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当年微微自然卷的短发已经及腰,白皙的脸上妆容精致美好,带着自信的微笑和人们谈笑。只是,看到我时错愕的神情真的不大友好。
“司冉,你......好久不见。”
我笑了,自然地走上前挽住你的手:“好巧啊,居然在这里遇见你。”
你尴尬地笑了笑,微微躲闪着我的目光。
看来,你还没有彻底忘记我这个曾经的朋友呢。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我亲爱的绾儿。
大学报到第一天,我就遇见了你。
那天你提着行李站在路边等红绿灯,抿着嘴狼狈得擦拭着脸上的汗水,眼神如小鹿般清澈单纯。栗色的短发微微卷着,俏皮可爱。
绿灯亮起时,你大概有些慌张,否则你也不会没有察觉钱夹掉在地上。
“同学!”我下意识地拾起钱包追上去,“你的钱包。”
你惊讶地回头,然后是感激不尽:“真的谢谢你。你也是兰大新生么?”
“嗯,我是外语系的,季司冉。”
“我也是外语系,我叫萧绾。”你笑起来真好看,“也许我们以后是室友呐!”
从那以后,学霸季司冉和系花萧绾成了室友,也是很好的朋友。
四人间的宿舍里只住了我们两个人,我还记得第一天我们正在放置行李时,一个苗条窈窕的女孩猛的打开门,高挑的眼角,短得不能再短的小热裤。身后跟着许多人,行李多得像是搬家。大小姐皱着眉头在宿舍里转了一圈,尖声地埋怨宿舍太小太破,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跟着的一伙人也反应极快地追了出去,只留下我们一脸懵逼。
总之,那个大小姐再也没有出现在宿舍里,据说是在校外住了。至于另一个室友,貌似从来没有出现过。
军训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和你,度过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夜不归宿的夜晚。
那天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庆祝我们大学生活的开始。吃完后又骑着自行车在城里兜风,最后却又迷路了。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上兜兜转转了好久,一直到午夜,才摸到校门口——显然已经关门了。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你期待地看着我,“我钱带少了~”
然而我口袋里只有几张十元。
于是,万般无奈,我们决定去公园的长椅上凑合一晚上。
我记得那个晚上月光清明,清凉的晚风拂去夏日的燥热,一切都静谧而美好。
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高中以及军训时的趣事,还有对未来的憧憬。
“你理科这么好,怎么会到外语系啊?”
“因为我喜欢啊,我从小就想做一枚优秀的外交官。”
“欸,我是想做翻译。其实我从初中开始就特别想成为张璐那样的翻译啊。”
“唔,这个貌似对词汇量和反应要求很高啊……”
你谈到理想时,眼睛亮亮的,闪耀着憧憬的光芒。微卷的发梢在风中浮动。我从来没有发现你这么美,还是说,人在表达对未来希冀时,都会更美一点
我们那次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直到困意袭来,我们沉沉睡去。
绾儿,你是我的朋友。至少在那时,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那时,我还觉得一切都不会变,我们会一直一直那么快乐。
清晨五点,我们是被雨淋醒的。
好奇怪,明明是晴朗的夜晚,居然又下起了雨。
回到学校时,我们都是全身湿透。那么狼狈,却又那么开心。
怎么办,绾儿。我想恨你,也有很多理由恨你。但是每次想到那天,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却又恨不起来了。
那天淋过雨后,我就病了。
其实也不值得奇怪,我从小就是个病秧子,高中还得过一场重病,差点把家里弄的倾家荡产。平常也小病不断。
但是我发高烧到四十度的情状还是吓到你了,你坚持要送我去医院,我不想麻烦你。
之后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我终究烧得不省人事。
恢复意识时,已经是在病房里。你顶着黑眼圈坐在床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好轻柔地埋怨我:“司冉,你吓坏我了。”
“绾儿,我要怎么谢你?”
“不要再怕麻烦我,就好。”你微微地笑了。
绾儿,那时,我觉得你就是天使。
住院四天,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只有你,可以依靠。
绾儿,我从来没有忘记你的好,从来没有忘记那时你为我来回奔波,帮我垫付了所有的医疗费。照顾我,陪伴我,而自己却因为劳累而憔悴。你曾经是这么真心待我。如果那都是装的,那未免太像了。抑或是你变了?
我只知道,那以后,我用我全部的真诚来对待你,那以后,我一直把你当作可以依托的朋友,一个可以把一切都托付给你的朋友。
然而,你终究背叛了我。
你的美国朋友克莉斯汀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好吗?”
我看到你猝然发白的脸色,微微一笑,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就是大学舍友啊,所以关系一直很好,直到……”
我意味深长的沉默和你越发苍白不自然的脸色终于让克莉斯汀感觉到了什么,她收敛了笑容,低声说:“抱歉,失陪了。”语罢,离开。
“司冉,我想我们之间也许有些误会,我们可以谈谈么,就今晚。”
我微微点了点头:“可以。不过,我认为没有什么误会,亦无话可谈。”
大一的寒假,我受邀来到你所在的城市。
才知道原来你是所谓高干子弟,父亲官至军区副司令员,母亲是小有名气的插画家。到达你家所在的小区外,你的美丽优雅的母亲站在门口。微扬的裙裾,温和的笑容:“是小绾的朋友吧。”
你所在的南方都市,不乏摩登感,却更有环境优雅古朴的民居小镇。也许只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环境,才能孕育出你这样温柔如水,又聪慧美丽的女孩吧。
“我一直很喜欢这里。我去过很多地方,可是没有一座城市比我的家乡美好。”
风扬起你卷曲的发梢,轻盈的裙角与身后的蓝天,脚下的石板路相映成趣。你知道么,亲爱的绾儿,我好羡慕你,且只是羡慕啊。
这么好的你,怎么会那样伤害你的朋友?
然而事实是,你做了,你亲手摧毁了我。
我曾经相信有些事情不会变,我们会一直一直走到毕业,然后各自奔赴前程。
亲爱的绾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那天以后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当你在美国开始新的生活时,我却承受了一切罪责,低到尘埃里。
深夜安静的咖啡厅,柔和的灯光下是你沉静的面容。
“你想解释什么。”我轻抿一口咖啡,“我听着。”
“我很抱歉,那天离开没有留下消息。”你撩起额前的碎发,“是我父亲安排的。”
我微微冷笑:“你父亲。你有没有告诉他,一个父亲要教给他的女儿什么是担当,担当她的错误,担当应得的惩罚。而不是用自己的特权,把一切罪责让别人承担。”
“我真的很抱歉,当然我也知道我父亲的安排是不道德的,但是我又能怎样,我已经做了让他失望的事,我不能再违逆他......”你低声解释着,可这又怎么能说服我。
“看来你根本不知道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我冷冷地开口,“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在精英云集的兰大一直是拿一等奖学金的优等生,又是社团骨干,但毕业四年你已经成为了大公司的CEO,而我只是一家民企的翻译?”
你哑口无言的样子,在我看来不但令人厌恶,更是可笑。
“显然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笑了笑,站起身,“你有罪,萧绾。”
“一辈子也赎不清的罪。”
我说的一点不夸张,我亲爱的绾儿,且听我说。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的人生会是怎样。
至少,会比现在好很多吧,我亲爱的绾儿。
那是大三,快要结束的时候。
那天,你做了一件错事,而我帮了你。
我记得那天我们惶惶不安,坐在操场旁的凉亭上默默无语。到傍晚,你的手机突兀地响起,你慌乱地接通,避开了我。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里等你回来,你现在大概是真的很慌乱吧,毕竟,你做的事一旦被发现,是要被劝退的。
天黑透了,你还是没有出现,手机也是关机。
一瞬间我意识到了什么,狂奔向宿舍。
空荡荡的房间,再也没有你的身影。甚至连所有的物什都已经被带走。
你走了?就这么走了?
只剩下桌上一张薄薄的字条。
司冉,对不起
如果说你的不辞而别只是让我感到伤心的话,那接下来的事简直让我恨透了你。
我很想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第二天,你的罪名全部算在了我身上,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只知道那天我从教务处走出来时心如死灰,茫然地回到宿舍,歇斯底里地痛哭了一场。为什么!萧绾你告诉我!
呵,我就是这样从一个为人称道的优等生沦为一个只有高中文凭的人的吧。
四年前的一场大病,使我失去了出国的机会,四年后的这场闹剧,又把我的梦想彻彻底底地毁灭。
如果没有你,今天我一定已经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外交官,开始了我向往很久的生活。
如果没有你,今天我不会住在狭窄的出租屋里,盘算着可怜的工资还够不够交房租。
没错,你曾是我的朋友,曾对我很好,带给我快乐。
但和今后几十年的幸福比起来,那一点点好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你,我还会有其他舍友,其他闺蜜。
也许她们不会毁掉我的人生。
我亲爱的绾儿,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恨你。
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碰面,即使我已经厌倦了再遇见你。毕竟两家公司还在合作。
不过,也许这样也好。
对了,今天是2013年5月27日。
某一刻我很想当面质问你知不知道失去一切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离开学校之后,世界都变了。
我记得,以前邻里之间特别喜欢拿我的事迹教育他们的孩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数落着贪玩的孩子告诉他们我又在什么比赛里获奖,平日里见我更是笑脸相迎,甚至带点谄媚。这些一度导致我在孩子们之间的人缘尽毁,当时对那些家长也只是心底淡淡的不屑。
后来我才知道,被捧得太高不算悲哀,重重的摔在地上才是。
再也受不了他们的指指点点,低声谈论我,甚至带着鄙夷。我只能低头匆匆走过,强忍泪水。原来旁人的目光这么可怕,原来,大家都那么势力!
我是骄傲的好学生,一直都是。学生时代想要受欢迎就是很简单,好像成绩是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
况且,我也实在是找不到看得上的工作。
我放下自己的骄傲,把心中的横杆一再放低。可是我终究颓然地回来。
除了越来越无法释怀的绝望,我再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抑郁。
人模狗样地活了两年 ,一直到那一天。
我深深地记得,是2010年5月27日。
那天我的情绪出乎意料地正常,以至于电话铃响起时我立刻接通——是大阿姨,我妈妈的姐姐。
“小冉?小冉你来医院啊,快点!你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使我心中一紧。
“你说什么?!妈妈……”
搁下电话,我极快地冲出了家门。不知道那天有多少人看到那个穿着睡衣拖鞋,披头散发的我,一路狂奔,一边跑一边哭。
我迷迷糊糊知道妈妈已经病了很久了,因为我。我没有去照顾过她,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一天她会要离开我,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她的病那么严重。
我真是一个不孝的女儿啊。
我只记得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迎接我的,是盖着白布的瘦弱躯体和亲友们的痛哭声。
我只记得那天一向疼爱我的外公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畜生!你知不知道你妈妈为了你付出了多少!”
失声痛哭。
那天我好像彻底失去了一切,然而某些东西又回到了我的心里。
我继续活了下去,用一份仇恨支撑。
这么久过去了,又见到了你。
恶毒的话,却还没说出口。
你,只是个年轻无知的人罢了,你从来就不知道,失去一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公司的合作终于结束了。大概,我们没有再次遇见的可能了。
宴庆办的很成功。你早早地到场,雪肤黑裙,妆发精致,美得让人移不来眼睛,美得让我嫉妒。可是巧了,我最看不惯你这种人模狗样的做派。
“司冉。”你居然还敢主动找我,真是让我意外。
我笑了:“你马上就能摆脱我回到你的地盘去了,绾儿。是不是很开心。”
“你没有必要这样,司冉。如果你肯原谅我,我可以回来,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我也愿意和你做朋友……”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你还是不懂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吗?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你大概呆住了。我的声音不大,却使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在考试里作弊的是你,不是我。”
“你可以解释为什么是我被劝退,而你安然无恙地到美国过这样光鲜的生活?”
“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大概你也羞于面对你做的一切吧!”
“这四年我活的像条狗你知道吗!”
“你把我的骄傲踩到尘埃里,我只能做着我鄙视的工作,遭受旁人的白眼!”
“你知道那些人是怎么说我的吗?”
“你看季家那个小妮子哟,从小到大作弊,她妈还到处宣传她多少聪明。这种小孩真是要不得。”
“我跪在妈妈碑前哭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积压的怒火终于不可遏制地发泄出来,不需要任何遣词造句,责骂脱口而出,自然而然。你看,我有这么恨你。
“够了!”你突然打断我,泪水划过你的脸庞。
我安静下来,看着你。
你想说什么,你还能解释什么。
“对不起。”穿着华服的你在众目睽睽下跪在我面前。
我冷冷地看着你:“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因为没有用。”
可是你只是伏在地上,不断地哭,不断地道歉。
我抬起头,其他人复杂的目光投向站在中间的我和伏在地上的你。有惊讶,有同情,有鄙夷,有唏嘘。
他们像在看一出精彩的丑剧,我的痛苦,你的痛苦,将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呵``我突然觉得很累。当众揭穿你并没有带给我想象中的快感,反而使我更加烦躁不安。
于是,在议论声惹怒我之前,我踩着高跟鞋飞快地离开:“我辞职了。”
走出宴会厅的门,将哗然关在身后。
萧绾,永远都那么傻的萧绾。
今天是,2014年5月27日。
我一身白裙,静静地站在柳树下,站在母亲的墓前。
不知不觉,您已经离开四年了。我很想您,真的很想您。我一直知道,您不顾旁人的眼光义无反顾地独自把我抚养长大,拼命工作赚钱想要供我出国接受最好的教育,过上光鲜的生活。
我一直知道,您足够聪慧美丽,足够迷人。只要抛下我这个拖油瓶,就会有很多不错的男人争着娶您为妻。
我一直知道,您有多爱我。
但是,我上了大学后为您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一份真情的礼物,却是泪水和痛苦,是无尽的折磨。我亲手把您送入病魔的双手,推进冰冷的坟墓。
您恨不恨我?我永远不会知道了。但我恨我自己,当年不懂事的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也在悄悄地改变吧。
我曾经那么恨萧绾,恨入骨髓,可是在一年前她再次离开以后,我忽然觉得我放下了,也许是时间冲淡了我的恨意,也许,是我学会了宽恕。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初夏,阳光正好。
你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我不知道。
只是回头准备离开时,看见逆光的女子,捧着一束花儿,柔软的棕色发梢随风微扬,皮肤白的几乎透明,柔和的面容晕开在阳光里,像梦一样美好。
恍惚间仿佛看到,马路对面青涩的少女。
“绾儿……”我不自觉地伸出手,害怕她会像梦一样破碎。
“我回来了。”沉静的,令人心安的声音,“我回来,向你赎罪。”
我笑了:“这辈子可不够。”
你轻轻温柔地笑:“那我下辈子,还做你的朋友。”
我轻轻地抱住你,像抱住美丽的泡沫:“我罚你,永远永远,做我的朋友。”
“永远永远。”
我亲爱的绾儿,经历了那么多是是非非,我曾经那么那么恨你。
可是,我还是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