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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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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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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觉寺

  (一)

那是九月的一天,天刚亮,做完早课后,我起身推开窗户,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凉意,天空惨凄凄的,没有一片云,四下无声,连之前的鸟叫声都没有了,显得更加空旷寂寥,仿佛时间都凝固了,我不禁在心里暗祝,“佛祖啊,这世道怎么了,让苍生要遭这等苦楚,如能救赎世人,哪怕只是一人,即使让金身齑粉,寺倒庙焚,我想也是佛祖您愿意看到的吧,浮屠七级可造,佛性一闪难留。”

往年这个时候寺院的树叶已开始变黄﹑凋落,正是寺内众僧﹑沙弥﹑火工们最忙碌的日子,周边四十多亩土地都是寺庙的田产,地里的庄稼已经成熟,大小僧众加上信众进进出出忙着收获,山门内外热闹的像法会,院内的场地上,左一爿,右一堆,晾晒着收获的粮食,甚至大雄宝殿前都铺晒满了,只是在粮食中间开出一条小路,供香客信众们前来礼拜,这成了从物质富足到精神富足的唯一通道。

做这寺庙的主持算来也已经十七年了,我还是最喜欢这个季节,宝相庄严的佛寺里,粮食的光泽伴着缭绕的香烟,贪嘴的鸟雀在诵念声里躲躲闪闪,像极了人心中的杂念,清脆的木鱼声与古朴有力的钟声,在佛陀的目光里相互应和,西方乐土也不过如此吧。

但是今年这是怎么了,正是在农忙时节,百姓们盼着下雨耕作,持续的大旱,让这些忙惯了的农民闲的无所适从,他们心急如焚,因为秋天挨饿的肚子可不会骗人,但又无可奈何,至今也是滴雨未下,田里早已是颗粒无收,前不久又起蝗灾,遮天蔽日的飞来飞去,仿佛是飞行的恶魔,那煽动翅膀的声音像是诉说着对这人世无尽的恶语和诅咒,它们几乎吃光了眼睛可见的任何绿色,到处都是都是光秃秃的,惨啊··

就在我还陷入沉思时,知客僧带着一个模样约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方丈门外,打了一声佛号。

“主持,这位居士想要剃度出家,皈依三宝”

我依然望着窗外,没有转身,但心里最清楚,近来这些想要剃度出家的人,哪一个有礼佛的心,如果是小灾小难,他们便会到寺里来,烧香礼拜,祈求佛祖保佑风调雨顺,逢凶化吉,得一个心安,自顾自地便去了,礼佛多是应急之需,现如今却是赤地千里,死人不计其数,已经是近年来少有的大灾大难,莫说钟离县,就是全濠州城乃至整个河南行中书省都是一片惨象,出家不过是他们躲灾避难的权宜之计,今年寺里的田产也是颗粒无收,全寺上下十多口僧众和家眷的吃食尚且没有着落,想到这里,我也不禁有些沮丧和无措,叹了口气,甚至又有些恼火。

“让他回去吧,找别的生路吧”

他这么早来,昨夜可能就睡在山门外,但又有什么办法,我心里满是歉意,还哪有生路啊,打了诳语,更觉得的羞愧难当了,便打算一直背对这个求生的人,直到他离开。

“走吧,快走吧,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我们马上也要出去化缘了”

“大师,真的有佛吗?”

“大师,佛法真的无边吗”

这个干渴的嗓音里仍然包含稚嫩,声音越来越高,近乎高喊,在这寂静的早晨,在这庄严的佛寺,显得那么刺耳,近乎难以容忍,那栖息在树上的众多乌鸦也受到惊吓,纷纷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别喊了,快走吧,再不走我喊人了”

早晨的阳光从后面照着他,细长的影子竟跃进了方丈室,露出半截在地上,知客僧推桑着那个少年,趔趔趄趄,摇摇晃晃,细长的影子像是跪在那里哀求一般。

“给他点干粮吧”

“快走吧,主持已经开恩了,别再纠缠了”

“大师,我不要干粮,我就想问您一句话,这世上真的有佛吗”

“当然有佛,你不信佛,为何还要出家呢”

不信佛还要出家,这更是将他的目的毫无遮掩的抖漏出来,我忍不住转过头来,更加气恼了,质疑佛的存在,这对任何一个出家人都是公然挑战。

“善知识,你即到山门,怎可辱没沙门····”

直视那少年,我认出他了,四个多月不见,他只是比以往更加消瘦,更黝黑,弯曲的下巴翘的更高些,那对招风的耳朵,突兀的插在头的两侧,阳光照射下,我竟看到那弯弯曲曲的血管在慵懒无力的延伸着,他背着光,周身竟有些许的光晕,让我看不清他了。以往每年,他都会跟着他的父亲与兄弟在这个时候来庙里还愿。

我第一次见这孩子时,已过去十七年了,这少年的目光就和我第一次见他时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多了一些愁苦,多了一些怨恨。

彷佛时光倒流,事物拧转一般,竟让我有些恍惚起来,那也是一个早晨,我正因对经书中几处经义尚不明白,心中苦恼,便在大殿东侧面壁而思,先是听到一串慌乱的脚步声伴着一个男人抽抽嗒嗒的呜咽声,当时感到更加烦乱,又有些好奇,便扭头抬眼望去,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慌慌张张的跑进了山门,直奔大殿,环顾殿中无人,又急急忙忙的跑向偏殿,殿中也是无人,一边呜呜抽泣着,那声音比来时明显大了,便又急匆匆往山门外跑去,像是赌徒要投下最后的赌注一般,那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决绝,他在院中瞥了一眼,我们的目光便在大殿前相遇了,他便又跌跌撞撞向我跑来,还没到了跟前,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从怀了托出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孩,只见那婴孩啼哭急促,面色苍白憔悴。

“师傅,求求您了,救救孩子吧”

我仔细看了一眼那孩子,如果说这孩子有什么特点,也只能是相貌竟如此出奇的丑陋,吓了我一跳,但再细看时也算丑陋的匀称,瘦销销的脸上,完全看出半点的欢喜可人,一脸凶相,像这世间都亏欠于他,让人心生厌恶,但我马上收住了心思,世间众生,一切平等,我告诫自己不要执相。

“施主,我身无药石,如何救得了孩子”

“都说佛爷法力无边,救得世间一切疾苦,怎么就救不得了”

“那是救世人心中苦恼,身体病痛却也无能为力”

“小儿病痛在身,此刻我内心就痛苦的紧,请师父发发慈悲,救他一救,如果小儿能够康健,我们一家一定年年来此诵经还愿,家中也请上一尊佛爷,日日礼拜,感恩不尽。”

我看他真诚,又和他辩解不成,一个贫苦的农民,当然这世上的众人,哪一个内心的苦恼也都是急功近利的,看不到轮回,只能看到眼前的困厄,你解决不了他们眼前的苦痛,高唱着来世彼岸的幸福,对弘扬佛法又有多大的作用呢,只能显出滑稽讽刺和冰冷无情来,让人们徒生厌恶。

“孩子给我,我诵经一卷,祈求佛祖保他消灾避难吧”

那男人便将孩子递交给他,小心谨慎,仿佛交出了一份弥世珍宝,眼里满是恳求和感激,我伸出双手接到怀里,或许是这孩子抱在怀里太久,那破烂的襁褓竟然都被汗水浸湿了,我便将婴孩放在盘坐的腿上,右手抚摸着孩子的头顶,左手打起了施愿印,念起经来,这个丑陋的小东西竟也哼哼唧唧的跟着和着,面色变得粉红些了,那干瘦的小手竟然紧紧的抓住我手上的念珠不放,或许是长时间的跑动忽然停止了,或许是哭累了,在我的膝上竟然睡着了。

一卷经义念完后,我将孩子递给男人。

“感谢师傅功德无量,感谢佛爷法力无边”

“去吧,村里找个郎中诊治诊治”

“师傅,我能否要一捧佛殿里的香灰,这孩子肚子涨鼓鼓的”,说着他顺手掏出了一方粗麻布的手帕,干干净净,折叠的四四方方,显然是家中女人的叮嘱。

我也听说过,这是民间的说法,说佛殿里供养后的香灰,在佛祖享用后便有了神性,用水冲散给病人喝下,就能驱邪避难,保佑平安,我便没有和那个男人再说些什么,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他自己去取吧。

(二)

“你说有佛,佛在哪里”

“佛在诸天,诸天皆佛”

“诸天皆佛,却眼睁睁看着我爹娘还有哥哥接二连三死去,佛不是慈悲为怀,悲悯世人吗”

“生老病死,正是佛要渡人脱离轮回处,解人苦厄”

“死人再无苦厄,活人却痛苦难熬,佛看得见吗”

“法眼观察,究竟诸道。慧眼见真,能渡彼岸”

“佛在何处,我见不真,听不切,但是我父母双亡,死兄丧姐,却都实实在在,既然要世人信佛奉佛,为何不先救人一命,人不是信的更真切,更真诚吗?”

“因缘早已经定下,即使神佛也无力改变”

“我还是恨,恨,我恨这世道不公,我爹娘劳碌一辈子,死后连葬身之地都没有,我恨那神佛仙道少有怜悯,我们如此清苦,为何还要夺取性命,苟活都不能,我恨···恨啊···”

少年哭了起来,起初悉悉索索,继而就是嚎啕大哭,他站在那里摇摇晃晃,一会手指天地,骂声不绝,一会又指着殿内佛像,粗言粗语,不堪入耳。长时间得饥饿,让这少年体力不支,又因情绪激动异常,如狂似癫的他,倏然倒下,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嘴中喃喃着,不知是“恨”还是“哼”。

我和知客僧一起将这少年抬进了我的方丈室,喂了些粥水,我记起了他的名字叫朱重八,这是他爹告诉我的。

我还记得,那是这婴孩回家后的第三天,知客僧带着那汉子来到方丈门外,刚打了个手势,正待问讯,结果那汉子眼尖,一眼便认出我来,一边双膝下跪,便把话抢了过去。

“师傅,太感谢您了,上次经您祈愿,小儿重八已经完全好了,现在能吃能睡,这几天感觉又沉了不少”

“主持,这汉子非说寺里僧人救了他的孩子,非要感谢,问遍了师兄弟,都说没有这回事”,知客僧瞥了一眼那汉子紧跟着说道。

“佛法无边,善心善行,诸恶不为,佛祖一定会保佑的”

“师傅,请您收小儿为徒吧”

“进的佛门,要看机缘,有缘自会水到渠成,强求便是执念”

“小儿因佛祖保佑,得以存活,也算缘分”

“只是缘起,若缘未灭,佛门自度有缘人”

“万分感谢您,师傅,这是今年田里新收的粮食和家里新生的鸡蛋,就算是给佛爷的一点供养了,我还买了香烛,想要去给殿上的佛爷磕几个头。

我便示意知客僧引导着汉子先去礼拜,然后回来叙话。

“那天着实着急,竟忘了问你姓名,哪里人氏”

“我叫朱五四,东乡的农户”

“附近几个乡人口不过几百户,大都是寺里香客,时常进香,或者家中有法事,也都是请我们前去做个道场,大多识得,为何见你却面生”

“我本是东乡佃户,劳作终日,家中眷属也都身体康泰,所以不曾来过寺里拜佛,这几日新生的小儿忽然哭啼不止,所以听信了乡人的劝告,说是寺里佛爷,有求必应,所以才···”

“家中有人口多少,现在如何过活啊”

“家中人口八人,那天抱来的孩子就是我新生的四子,还有两个女儿,租种了村里地主十亩水田过活,儿子们也都给东家放牛放羊,这几年年景不错,雨水调和,交完田租后,自家人一年口粮够吃,还有略有些节余,孩子们放羊也换来些纸钞小钱,所以才敢生下这老四,但愿以后年景越来越好,求佛祖保佑一家大小平安,我今年快五十岁了,还能生儿子,附近的人都说这可是好兆头,哈哈”。

再后来,这汉子每年都会带着几个儿子来到寺里磕头还愿,每次都会提起让我收他最小的儿子为徒的事情。

(三)

我也是钟离县太平乡人士,家中觉得人口太多,佃地交租难以过活,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家里人便备了香烛果品,东拼西凑了一笔香油钱,托亲戚打点一番,十四岁便来到寺里出家做了和尚,一眨眼的功夫,而今已经四十三岁,当年那个小弥沙好像从未离去,一直住在心里,每当看到那些新进寺小弥沙,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般。

我没出家前有个俗家的名字叫高彬,出家后师傅给我取了法号叫慧广,这寺庙僧人不多,但是职事一样不少,每日寺中打杂的营生繁重,一会火头喊着帮厨做饭,一会团头骂着挑送净桶,一会帮着殿主点烛燃香﹑摆放供果,从来不敢喊苦叫累,只能再夜晚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哭起来,又怕影响了其他师兄的休息,被他们耻笑奚落,便连哭也不敢。师傅和师娘对我一向可好,偷偷安排给我照看孩子﹑采购物品的轻便差事,看我有些悟性和利根,师傅又教我识字习文,诵经礼佛,师傅圆寂后,我就成了这寺里的主持,附近乡村里的相识们叫惯了我俗家的名字,还是叫我“高彬和尚”。

我所在的这座寺庙叫於皇寺,是本朝年初,有一位叫宣的贤能大德所建,他一生夙愿就是要修一座寺院,筑净坛,修佛龛,塑金身,弘扬佛法,教化民众,前半生在江南﹑河南﹑山东各路府化缘募捐,宣法度化。有一年,当他走到钟离县太平乡时,便看到孤庄村西南这片高地金光闪耀,雾气弥漫,影影绰绰中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像是灵境福地﹑禅寺宝刹,便决定将寺庙建在此处,前前后后花了七年的时间才建成,自己便也做上了第一位主持,等传到我这里已经九十多年了。

这寺庙虽比不上那些名山宝刹规模宏大,一进门便可见影壁之上四大天王怒目圆睁﹑横眉竖挑,披彩衣,拿法器,一副威严护山门清净,四人刚正镇人心邪恶,那进进出出的香客信众哪一个敢抬眼望去,都是低眉耷眼,躲躲闪闪,匆匆进入,又速速离开。影壁后面韦陀菩萨手持降魔杵触地而立,高一丈三尺,金盔金甲,祥云缭绕,护寺保僧。二进是大雄宝殿,琉璃黄瓦,飞檐勾角,红墙朱门,有楹联一副,左书“一悯世人尚遮迷”,右书“三世因果又轮回”,门前是供香客焚香礼拜的香炉,始终烟气缭绕,大殿正中供奉佛祖如来,慈眉善目,法相庄严,周围便是二十八罗汉,或捻指沉思,或盎然而笑,左侧是珈蓝殿,伽篮菩萨穿着圆领宽大得深绿袍子,胸前加挂一盔甲,站在殿中,时刻守护殿宇和诸佛的安宁,右侧是达摩殿,殿内供奉着达摩祖师,高鼻深眼,发卷须浓,墙上画着他面壁九年悟佛法﹑一苇渡江显神迹的故事,大殿后面是禅堂,我的方丈室就在禅堂的最西侧的一间。在钟离县,甚至濠州成,这於皇寺都算是香火旺盛的佛门圣地,挂单的僧人不断,也是附近百姓祈福纳吉﹑消灾避祸的去处。

寺庙里的日子到比那俗世要清闲,没有那些佃户一样繁重的劳作,不用为吃喝犯愁,每日不过诵经礼佛,寺里有自己的田产,除了留了一些自己耕种外,其他的也大多都租给村里的佃户耕种,等到年底收租子,偶有一些为亡人超度的道场法事,还能赚些香火钱和米粮,寺里的和尚也多娶妻成家,他的家室多在村中赁了房子居住,日子过的似乎没有分别一般,在这灾难到来之前。

现如今天道不顺,佛道不昌,山门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一圈一圈的,露出了白岑岑的木质,像是赖皮的狗一样,一块块的秃斑,影壁上那四大天王也在长久的日晒中,褪了颜色,少了威严,竟让人感觉出和气不少,韦陀菩萨也似乎躲在影壁的影子里,没了挂单的和尚,似乎有些焦躁,大雄宝殿前的香炉里,偶有几根香烛,也显得孤苦伶仃起来,就连佛祖前的供桌上,也是几个橘子瘫软地趴在桌上,干干瘪瘪的,整个寺院内外冷冷清清。吃食日渐减少,以前的米饭,已经改成了稀粥,又几乎断了香客的供养,大小僧众也都心神不安,连那诵经声也疲疲沓沓的,大殿里的佛像也受到了牵连,铺满了灰尘。三天前,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个和尚连夜跑了,他甚至连寺里铺盖都未收拾,大而皇之的开展山门,其他的人要不是看到那仓里剩下的那点可怜的稻米,估计也早就四散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四)

“朱五四死了”

“奥,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二日”

“如何亡故”

“还不都一样,自去年开始旱天,今年又起了蝗灾,田里一粒稻谷的收成都没有,我看他家可怜,去年的田租都没收,今年还借去了两担的稻米”

“阿弥陀佛,这年景何时能结束啊”

“今年惊蛰前,我就看到蛇追着耗子跑,咄咄怪事,今天来寺里的时候,出了村口,就看到那乱葬岗上老鸹和喜鹊在那争那腐肉,哎,真是凄惨”

“昨日寺里游方回来的僧人也提起,说濠州城﹑钟离县也出现了人口离奇死亡,往往一人倒下,家中的人口也是接二连三就死了”

“哎,都说是瘟神现世,要拿生灵祭祀”

“阿弥陀佛”

“就是啊,佛祖菩萨,快快显灵吧,救救我们吧”

“佛法无边,消世间一切苦厄”

消息是孤庄村的地主刘德带给我的,他也是寺里的香客,寺院的五亩水田就是他舍出来的,往日每个半个月,便会带些瓜果香烛来寺里礼佛许愿,他消息灵通,对周边十里八村的家长里短都知根知底,他乐善好施,是个善人,这是他今年第一次来,带来的都是令人唏嘘的坏消息。

自从生了小儿子后,并未如他所愿,年景越来越遭,朱五四一家便从东乡迁到西乡停脚落户,满心期待着子女长大成人,也可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便在西乡佃了几亩水田,早出晚归,埋头劳作,连着两年,眼看稻穗就要灌浆了,一场大水颗粒无收,就这样朱五四一家便在三年前才又迁到太平乡孤庄村,一下子我们便离的更近便了,他农闲的时候经常到寺里来,他总是絮絮叨叨的说着那早年的事情。

我决定带上几个徒弟和法器,为朱五四做一次道场。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又能为他作什么呢,,想来来想去,也只能为这个木木讷讷辛苦了一辈子的农民做最后的超度吧,在寺里沐浴更衣后出发了,徒弟们都知道这是没有打点的法会,嘴上没有说,但是摔摔打打的。

朱五四家位于村东南角,一处破烂的茅草屋,用干枯树枝﹑竹子插在地上做成的篱笆,在堂屋的正中,躺着朱五四,身下一领残缺的几乎无法辨认的芦苇草席,他脸上覆盖着草纸,仰面朝天,阳光透过屋顶茅草的间隙,洒在他那干枯的躯体上,像一节朽掉的榆树段。

我看到朱五四的妻子陈氏瘫坐在地,她哭喊着“你走了,撇下一家大小不管,以后我们可怎么活啊”,眼里没有泪,空洞洞的,像是盯着什么一样。

他的大儿子面色忧戚,木木的,脸色蜡黄,没有放声大哭,但是隔一阵便会剧烈的咳嗽,佝偻着的身体,就像被捶打的鼓面,仿佛有东西要挣脱出来,咳嗽声在夹杂在哭声中,却没有那么明显。

我做完法事后,他的小儿子重八走了过来,这是朱五四最疼爱的小儿子,红肿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又包含期许的问的我。

“我爹一辈子辛辛苦苦劳作,每日在家中磕头拜佛,他能够到极乐世界嘛”

“功德圆满,人人都可到西方极乐”

“那里真的不会忍饥挨饿”

“极乐世界,人人都是佛陀,不再吃五谷杂粮,享受的是俗世的供养,哪还有饥寒”

“那佛祖为何不把现在就变成极乐世界,让活着的人吃饱穿暖不是更好吗”

“人人都有业障,消了业去了障,自然就是西方极乐了”

“佛对人也要分出等级来吗”

“人人自有灵性,人人都是一样”

“那为何地主家就有吃有喝,我们佃户家却缺衣少食,卖儿卖女”

····

“朱五四家的,今年的地租快点交来,借去的口粮何时能还啊··人死账不死,爹死儿没死”

未进门口就嚷嚷着,我听出那是刘德声音

“东家,等年月好了,我们的地租和借的口粮一定都按说定的还上,你看我们当家的刚死不久,家里还有这么多口人等着吃饭,确实没有多余的粮了”

陈氏哭着跪在地上,继而又趴在地上,眼睛依旧盯着别处,眼中更加空洞了。

“不行,不行,最迟这个月底就要交上,你们要是死绝户了,我的租子颗怎么办”

“那咋可能,咋可能啊”

推推桑桑,吵吵嚷嚷,哭哭凄凄

我看到朱重八,一动不动的站在角落里,仿佛一尊石像,我听到了他捏紧的咯咯作响生硬的双拳,看到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游荡在脸上,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我透过那层屈辱的泪水,仍然可以看到火一样的仇恨喷涌而出,烧的脸和脖子都红了起来。

刘德气哼哼的走进堂屋看到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主持,您看我也是家中人口众多,这荒年灾月,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也是迫不得已”

“平时积德千件,不如难时帮人一把,朱五四一家常年耕种你的水田,给你田租,何曾少你一分毫,现在遭难了,人也刚去了,何不做点人情,缓一缓”。

“大灾之年,至正钞都成擦屁股的纸,还是粮食最可靠,我不存点粮食,说不定我一家都得先饿死,我也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是我不给他缓,这要是好年景,就再托个一年半载何尝不可”

“粮米没有,贱命一条”

“我才不要你的命,这年月缺的是粮,贱命多的是,你看看村口那饿死的人口都把河沟填满了,倒是肥了那野狗老鸹,耍穷横,我可报官了”

“你要报便报去”

“施主,多结善缘,方得善果”

“主持,哪有善缘,都是孽债,你听他倒是有理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东家,朱五四新丧不久,尚未入土,至于佃租,现在就是逼死他们全家也没有,报官更无济于事,官家人一来,您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临了还得拿上点银钱,你说合算不合算吗?要不这样,我们娘两作保,如果他们今年还不上,我们替他们还,你看高主持也在,可以做个见证”

朱五四家邻居汪大娘和他的儿子,听到吵嚷,便赶了过来劝解到。

“我佛慈悲,刘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

“哎呀,好人难做,好人难做,也只有如此了”

(五)

“醒了,你家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家破人亡,父死母丧”

“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打算了”

“有去处吗”

“没有去处”

“留下来当个和尚吧”

“和尚要信佛,我不信”

“信与不信,只是一念”

“信与不信,隔山隔河”

“我与你爹算是旧相识,他之前说过希望你出家做个和尚,也算是他的遗愿了”

“汪大娘给我准备了供果香烛,让我来到寺里来出家寻个活路,但我刚刚改了主意”

“是啊,出家吧,也算有口饭吃”

“我想留在寺里干点杂事,不吃闲饭”

我也是孩子的父亲,对这个孩子的遭遇心生怜悯,我决定收下他,他尚未未满二十岁,受不得戒,便做了个沙弥。

“师傅,你说人死了,肉身也毁了,还能到极乐世界吗”

“你不是不信佛吗”

“我爹妈死后没棺椁收殓,没田地下葬,幸亏村里刘继祖大伯舍了块旱田,草草埋了,结果一场大水冲来,都冲走了,找都找不到了”

“肉身繁重,本是拖累,也只是灵魂转世”

“你说好人真的会有好报吗”

“发善念,种福田,行善积德,肯定能得善果”

“地主可恨,见死不救,我希望刘德家横遭灾祸,家破人亡”

“恶念也是业障”

我让知客僧通知寺里的僧人都到了大殿,我宣布了我的决定。

“前不久,了缘游方去了,寺里正缺个帮手,就让重八接替他的差事吧”

“香客一个都没有,寺里还有什么差事,”

“了缘哪是游方去了,就是饿跑了,我们也快了”

“重八就睡到了缘的床铺”

“都你一人定好了,又何必叫我们来商量”

“又多了个吃饭的”

“早晚得散,早散早完”

在群僧的冲冲怒气和愤愤不满中,我将重八带到了后院的僧寮,说是僧寮也就是在禅堂搭起了通铺,我指着位置告诉他晚上就睡这里吧,便也把每天要干的差事告诉了他。

我虽然是寺里的主持,但是寺的事情也都是靠大家商议,这件事我却做了主,他们肯定不会就此善了,寺里的和尚也是各有执事,各有来头,有的为了混口饭吃,有的却是为非作歹后藏身庙里躲避官府,有的怀善念,有的是恶未消。有的是香客施主的推荐,有的是僧人亲戚投靠,加上每个人都有家有室,关系矛盾就更加紧张复杂了。

“打起来了,他们在僧寮打起来了”一只幸灾乐祸的手敲着方丈室的门,嘴里喊着。

我就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没想到这么突然

“谁和谁打起来了?”

“朱重八和了悟师兄打起来了”

我急忙随着知客僧的烛光,来到了僧寮,就见那个两人正在纠缠,一个咬着另一个的胳膊,一个抓住另一个头发。

“都放手,佛门净地,这是干什么”

“他说我爹妈死了,我就成了野杂种”

“我没说”

“你说了”

“我们都没听见”

“重八,你到柴房去睡吧”

(六)

“大帅,您要的人给您带来了”

“下去吧”

“师傅﹑师兄,你们大老远的来了,辛苦了”

“重八,啊,不,朱大帅,真的是你啊”

“都别见外,还是叫我重八吧,一路劳顿,快坐下休息,上茶,来人,快上茶”

“哎呀,前天深夜,一队人马,径入山门,一个个执刀拿剑,说是朱大帅部下,要我等速速收拾行囊,一并离开”

“我等哪个骑过马,这一路颠颠簸簸,屁股没少受罪”

“哈哈,哈哈”

“就是啊,重八,这些人也不说是你的手下,细问之下,才说叫什么朱元璋,吓死我等”

“这些人,平时没个教养,让师傅师兄们受惊了,我给大家陪个不是”

“一路上直犯叽咕,我们这些和尚又不会刀枪,大帅叫我们去,要么是做法事超度亡灵,要么就是同门中人”

“但除了以前的彭和尚,也没听说哪个大帅做过和尚啊”

“重八,这一晃多少年了,我们一直也没听到你的消息,还以为你····”

“就是,你那夜不辞而别,也是我们这些师兄们对你有亏欠”

“哎呀,师傅﹑师兄都是自家人,别见外,只是时日太久,想念大家,所以叫来一聚啊”

“重八,有心了啊,你现在贵为大帅,执掌兵马,看你军纪整肃,威武雄壮,我们以前云游化缘,就听说朱大帅一路为穷苦百姓,都对你称赞不已,原来真的是你啊”

“你刚来寺里的时候,我们就见你不是那当和尚年经的人,哈哈”

“就是,就是,哪一个要出家的人还问有没有佛啊”

“那时年幼,猖狂无知,猖狂无知啊”

“重八,你现在叫朱元璋了吗”

“师傅,那日汤和给我送来书信,本是相互问候的平常内容,却没成想被认为起义造反,为了不牵连寺里的众人,我也只得从寺里跑了出来,一路慌慌张张,误打误撞,竟投了郭大帅帐下,为了活命,便只得随了义旗,东征西逃,幸亏郭大帅器重,才有了今天,但郭大帅说我名字土气,便要给我改了名字,就叫了朱元璋”

“奥,原来元璋就重八,重八就是元璋”

“元璋,好名字,好名字”

“师傅,师兄,我长年军旅,杀人无算,自是罪孽深重,今来故乡有人前来投我,听说在那於皇寺旧址,师傅带着众师兄们又修了庙宇塑了佛像,所以才不远千里把你们接来,做一场水陆道场,为这些战死的亡魂超度,也为我的罪孽深重忏悔吧”

“奥,那太好了,这是我们吃饭的本事,重八,啊不,元璋,您放心好了”

“那就拜托了悟﹑了尘诸位师兄了”

“今天权在我这军中休息,但不要随意走动,我这军纪严整,加上最近战事正酣,细作较多啊,切记切记”

“师傅,您就暂在我这大帐中休息,我还想和您聊聊”

众和尚随着那军士走后,朱元璋叫来军士准备了僧斋素菜,与我一同吃了起来,让我觉得仿佛又像回到了二十六年前那些秋天的夜晚,那个稚嫩少年回来了,他吃饭奇快,因为家里人口多,再加上大荒之年,但凡有一口吃的,他也要快速塞进嘴巴,然后几乎不给舌头和牙齿时间,便艰难的吞入肚腹,食物在他脖子里艰难的走动着,他不得不费力挤下去,挤得眼角都流出泪来,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身为大帅的他这个习惯竟丝毫未变,或许是军旅劳顿﹑战事频发,竟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看他很快吃完饭后,我便拉近椅子靠近了他。

“重八,十多年不见,你还是一点没有变啊”

“师傅,咋没变,你看我鬓角都已经有白发了,时光可也没饶了我,从前我只想着放牛要找好草,化缘要躲着狗,那时很简单,现在我要想着我得军队要打嬴﹑治下的百姓要能过活,纷纷扰扰,没完没了,好生烦恼”

“可成家了?”

“成家了,郭大帅看重我,将干女儿嫁给了我,招我做了个女婿,已经育有五子”

“你父母泉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的,阿弥陀佛,失散的姐弟有着落吗”

“我二哥﹑三哥﹑姐姐均已亡故,但是侄子和外甥都在军中,也算天可怜见,让我们能够团圆”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师傅,您家里可都好?”

“哎,出家更无家,你们走后没多久,寺里的香火就彻底冷落,靠着那点余粮度日,后来你师娘和你侄子都忍饥挨饿,又染了瘟疫,都去往西方乐土了”

“后来但凡钟离县有人来投奔,我便要问一下村里和寺里的情况,他们也大多逃出来太久了,对家里的情况以无所闻了”

“山前乱坟多,村中故人少,偶有幸存者,面容多枯槁,无喜亦无悲,摇头说迟早”

“现在的世道坏了,所以人们都盼着弥勒出世,那光明的世界,人人都可不愁吃喝,极乐世界就变为现实,人人都是佛”

“佛国世界,万象森然”

“师傅,我十多年前,问过您,真的有佛吗,您回答我说有,我现在还想再问您一次,真的有弥勒吗”

“当然有佛,当然有弥勒,佛在诸天,更在心间”

“师傅,我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我不相信这世间有佛,弥勒一出就能带来光明世界,如今我只相信自己,相信握在手中的权力,光明只有自己去创造,以前我放牛时,觉得牛吃饱了,光明就不远了,我云游时,躲避了恶犬,讨得了斋饭就是光明,我打仗时,砍下对方的头颅,就觉脱离了黑暗奔向光明,现如今,我觉得光明就这眼前,以前都是一刹那的光明,黑暗时刻紧随其后,现在是永久的光明,我就弥勒,弥勒一出,光明重现,师傅,您还觉得这世间有佛吗”

“有佛,佛在民心”

中夜十分,忽然军中鼓声大作,一只只火把宛若流星划破黑暗,飞奔着,“有细作,抓细作”,那声音伴着火光很快汇集到一处。

我坐着未动,朱重八也坐着未动,在我看这是军旅之事,一个出家人不便多说,在重八好像司空见惯,又像早已料定。

一个军士跑了进来,他大声喊着

“大帅,抓到了陈友谅的细作”

“斩了去”

“但是大帅,是那些和…”

“是谁都一样,就是我的亲娘老子也得死”

“重八,他们不可是细作”

“师傅,他们四方云游,结交了什么人,你未必知道”

“要不是你把我们千里接来,我们尚在钟离寺里,一路上也根本不知是你重八,更不知道你的处境,怎么会是细作”

“师傅,乱世当道,人如草芥。我探得陈友谅曾派人到钟离,要挖我祖坟,毁我风水,怎奈我父母死后连寸土之地尚无,又遭了水灾,尸骨无存,哪来的风水,他们最后还去了於皇寺,见了师傅您和师兄们”

“寺里是来过游方的僧人,他们也确实问起过你,但你在寺里的事都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大家都忘却了,你大概也忘了吧,重八”

“我一刻也不曾忘,一刻也不敢忘”

“这么多年,兵荒马乱,寺里的和尚也和孤家庄的人一样四散而去,没有几个人活了下来,刘德死了,刘继祖死了,汪大娘也死了,能记住你的过往的也就是你自己了,放下就得解脱”

“师傅,你的恩情我没有难忘,但是有些事…”

“阿弥陀佛,杀生造孽,罪孽深重,妄杀无辜,更是罪不可恕,放下吧”

“师傅,我手下二十万大军正在创造通天彻地的善德”

“重八,你变了”

“师傅,世道变了”

我便不在和他说话,一直静静坐到东方破晓,在这军营大账里,血色霞光铺满了鄱阳湖畔。

就在我离开军营要走时,一个低沉又哀伤的语调。

“师傅,您给我做一件袈裟吧,我要传给子孙,····”

(七)

这是朱重八入寺后半个月的那一天,我看到他在打扫山门,尚没扫完,饭头便嗔了就站在伙房前喊着让他去井里打水送到灶上去,他瘦弱的身子在呼喊声中跑来跑去,像是要被撕碎一般,总是能在寺里的各个角落看到他的身影,我看他,两眼无光,蔫头耷脑,知道已经身心都疲乏了。

“重八,暂且忍耐忍耐吧”

“师傅,我不觉的痛苦,忙来忙去反而让我感觉到快乐,可以不用去胡思乱想,我喜欢白天,喜欢师兄们对我呼来唤去,我害怕夜晚,夜晚清醒的只有我自己,更加感觉到乏力和无助,我常到佛堂去,看那微笑的佛祖,他怎么能笑的出来”

“我怕你忍受不住,又不愿意说出来,便要做出糊涂事来”

“师傅,人心为何这般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说来听听”

“我以前喜欢听寺里的钟声,那时常和村里的伙伴到这寺后放牛放羊,这附近水草旺盛,寺后那眼井清凉甘甜,我们常过来讨水喝,也把牛羊撒在此处,便都到别处去玩,摘些田间的野果,去水沟里捉鱼逮虾,有时偷偷摘寺后的苦桃酸杏,真是快乐啊,每当寺里的钟声响起,我们便急匆匆的跑来,聚拢了牛羊,往家里去了,那时我觉得这钟声就像我娘喊我的声音一样好听,但现在每一声的钟响,都感觉是一种戏弄,家没了,爹娘没了,这佛祖的宅院里还是如往常一般,这钟声的意义是什么,扰人心神,我恨死这钟声了”

“钟声还是那个钟声,变得是你的心”

“但是我也有办法,便将对这世道的全部不满都注入那根坚硬的撞木里,那生满锈的钟就如同这破旧的世界一般,我多么想敲碎它”

“钟声就是钟声,或许钟声根本没有意义,或许正像你说的那样,是一段杂音罢了,代表不了回家还是出家,苦人听得,便是救赎,罪人听得,便是忏悔,是你赋予了它意义,因此你的心变了,钟声也就变了”

“我的心没变,变得是这世道”

“这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

“我爹娘一辈子忍苦受累,换来的不过是一辈子的忍饥挨饿日子,他们听到这钟声,是担心回来的那几张要吃饭的嘴,可是地主富农们听到这钟声,那时等待吃饱的牛羊回圈,这钟声本身就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偏见,这个世界都有罪的偏见”

“重八,偏见来自内心”

“师傅,偏见来自眼睛”

我记得那个少年,那时他虽然和此时一般的瘦弱黧黑,但那时他却是快乐的,经常碰到他和他的伙伴们在附近放羊牧牛,爽朗的笑声,追逐打闹,时常能看到那些瘦弱的身影穿过附近的树林农田,明快的歌声越过寺院的屋檐墙角,那些都是当地的歌谣。

或许那时他的心里没有这些偏见。

(八)

我记得他云游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那也是一个早晨,阳光格外的耀眼,一个头高高瘦瘦身影立在门外,戴一顶残破的斗笠,但仍没有盖住那个长长的下巴,穿着百衲衣,手里拄着杖刀,身后背着一个嵌满了补丁,那上面蹩脚的大针大线,一看就是不是女人的手法。

“师傅”他行了礼,叫了一声

“重八,是你吗”

“师傅,我回来了”

他摘下了斗笠,抬起头来,黧黑的脸上,反射着阳光,那眼神里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愁怨,清澈的眼神里好像多出了一些什么模模糊糊的东西,但是一闪而过,我竟有点恍惚,没有看清楚,但是我知道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少年了,我便抓住了他的手,把他让进了方丈室里,给他到了杯茶水。

“一路风尘,苦了你了,重八”

“世道艰苦,活着就是莫大恩德,师傅”

“三年了吧”

“三年多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

“天不绝人,终是给了一线生机”

“都去了那些地方啊”

“自从那日离开寺里,便先去了钟离,钟离县里的人多是逃的逃﹑散的散,家家闭门,户户空室,还哪里化的缘啊,我便也是忍饥挨饿,多亏师傅您当时给我的干粮,但终究也不是办法,只得再找出路”

“我早是听说了,所以那些时间我也常常睡不着觉,那时寺里决定每个人化缘的方向,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是他们看你年岁较小,便让你去钟离﹑濠州去,我知道那是死地,但是在那关乎生死的时候,他们都起了俗心,犯了贪嗔痴,当然我也一样,当时能做的就是偷偷多给你些干粮,期盼着你能熬过去,阿弥陀佛,你还小,但又如何能熬的过啊”

“我那时听人讲起庐州遭旱较轻,尚且富足,应该能够果腹过日,便投向庐州”

“那庐州如何,民生如何”

“那庐州还算富足,但是乱世盗起,当时庐州城正在修建城池,我便在那民夫队伍里干些杂活,换口饭吃”

“那也尚好”

“那些民夫里好多,都是逃荒要饭而去,还有几个人层架追随过彭和尚,见了我也是和尚便有些亲近。他们给我讲起了弥勒佛出世,讲了红巾军,都在说“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他们也劝说加入他们,一起祈求弥勒早日出世,解救天下苍生,但是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些,要是真有佛祖,一定会化解这些灾祸,何必等到弥勒”

“弥勒是未来佛,佛祖是现世佛,佛悲悯世人,人类灾祸全由自做,佛法难度”

“那群人里,我认识一个凤阳府的老乡,他叫常遇春,口口声相信弥勒降世,解救众生,但因在滁州要饭,受到当地人的驱赶,便扬言有朝一日,等他手掌生杀大权,便要一口气杀光所有滁州人,哈哈,你说可笑不,这是佛祖的信徒吗,这是弥勒的使者吗”

“阿弥陀佛”

如同外出多年的儿子回到家里,他向我讲述起了一路的各色见闻,从濠州向南到了合肥,然后折向西进入河南,到了固始、信阳,又往北走到汝州、陈州等地,东经鹿邑、亳州···,向我提起他遇到的那些有趣的人,汤和﹑徐达··

我甚至觉得这个年轻人会一辈子留在寺里,和过去的我一样,诵经礼佛,娶妻生子,然后活着,死去···

但是三年后的那个夜晚,朝廷的官兵包围了寺院,朱重八也消失在黑夜里。

(九)

后来他坐了吴王,便派人来要把我接到洪都去,我舍不了这寺里一众大小,便让那人给他带去了口信。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孩子,抓着我的念珠,扯断了我的念珠他告诉我,他就是就是弥勒佛,是未来,是光明,我端详着那个孩子,忽然醒了过来,一元终结,光明万世,弥勒出世,即见未来。”

再后来,他当上了洪武皇帝,便下了敕建皇觉寺的圣旨,但是我太老了,已经不能起身接旨了,我指了指那墙角高处的柜子,知客僧拿了出来,递给了来传旨的人。

“给重八吧,这是多年前我欠他的债,我还了,这是他的业障,他也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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