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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增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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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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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旧事

一桃花劫

何文生和陶悦相恋五年,可是陶悦的爸爸妈妈就是不同意。

何文生不止一次动过带着陶悦私奔的念头,可是陶悦就是不答应。陶悦不点头,他的想法就是瞎想。上次在村东小河的水跳旁,陶悦在洗菜,何文生跑过来,装作要洗脸的样子,两个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何文生又一次说出自己的想法,陶悦一脸的为难,她苦着脸说要和爸爸妈妈再谈谈。“悦儿,还要谈,你已经和他们谈过不止一次了,他们哪一次表态同意咱们的关系了。”何文生悄声地说,嘴角露出了不屑。陶悦嘟着嘴说:“可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人总不能不要家吧!”一句话把何文生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何文生和陶悦住在一个村子里,两人打小就是同学,初中,高中,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可是两人的恋爱一直偷偷摸摸的;没能公开。原因很简单,两家的情况不一样。陶悦的父亲是个中医,在镇上的医院上班,一年到头穿个白大褂;母亲带着哥哥在村里种地,家里经济条件相对要比村里别人家宽裕一些,家里有个独立的小院,种花种草,清清爽爽。出门的时候全家人衣着整洁,衣服上似乎还飘着中药特有的芳香。而何文生家情况恰恰相反,兄妹五个,何文生是老二;大哥至今没有对象;家庭经济捉襟见肘;家里养鸡养猪养鸭,一股的怪味。更主要的是何文生的父亲有历史问题,在队里抬不起头来,谁家愿意把女子嫁到穷家怂户?更何况陶悦的父亲还拿着国家工资,两家简直没法比。何文生的父母知道儿子的心思,有一次央求本家三爷爷拉纤做媒,探探深浅;哪知三爷爷到陶家话还没说出来,陶医生寒着脸说“我家陶悦还小,以后找婆家不是在镇上就在县上,戳牛屁股的不谈!”三爷爷红着脸,讪讪地走了。

不管外人怎么看,何文生和陶悦好上了是事实。高一那年夏天,上学路上的木桥被山洪冲垮了,无路可走,陶悦记得何文生挽起裤腿,把几个低年级小同学都背到了对岸,最后背的是陶悦。趴在何文生宽阔的后背上,闻着他的汗味,陶悦心里认定何文生是可以托付的人,慢慢地何文生和陶悦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一起上学,一起赶集;有一次赶集的路上遇到一条疯狗,追着陶悦咬,她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喊“文生,文生!”何文生跑过来,挡在陶悦前面,弯着腰,手里拿着一根艾蒿,狗以为何文生准备攻击它,狂吠一阵子,最后落荒而逃。何文生是陶悦的依赖。尽管双方家长没通气,两个人在彼此心里的分量都清楚,明眼的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

陶悦家里人反对她与文生交往。三月里桃花开了,黄鹂躲在浅绿的树枝下唱着婉转的曲调。村里人开始说陶家的闲话,他们说陶家丫头在家里闹呢,陶家父母为了安抚她,想办法给她找工作。何文生听到消息后心急得火烧火燎的,他知道陶悦闹什么,他更见不得陶悦伤了身体。那几天他顾不得体面,早晚在陶悦家门口徘徊,希望见到她出来,说上两句话,可是总没机会。

何文生决定铤而走险,亲自去陶家一趟,安慰一下陶悦。队上散工后,他回家换了一件白衬衫,把头发梳了又梳,挺直腰杆走到了陶家。从多远他就能闻到陶家飘出来的饭菜香,进屋后何文生热情地招呼了陶悦爸妈。陶妈妈见了,热情地给他倒茶;陶医生一反常态地请他坐坐,和他拉着家常。何文生隐约觉得他们客气之外的一点陌生,一种疏离。当陶悦穿着一套护士服笑盈盈地向他走过来,他的心几乎蹦了出来,他揉揉眼睛,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陶悦喜滋滋地告诉他,她已经在镇上医院上班了,过一段时间卫校学习。陶悦高兴地说着听来的新闻趣事,何文生僵硬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坐了一会儿他从陶家走出来;陶悦很好,他心安了。可是却有一种无形的压抑充斥着他的内心,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第二天天刚亮,家里的人发现何文生离家出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临行前他留下一封信,放在家里的厨房灶王庙里,信里告诉父母不要找他。“活不出个人样,我就不回来了!”

二十年后的冬季,村里来个人,一副打工者的模样,他说是替何文生看看他父母家人,何文生一家人好吃好喝招待,而他东拉西扯,就是不说何文生的住址。最后告别的时候文生的父亲买了一些烟酒送给他,也许是良心发现,或者是人性未泯,送到车站的时候,那个人要文生的父亲借一步说话,转过一个墙角他说何文生曾经是他的一个工友,十几年前死在煤矿冒顶的矿难中。

听到消息后,文生的父亲眼睛一黑,他扶着墙,强迫自己不要倒下去,冬天的风呼呼地刮着,一颗浑浊的慢慢从他的眼里渗出来,滴进了干冷的泥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鸡零狗碎事件

五婶的生活充斥着太多的不如意。

五婶从小读书就好;招班级里老师,同学们的喜欢。同村的赵兰根本就没得和自己比,可是因为五婶的父亲参与了一起山林偷盗案,判了刑。她觉得人前人后抬不起来头,成绩一落千丈;初中没读完,她书包一背,回家做农活,跟着母亲栽秧割稻,养鸡养鸭。尽管后来父亲刑满释放,五婶心里却永远有一个死结。同村的赵兰和五婶同班,后来经过苦读,考上学校,后来分配在学校当老师,雨不淋太阳不晒,轻松自在。想到赵兰,五婶对父亲又恨又爱,过去的事让她的肠子都悔青了。

日子飞快,几年后五婶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长期的劳动让五婶越发的俊美,脸色白里透红,一笑腮边两个酒窝。一家有女百家求,媒人踏破门槛,经父母做主,她自己点头,嫁给了瓦屋庄的张五。

张五老实,胆小怕事,遇事没主张。分家之后,特别是生了儿子晓东后,五婶就成了家庭的绝对领导。她带着张五苦干实干,下定决心要过好日子,忙了锅上忙田上,农闲时节打工忙。她发挥自己的特长,在家里养鸡养鸭养猪,日子虽说不是富裕,可是保证一家人寻常日子还是可以。

可是要同隔壁王二河比起来,五婶心理开始不平衡。王二河人高马大,做事胆大,敢干,先是王二河和人合作养猪,接着王二河又承包工程,赚了不少钞票,一家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王二河老婆闻香个头不高,整天涂脂抹粉,嘴唇红得像猴屁股,眉描得如棒棒糖,逢人就笑,花钱如流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凭人家有一个好老公。想想自家丈夫张五,除了忠实,指到黄河干到边,没一点男子汉魄力,五婶心里充满了失望。

比如说家里养鸡,卖鸡;养猪,五婶不吱声,张五只会凑把手,绝对不当家。夏天到了,春上养的鸡都长到二斤左右,要抓紧卖掉,再买回一些迟鸡苗,还要买一些碎米面糠,作饲料。张五就想不到,春天她养的母鸡再过个把月就能开窝下蛋,鸡蛋也是钱。而那些羽毛光鲜红冠子公鸡正是出售的好时候,如果再养下去家里的鸡喂食耗不起,而且公鸡们开叫了,一只只趾高气扬,处处留情;也不会像以前那么疯长,看看那些小公鸡,想想隔壁王二河,五婶觉着有那么一点儿相似。五婶心里喊了一千遍——卖公鸡,都卖掉,免得看到了心烦 。

五婶天亮前叫把公鸡捆得好好的,放在带网的篮子里,称了重量,太阳刚露头,凉风习习的时候,她已经放下篮子,坐在卖禽蛋鸡鸭的市场里,掏出随身的毛巾不住地擦汗。买鸡的人依仗有几个臭钱,买鸡时就斤斤计较,这个拎拎瞅瞅,那个捏捏嗉子,看看毛色;讨价还价,步步紧逼。也许是鸡在篮子里拉了几泡屎,也许是交易所人的秤有鬼,鸡分开一过秤,重量又少了,最后少卖了七八块,五婶气得不行,心里直骂称秤的人出门撞车,养儿子没屁眼。轮到自己买鸡苗,买饲料,一分一厘卖主都不让,个个算计惊人。

从集上往回赶的时候张五婶看见了同村的赵兰一晃而过,赵兰骑一辆带蓬电瓶车,袅袅婷婷的,怎么看都不像三十多岁,生养过的女人。张五婶现在头戴草帽,挑着担子,粗布衣服,就是一个乡下老太婆,五婶自惭形秽,想想人与人的差别怎么这么大。

从集上到家就见隔壁闻香在骂,先是骂鸡,不知什么时候鸡跑到她家的门口拉了几泡臭臭的鸡屎,把她家后面菜园的菜糟蹋了。骂完鸡后,她接着骂人,指桑骂槐,渣巴头乱飞,砸到鸡身上,砸中了盘旋一旁的的狗,鸡飞狗走,没有一处安宁。张五婶先是坐在家里,听到骂声还是忍不住,站在自家门口开始接话茬,三言两语对骂起来,骂了彼此祖宗十八代,骂着骂着就走到一起,你扇我的耳光,我撕你的脸,互相扯着头发和衣服,扭打一处;你扯下我的一缕头发,我抓破你的脸,破你的相,双方的衣服都扯烂了,白白的肚皮露出来,都嗷嗷直叫。

太阳都升得老高了,村里少有闲人,人都去田上干活了;王二河在家里睡觉。先是听见自家老婆骂鸡,他斜披着衣服站在家里斥责自己老婆事多,接着听到五婶回骂,两个女人打起来,王二河来气了,先是想拉架,再看见自己老婆闻香不是五婶对手,伸出自己的大巴掌对着五婶一推,五婶一看王二河也上了,上去就揪他腮帮子,一天鲜红的手指印如同蜈蚣一样刻到了脸上。王二河恼了,不管不顾用蒲扇大的手掌扇过去,一下,两下,三下,五婶先是嘴里出了血,还在骂,手还伸出来想和王二河撕打,没等她近身,王二河的拳头挥过去,砸中了张五婶的耳朵命门,只见五婶鼻子,嘴里的鲜血像箭一般喷来,人像一袋棉花包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闻香慌了,拉住了自家男人,村里几个闻声而来的男女也忙着拉架。王二河这才住了手。

几个人劝住王二河,再来拉起五婶,可是她的身体软绵绵的,耳朵,鼻孔都有流血的痕迹,嘴里噗噗出气,血洇红了一片,眼神定住了,身体渐渐变凉。

“打死人了!”有人在静寂的村巷里高喊,阳光炽热,两朵白云在天空慢慢地飘,一只蚂蚁陷在殷红的血液里,不停地蠕动着,想爬出来。

三卖米

农历8月11,镇上逢大集,父亲挑着一挑糯米,到集上去卖。

我家的糯米,身形细长,隐约可见一丝茵茵的绿色,泛着特有的香气。米装在两只稻箩里,父亲用桑木扁担挑着,人一走,扁担头直闪,节奏鲜明。父亲挑着担子出了村巷,米在阳光下泛着玉色的柔光,迎面牵牛的老叔连声夸奖“好米,好米!”

在农村,糯米的用途大着呢;饭店用它做糍糕,麻圆子;茶馆用它做粑粑,元宵;做糖的也把糯米看成宝,糯米熬糖,做糯米泡,白切,供糕,糯米是集上畅销产品,价格也比籼米高一截。我家的糯米是自家种的,由于管理得好,从下秧到收割没打过一次药水。糯稻晒干扬净,加工的时候父亲用风车风了两次,,用躺筛把碎米米皮筛下来。筛下的米皮碎米喂鸡喂鸭,米糠喂猪,都是好材料。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米再好不能变钱,只有卖掉米,才能解决家里出现的经济危机。家里现在最缺的是钱,母亲想买一床崭新的大红条子花被里,冬天家里那一床被里被我们兄弟俩蹬烂了,母亲补了又补。姐姐要买一件大红的确良衬衫,这是父亲在栽杂交稻时就答应的。另外父亲还要去买两双回力牌运动鞋,因为我和弟弟的脚趾都露在鞋外里。父亲中秋前去卖米真的非常及时。

父亲把米担到集上。集上人来人往,卖蔬菜的,卖鸡鸭鹅家禽的各占一处,都摆在街道两旁;卖米的摆在稻米交易的院子里。父亲刚卸下担子,三五个买米的老板就踱着步子走过来,他们把稻箩晃晃,看米的成色;手伸进米里,掏一把出来,放在手心里,在阳光下细瞧,看是否含有杂色米,或者稻糠。父亲对自家的糯米能够卖上好价钱很有信心;他不急,他知道有识货的人。

父亲的稻箩旁就聚集着三四个人,他们都是买米的老手。集东头做糖的二驼子,开早点铺的麻秸秆,开饭店的石大胖子都看上了父亲的糯米,王二驼子抓了几粒米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要嚼出米的味道;麻秸秆手插在米里,来回地搅动,一副贪婪的样子,看着叫人心烦。石大胖子叼着烟卷早就不耐烦了,他抖动着硕大的鼻子说:“老哥,讲讲价格,我来看看。”集上糯米的价格一般是每百斤140元,父亲张嘴说“不少于140。”石大胖子不做声;二驼子却说“便宜一点,大家都有点赚头,我的生意就是针尖上削铁,没有多大利润,137吧 。”旁边的麻秸秆赶忙帮腔,“我家的生意也是鹭鸶腿上劈精肉,没搞头,138!”他们三言两语,相互抬价。父亲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张开嘴。石大胖子性子急,不喜欢听废话,快人快语“我给139,老哥你要卖,就挑我家饭店去。”二驼子和麻秸秆相互对对眼,讪讪地挪开身子,转过身开始寻觅下一个对象。米行的经纪人过了秤,父亲得令似的拿起扁担,整理好稻箩挑子,跟着走了。

父亲把米挑进饭店,倒进饭店硕大的米缸,抖抖稻箩,掸掸米灰,从石大胖子手接过红湛湛的一百元和几张十元等零票子,心里充满了喜悦。他把钱放在胸前的小口袋里,小心地摁了摁,然后走上街去。

临近过节,小街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父亲用扁担背着稻箩,亦步亦趋跟着人流往供销社方向走,过十字街时,人流突然堵住了,两个青年不知为了何事,三言两语起了争执,就要动手。旁边有人在劝架,胆小的赶紧闪到一旁,父亲感觉有人推了一下稻箩,他赶忙把扁担提了提,似乎有人在父亲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回头张望,却没发现熟悉的面容。

父亲如愿以偿地挤到了供销社卖被面被里的地方,摩挲着不同的被里面料,他看上一款大红条子花的,漂亮的女售货员刺啦一声撕了下来;父亲抓起被料,忙着却结账,一掏胸前,厚厚的一叠还在,只不过不是红闪闪的一百元,而是两张一块裹着几张毛票。父亲的手突然抖起来,刹那间脸色煞白。

其后父亲挨了售货员的一顿埋怨,他背着稻箩,低着头匆忙回到家里。中秋节前母亲上街卖了三只鸡,买回了被里,姐姐的红衬衫成了肥皂泡。

父亲一生谨慎,卖米失盗的经历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不能平复。晚年他看庐剧《狸猫换太子》时还常常念叨“狸猫都能换太子,偷梁换柱,小偷的本事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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