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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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蚊子想坐公交回家,但是它的畅通卡里已无余钱。它趴在刺眼的路灯旁,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它出生不过才两天，但因为蚊子爸妈感情破裂离婚，它变成了孤儿。它要回去的正是那个没有人等待的家。蚊子想，或许可以在这路灯旁逗留一晚，灯下等待的人或许会让它饱餐一顿。它已经一整天没吸血了,它甚至忘记了那个唯一能让它感动到流泪的血腥味。是它自己太软弱了，也是现在的人香水喷得太多了,它总是挨饿。
它还记得,第一口人血是妈妈喂的,甜甜的,咸咸的。现在，它却只能趴在灯下，想着往事充饥。这时候,蚊子闻到一个胖子的味道。它太兴奋了,它迅速地飞过去，落在了胖子脖子的汗珠上。幸好,胖子还在吃，没有察觉到它的微小。蚊子惬意地躺在那粒汗珠上，这个胖子它早就认识了,他跟它坐一路车，它可以趴在他身上骗过司机。要上车了，464路，熟悉的车，陌生的司机。胖子打了卡,准备去后面找座位。还要打卡，司机突然说。胖子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个面色狰狞的司机。你背后还有一头蚊子，司机不耐烦地说。蚊子听到有人喊它，一个激灵翻过身来。但是它没法辩解。
它看着胖子的眼睛,希望会有奇迹发生。这时候,胖子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前女友，蚊子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他们分手的那个雨天。他不情愿地从破旧的兜里掏出五角,塞进了投币箱里。以蚊子的体积，打个折是可以的。他找到了空位坐了下来。蚊子等着他问话,但是胖子的眼睛却是呆滞的。他想着跟前女友分手的那个雨天……
那是一个下着毛毛雨的星期二，同时也是胖子女朋友的生日。那天一大早胖子就出发去找她了。胖子没有带伞，下车的时候，路面已经全湿了，泥土开始散发着腐败蚯蚓的味道。他捧着一大束红玫瑰在路边，等着绿灯。胖子想象着女朋友见到他的情形，她喜欢红色，她喜欢雨天。胖子准备好了所有，只为给她生日的惊喜。路边过来一辆别克，“嗨，小伙子，你知道城北村怎么走吗?” 车窗慢慢摇下，胖子脸上的笑容静止了，副驾驶上坐着他的女朋友，后边座位还有一束红玫瑰。胖子慌乱中没了语言，他移开脚步，向车的反方向走去。“好奇怪的人。”车主疑惑道，她并没有看到胖子。车影慢慢远去，胖子停下脚步。这时候，雨大了，打在胖子的肩膀上，打在玫瑰花瓣上。胖子的脸上也落了些雨水，他并没有意识到。攥着花束的手,被花刺刺破了，血混着雨水流下来，落在了印着 MARRY ME的生日蛋糕上，很是鲜艳。
他坐在路边，混身都湿透了，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蚊子看着目光呆滞的胖子，它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一蚊一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着到站。一路上人上人下，唯一没变的是司机。夜有些深了，司机的脸上已经有了些睡意，公车上的乘客也只剩下了蚊子和胖子。司机微睁开眼，差点追尾了，幸好急刹车，司机爆了一句粗口。惊醒了还在回忆里的胖子。你要跟着我？胖子开口了。蚊子听懂了他的问话，但它开不了口，人类从未听懂过蚊子的语言。这是它妈妈临死前讲的话，它忘不掉。下车后你离开吧，请不要再跟着我。
蚊子微微地点了点头，流下泪来，它依稀记得胖子跟前女友分手的那个下雨天。
胖子不喜等待,但面对沉默的蚊子,他心软了。他看着这个小东西,努力地回忆自己是否与它有着某种渊源。它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他想不透。自己已到而立之年,身边还没一个靠谱的女朋友,其实他也厌倦现在的自己，想要改变,却无能为力。今晚的蚊子越发让他心灰意冷,是小东西那绝望的眼神吗?他不知。公车不知不觉到了终点站,两个失落的个体都忘了下车。被那粗暴的司机赶下车后,他们无处可去,胖子已把最后的五角替蚊子付了车费。
已是凌晨一点十五,他们身无分文。幸好夏天的夜晚不会很冷,胖子失神地走着,蚊子靠在他的肩上,此时它有一些饿了。蚊子犹豫着要不要去吸胖子的血,但还是忍不住刺进了他的皮肤。
为什么要刺他?蚊子不明白,其实它没那么饿,可是趴在胖子肩头的它没有忍住。然而,这一刺痛带给胖子的却是关于前女友的回忆,那些美好的。胖子不想去拍它,就让这个小东西吃一些吧。他继续走着,街道上的店铺都关门了,连烧烤滩也不见，只有路灯在微闪。胖子迷路了,在这熟悉的街道,他忘记了自己的家门。他也忘记了,他没有家。
就这样露宿街头吧,就这样孤独地死去,抹去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可是胖子的脑中直闪现一个身影,让他不舍。他看不清那是谁,只记得那来自儿时。后半夜,天冷了。蚊子在他的肩头早已睡着,胖子也累了。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头伏在膝上,进入梦里。
路边走来一对情侣,他们注意到了胖子,女孩起了恻隐之心,想叫胖子回家，但男孩拉着女朋友的胳膊,说赶紧走吧,不要管这些人。胖子听到了男孩的说话,他醒了,但没有抬头。他在等待女孩的回答,却听到了离开的脚步与一声叹息。
那两人走了，胖子也渐渐入眠。
蚊子却不知如何面对，是跟着胖子回家？还是去独自寻找自己的族群。它迷茫、惆怅，还有一点冷。夜半时分，是落寞的，那些遮不住的光线在暗地里慢慢变强，不知能不能突破这黑暗？而蚊子，它不敢想，不敢去想自己的前世。
因为她的记忆里只有痛苦。男朋友的突然离世让她的世界瞬间崩塌，曾经的她那么绝望，她想到以死亡来结束这一切。站在高楼上的她那一刻还在幻想，若他还在，现在会有什么不一样？未来又会多多少想象？带着那些温暖的念想，她张开双臂飞下了高楼。
她被拒之于天堂门外，上帝告诉她，她必须以蚊子之身在人间生活三个月，她接受了上帝的惩罚。现在成了它，它不知这三个月要怎么度过？或者能不能度过？一旦在人间死去，约定便会消失。它选择留在胖子身边，是看中他既可作为食物又具有隐忍善良的心。它希望在胖子身边安全走过这三个月。可是，这冰冷的夜又让它怀疑。它使劲咬了一口胖子，想叫醒他，可是胖子无动于衷，似有一场美丽的梦在纠缠着他......
可是这梦不再美丽，这牵绊也早已过去。他忍受着，蚊子刺咬处的痛与痒。他等待着一个醒来的时机，他不想任由这小小的蚊子控制自己。可这等待何尝不是已被控制了？天空慢慢透出一丝光明，一个晚上过去了，蚊子心里说着。胖子抖了抖身体，睁开眼睛。现在该回家了，光线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也晒伤了他对前女友的思念......
胖子饿了，一夜的思考与梦魇让他心力交瘁。只想着用食物带来暂时的安慰。是包子稀饭还是油条豆浆?他无心考虑。
找了一家早点摊坐下来他没有说话。摊上没有什么人，老板看了他一眼，端来了两个包子两根油条一碗稀饭一碗豆浆。这深合胖子之意，不由得转眼看了看老板，发现是一个女孩。长相普通，身材普通，但眼睛却那么有神，好像是兔子与绵羊的混合体，温柔却不失活力，胖子不由得呆了。
突然,他的手指一痛，是蚊子。蚊子早就醒了,它在胖子的身上打滚、弹跳，它也饿了。但它不忍心去咬他，它看得出来胖子很无力，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褶子，好像是瘦了些。当它看到老板的时候，它没有在意。
可是姑娘把早点端到胖子面前的时候，她看到它了，眼神闪过一丝不解。蚊子看到她的眼，也察觉到了胖子的微妙神情。这一口下去，蚊子没有迟疑，也没有留情，痛痛快快地吃了个饱。胖子从发散中抽离出来，他咬了一口包子，汁儿流出来，是灌汤的，牛肉香菇馅，香味立刻飘满了整个街道。他又咬了一口油条，咬不动，还满口的苦味，这味道让他作呕。随即灌下一口稀饭，糯糯的、淡淡的甜味。他吃光了包子，喝完稀饭。他把豆浆留到最后,一口下去，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冲到下水道井盖口，开始呕吐。这时候，老板走过去，递给他一杯热水，一块手帕，俯在他耳边说：我只想证明，包子稀饭才是最佳的早餐。这一句话犹如一把刀劈下来，胖子心中隐隐作痛。
蚊子落在路边，冷漠地看着现在狼狈的他。
时间倒回一天。
公交车司机下班了，早上七点，最后一趟晚了6分钟。他上的是夜班，811路。且称他老余吧。
老余40多岁，五短精瘦身材，面相呆滞。他的妻子在火锅店帮工，单位很好，五险一金。早上，老余的妻子会在他下班的公交站经营早点摊。老余每天早上下班都会去那吃一碗小面，因为会打九折，再者是自己老婆，他觉得比较放心。
这天早上，老余在路边发现了胖子，清晨的阳光洒在他黑油油的头发上，闪耀着。但胖子一动也不动，兴许是没睡醒吧，老余想。同时，他看到了胖子身上的蚊子，面条的身材，狰狞的面孔，有些眼熟，正是他讨厌的所有蚊子的样子。
老余没叫醒胖子，他知道一个熟睡中的人最不想被打扰。他走到老婆的摊前坐下来，人很多，他老婆甚至都没注意到他。老余看着老婆，且称她小夏吧，熟练地下面、调料，额头滴着汗，很性感。
但老余想的却是另一番事，每个月的工资上交，老婆只给他400块零花钱，早餐只打九折。这样下来,他只有200多的私房钱可存，这婆娘还是有些残忍的，他想。之所以还没离开她，是因为丢失的女儿还没找回来，再者，还因为每天九折的小面，味道还算不错的。
正出神，一碗小面上桌了，白面、红油、葱花，外加一点炸酱。老余机械地拿起筷子搅拌起来，都没看小夏一眼。
小面的味道飘散开来，叫醒了路边的胖子。这味道让他想起了肠粉，但他不敢起身，口袋里钱不够了，他不能大幅度动作，要保存体力。但他的身子还是不自觉震了下，摇醒了蚊子。
这是做蚊子的第四天，它庆幸自己完整地醒过来。它不饿，只是看到颓废的胖子有些失望。它以为胖子们都是快乐的，它以为可以欢笑着度过每一天，但这情形却让它的心慢慢凉了。它盘旋着，看着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它却形单影只。
上班的人都在路上了，车站人来车往，他们都注意到了路边的胖子，但都未理会。光线那么强，空气潮热，像一个蒸笼，蚊子也早飞到了阴凉处，只有胖子还坐在路边。
42度的天空下，胖子的发间渗出水来，滴嗒滴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