以皮三也就成了皮五,但皮五的妈妈身体软弱,再也没有生个一儿半女,皮五也就成了家里的独子。

小时候的皮五面黄肌瘦,体弱多病,后来有一游方和尚路过庄子,皮五爹就施了顿斋饭,让和尚收皮五当个徒弟,算有个名分,在他爹心里,这阎王小鬼总得给如来佛﹑观世音菩萨面子,能保佑皮五长大成人,和尚看这户人家心诚,便答应了,从此以后,庄子里人都说和尚收皮五当了徒弟,教了皮五武功。

慢慢的,皮五长成了壮小伙,身强体健,但食量奇大,家里粮食根本不够吃,他爹便找了村里地主皮二爷,让皮五去家里帮工,条件就是吃饭管够,皮五便成了长工,农忙耕地使牛﹑收割晾晒,农闲修墙补屋﹑养猪放牛。

五月份的夏天,是金色的,也是忙碌的,每年皮二爷家里都要种一百多亩麦子,忙的皮二和其他长工们根本抬不起头来,田里吃田里睡,唯一让皮五高兴的,饭食真好,有鸡有肉,有米有面,随便吃随便造,隔几天二爷还嘱咐管家送来几瓶酒,给他们解解乏。

割麦子是紧张的﹑忙碌的,弓着背﹑弯着腰,他们几乎没有时间说话,只听到镰刀割断麦秆的刷刷声,但是打麦子,就是舒缓的﹑轻松的,毛驴拉着碌碡转来转去,撒落下吱吱嘎嘎疲软的声音,麦场便成了男人的乐园,他们光着膀子,露出了晒得和小麦一样颜色的脊背,晶莹的汗珠,从脖颈上﹑后背上细密的沁出来,逐渐长大,不时滑下,有时用木锨将新捻出的麦子使劲抛高,借助风力将麦子和麦壳分离,失去方向的麦壳胡乱的飞着,有的沾到他们汗涔涔的身上,变成了一件细密的铠甲。麦场上的男人们插科打诨,说说笑笑着,比力气永远是他们的主要话题,掰手腕是他们最喜欢的游戏,即使偶尔说到女人,那也一定与气力有关。

“皮五,那和尚教你的武功,给爷们们露一手”

“皮五,你吃的那多,力气到底有多大?”

“皮五,前村李家彩的李把式,也是练家子,他可是能摔倒一头大水牛,你们得较量较量啊”

虽然皮五的力气他们早就知道,还是哄闹着,说笑着。年轻力壮的皮五从来不会扫了大家的兴,说他会武功,他就拿起木锨在麦场里学着唱戏人的样式比划起来,说他力气大,他就和每一个人都要掰一阵手腕。

这一次,皮五环顾四周,看见了不远处的碌碡,他走过去,抓了抓碌碡的木架子。

“爷们,那可提不起来啊”

“就是,那青石疙瘩可得有三四百斤啊”

皮二爷家的碌碡都是找来石匠用甲子山上的青石打出来的,因为二爷要的都大一些,在山上完工后,一步一步滚下来的,比平常人家的要重二百多斤,那木架子也是村里的木匠用整根的槐树打的,质地坚硬,结实耐造。就这碌碡,那拉惯了磨的毛驴上来也得趔趄一会才能稳当。

皮二慢慢蹲下身子,将粗壮得木架搭在了右胳膊弯上,右手攥拳朝上,左手从上边抓住右拳,往上一站,那碌碡竟跟着起来了。

“行了,行了,爷们,快放下吧,别败了气力”

大伙短暂的震惊后,急忙喊道。

皮五可不这么想,他试着转了腰,挪动起脚,慢慢的开始转圈,越转越快,那碌碡竟像是挂在他胳膊上的包袱一样,轻飘飘的扬起来了。

大伙可再也站不住了,纷纷散了开来,生怕那玩意脱了手,砸到自己,那可不是个磕磕碰碰的皮外伤,那是阎王爷来要命了。

皮二爷也喜欢到麦场来,听着他们吵吵闹闹,不仅喜爱这粮食丰收的场景,更喜欢这些男人们粗俗热闹的快乐。

“皮五,快放下吧”

“二爷,您看,这皮五比牛还壮”

“嗯,皮五,给我们说说你到底有多大力气?”

“那谁知道,二爷,反正力气就和村后那眼泉子一样,用完了马上就泉出来了”

“好家伙,好家伙”

“吃多少饭就有多少力气,吃的越多力气越大”

“好,好,力气大了好”

(二)

甲子山的半腰有一座破败的山庙,青石垫起的地面,石缝里长着杂乱的草,有的成了气候,长出一片半人高的柏拉树。时常有土黄色的野兔﹑狐狸在地面上跑过,留下嗦嗦啦啦的声音,其他建筑都已倾颓倒圮,只剩下些半截的黄土墙,像是张着口,向天喊着什么。除了村里放羊的羊倌带着羊群到这庙后的泉眼里喝水饮羊,几乎就没人到这里来了。

比武的地点就选这里,图的就是一个清净,说好的是本月二十五,这天乡里大集,更不会有人来了,为了避开羊倌,说定了下午五点。

当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一点风丝都没有,两人都按时来了,互相打过招呼。

“爷们,快点动手吧”

“兄弟,那咱就甭客气了,招呼吧”

两人上手,这皮五根本不会武,也没那套路,他看对方上来就是一脚,直冲他的左边脑袋就来了,往后退铁定是来不及,急忙伸开胳膊,主动接住后,紧跟着压到了腋下,李把式想把腿抽出来,结果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胳膊不由自主的去抓皮五,被皮五抓个正着,右手抓着李把式的右手,左腋夹着右腿,一使劲就提了起来,紧接着就转了起来,手上用劲,李把式挣脱不得,脚下加速越转越快,李把式动弹不得,就像大个的蛤蟆被顽皮的孩子绑住了腿爪甩了起来。

起初,是晕头转向,后来是肝胆错位,感觉肠子缠了胃,胃又挤了心口,再后来就感觉筋转肉离了。

皮五也是转的天旋地转,便将李把式放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青石上

“兄弟,到此为止吧”

一通呕吐后,李把式趴在地上,像一只垂死的蛤蟆,软塌塌的,说话更是没了力气

“你胡来嘛,这哪是功夫”,声音低沉,像是喉咙还没吐干净

“我说了,我不会武,你还是缠着我”

“这可不算我输啊,你不懂么”

“没事吧,对不住啊,兄弟”

“能有啥事,我可是练武的”

说着他起身想坐起来,但是手腕太疼,只得换了左手支撑着坐了起来

“你啊,功夫不会,就使些牛力”

“嗯,就是蛮力”

“那他们咋都说你会武功”

“都是胡说呢,以前,有个过路的和尚到我们庄化缘,那时候我体弱多病,我爹就怕我不好养活,给了和尚一些吃食,让那和尚收我当了个徒弟,那和尚就教了我几句佛号佛经,哪有武功啊,但是村里人都说我学会武功了”

“来,快来搭把手,扶我起来”

“对不住啊,兄弟”

“走吧,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要不我背你走吧”

后来李把式疼不过,找了村里的郎中,吃了几副活血化瘀的方子,身子倒是不疼了,但是右手和右腿上始终留下了两个黑箍一样的印子。

“这啥时候能消了”

“沁到骨头上了,消不了,一辈子在身上”

“这狗日的,唉”

“外力太大,亏你身子骨硬,没折了,这已经算是善果了,这是咋弄的”

“放牛不小心,被牛绳绊倒,缠着手脚,牛受惊,跑起来勒住了”

“奥,是牛啊,怪不得”

(三)

马子来了,马子来了,忽然一声急促锣响,有人从甲子山上跑着喊着,但是那马队疾行如风,庄上得人还没来的及躲藏,都愣住了,几个头脑清醒得急忙躲到了沟里,有的跳进了地瓜窖里,忽然的安静后,就是持续的喧喧嚷嚷。

马子,是鲁东南地区对土匪的称呼,也就是马贼,又是响马贼的简称,以前人们识字不多,口口相传,便走了音,变了调,叫成了马子,这些小股土匪,往往骑在马上,来去如风,老百姓就喊跑马子了。

皮二爷却是不怕的,心里想着,这年月,黄豆芽上桌,把自己真当盘菜了,马子,马子,妈拉个巴子。除了他大哥皮树仁现在正在县里头任职,他也是本地的保长,家里有人,手上有枪,他才不慌呢。

“枪拿上,上炮楼”

这群马子,十多个人,各人一匹马,有的提着刀,有的扛着矛,为数不多的几人拿着打鸟的土枪,为首那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黑亮亮的,一溜烟的径直跑到了皮家门口。乱世年代,称王称霸,做贼为匪的,除了手里的家伙外,无外乎就是一个胆大豁得出去。

“皮二爷,山里没吃食了,和您借点粮食”

“没少打听啊,看来是知道我的家底”

“这还用打听吗?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您皮二爷”

“那你也是这十里八乡的人喽?”

“不瞒二爷您,我就是前村阚家庄的阚三山”

“那你应该知道我家老大,就是咱们县三区剿匪总指挥”

“所以说二爷,我们是借粮,等年景好了,爷们们来给您当长工啊”

“粮食仓里满着呢,有本事自己来拿”

“较劲啊,二爷,相必您也知道这甲子山现如今是谁的地盘”

“谁的地盘不重要,自古匪字下面就成不了王”

“行啊,看来我们朱头领的名声还没传到您的耳朵里”

“听倒是听说,就是不太好听”

“二爷,我也不跟您在这费唾沫星子了,伙计们来一趟,不给点吃食,不合适吧”

“你说我要是屁都不放一个,就让你们把粮食拉走了,合适不?”

“你想着咋样才合适”

“我们打个赌”

“打赌?哈哈,打家劫舍常干,打赌还是第一次啊”

“敢不敢吧”

“先说赌点啥”

“我先说怎么赌吧”

“我们既然来了,就不可能空手回去”

“好,如果这赌我输了,每人大洋二十块,粮食能拿多少拿多少,管够”

“赢了又怎么说?”

“要是我赢了,你们就离开我们庄子,以后此地五里以内不能骚扰”

“那您说咋赌”

“你们身后那是我祖屋老宅,年久失修,房樑椽子都烂,我正想把那山墙扒了重盖”

“您这是要让伙计们上工干活啊,二爷,我们要是能干了,就不去当马子了”

“就你们那把式,二爷压根看不上”

“那还咋个赌法”

“就赌东西两面山墙倒下后谁能抗住,谁抗的时间长”

“二爷您这就没意思了”

“怎么个意思”

“玩笑了,二爷,根本没人能抗住,只能是个平手,哪有输赢”

“不试试咋知道没输赢”

阚三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个个摇头,都嘟囔着:咋可能,那是山墙,可不是块砖,也不是根樑,抗的住?非压死在下面不可。

“二爷,我们这些伙计可没嘲巴,那是找死的营生,我们抗不住,您那里有这样的力士不成”

“皮五,让爷们们开开眼,就他们这能耐还当马子,笑话”

“来吧,二爷”

说着皮五光着膀子就带着四五个伙计出来院门,奔那黄土墙而去。这老房子的山墙虽然挑的不高,可都是挫下的稷,一尺三寸见方,厚一揸,和着麦草实土夯成,哪一块不得二三十斤,这一墙少说也得五六百块,总共得一千五百多斤。

他站到土前,面向这边的看客,几个小伙子绕到墙后,拿铁條棍在墙脚使劲一挑,墙开始晃晃悠悠,几人顺手一推

“爷们,来了”

皮五靠在墙上,双腿稍蹲,顿时血气上涌,脖子上﹑额头上青筋暴起,抵住了墙,现场人都呆了,这咋可能,神仙也办不到啊。

接着皮五在重压下,用身体把土墙支住,一点点往外抽身,脖颈、肩膀竟然划出了三道血痕,留在那堵即将倒下的墙面上,最后轰隆一声,尘土四起,那墙碎成了无数的土砖碎块,皮五在尘土中走了出来,喘着粗气,像一匹刚犁完地的水牛,眼中血红,嘴角粘连着带血的唾液,后背和脖颈的鲜血和着尘土,铺满后背,成了一件暗红的外衣。

他二话不说,走到阚三山马前,拉过缰绳,牵着马一步步走出村口。

“爷们,不送了”

马子一溜烟的走了。

(四)

后来,他摇摇晃晃回到皮二爷家门口,吐血三口,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皮二爷忙喊人将皮五抬进院内,又招呼人去村里找来郎中诊治,郎中搭了一下脉,说是完了,经脉都乱了,气血回流,把筋肉上的力道都泄了去了,气力败完了。

皮五就和秋天的树一样,走起路婆娑娑的,饭也吃不了几口,就像是被抽去了筋,开始佝偻起来,人也突然就老了,虽然只有三十岁,但看上去却像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

那倒了的土墙,在夏季的雨水中,渐渐的粉成了黄土,皮二爷说也不要往别处扔了,就拿来垫猪圈吧,就这样断断续续的,用了两年居然都没用完。

皮二爷说要养他一辈子,能干些啥就干些啥,不想干就不干,但是皮五过意不去,回去和爹妈一起住,皮二爷偶尔让人送去点粮食和衣服,二爷说你皮五是给全庄人行了善,积了大德。

一天,皮五靠着墙脚晒太阳,村里的羊倌路过门口,和他聊起来:“怪事,怪事,庙后的泉子没水了”,当天晚上皮五就死了。

再后来,他母亲说在怀皮五的时候,梦到有个怒目天神从云间将一个孩子递到她手里,嘱咐她好生抚养。

多年后,这破庙已经完全颓坯,附近村民便将此地开了山田,竟挖出一块青石碑来,刻有“天王庙”三个大字,其他字迹均已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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