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人生路,一路坎坷行;有欢笑,有悲伤。曾经举箸共食,抵足而眠的人,那些沉寂在脑海深处走心的往事,偶尔从岁月里打捞出来,生动鲜活,历历在目,心里免不了一阵感慨,免不了一阵戚戚然。
二弟小我一岁,上世纪七十年代春天某日,四周岁的他发高烧,父亲认为是感冒,背着他到大队(村)赤脚医生就诊,医生开了一点感冒退烧药,吃下去了,症状没有减轻,依然高烧不退,涕泪横流。后来父亲背着他去公社医院治疗,大夫说他得了小儿麻痹症,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服了几天药后不烧了,只是他的身体不如以前。原来他还能够行走蹦跳,清楚说话。生病后吐字却不清晰,抿嘴一笑,口水就流下来。一条腿粗,另一条腿细如麻秸,他只能跛着一条腿,扶着家里桌椅板凳墙壁行走。祖母每天将粥饭盛到木碗里,端到他特定的座椅上,他用含糊不清的童音叫着“奶奶,奶奶,吃!”很是兴奋,笨拙地用勺子舀,米汤饭粒常常糊了一头一脸,四周地面都是他抛洒的浆水。
穷争饿吵,家里安静的日子少;父母一分钱来得都不容易,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横挑鼻子竖挑眼,摔凳子砸碗,互怼互骂。他们吵架时我们如鸟兽一般东躲西藏,只有二弟瞪着迷茫的眼睛缩着脑袋瞅着他们,不吭声。祖母骂了父亲,责备了母亲,望着懵懂的二弟,没来由长叹一声。
由于行走不便,二弟大便有时糊到了身上,一屋子的气味,一家人都皱眉挂脸,谁都不喜欢他,喊他二呆子,他还咧着嘴笑。
我上小学他还不能走路,祖母把他放到门外,他眼尖,从老远看见我,手舞起来,扶着门框,翘着脑袋,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尕哥,下学。”我有时还不耐烦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切切捏捏,作贱他。大概长时间没有人和他玩耍,作弄他时,他还咧着嘴笑;那笑比哭好不了多少。
我上二年级的冬天,天气出奇的冷。二弟穿得少,奶奶怕大小便弄脏了衣裤,换洗麻烦,因此他常感冒。那年冬天,他总是潮裤子,祖母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把他拉到锅灶后,烘衣服,大声斥骂,他低着头,缩在锅门口,鼻涕眼泪挂满大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没有谁在意他。春节后的某日,他感冒发烧,站不起来;父亲抓了一些药,上晚喂了一次;第二天起床,发现一口痰堵住了他的嗓子,二弟没了呼吸。父亲请同村的大表叔来帮忙,两个人用一个大篾篮子把他发送到东山的乱葬岗上。
二弟走的那天,我跟着母亲在舅舅家拜年。小表叔送信过来,我看见母亲的眼圈红了,舅舅们说了许多空洞的安慰话。我坐在舅家巨大的石门墩上,朝家的方向望去。太阳隐在群山之后,一片苍黛的云,雾一般在西方升起。恍惚中,二弟跛着腿,瘦骨嶙峋地随着晚霞往天上飞。一刹那间,泪水从我的眼眶里奔涌而出,盈满了我的双目。
那年秋天,我砍草路过东山,衰草凄凄,一片枯黄。我知道在某一棵荒草的下面,流动着与我相同的血脉,可是我四处寻觅,却找不到一点痕迹。
人是自然之子,人世如光如电,如尘如土。人在渺茫处奔走,终点又将安放在何处?
闲暇时翻看红楼梦,看黛玉葬花,扶着花锄吟诵“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觉得林妹妹过于矫情。生命应该乐观向上,一路阳光。无情,无助只能是个案,莫非天地有灵,黛玉感知了自己惨淡的人生?
梅在家中兄妹之中排行老三,上有哥哥姐姐,她出生后不是很讨父母喜欢。三岁时家里又有了小弟弟,她被寄养在外家。梅生性好动,为了怕她玩水,掉进池塘里,外公外婆干农活时,在她的身上系了一根带子,像拴猫拴狗一样,系在附近的树桩上,让她在泥巴里滚爬。日晒雨露,蚊咬虫叮,身上生了许多疮,懂医道的人说是害肿毒。
梅在外家上的小学,五年级时转回了自己家,与弟弟同班。她聪明,学业成绩好,那年初中升学考试,一个村小考了三个初中,梅是其中之一,弟弟没考上。暑假里她父亲许诺给她做一套衣服外加几十块零用钱来换取她的初中录取通知书给弟弟,梅死活不同意。秋季临上学时父母不给学费,逼着她在家里务农;最后还是姐姐帮着求情,梅才获得入学的机会。
梅上初二那年,小街新办了一家棉纺厂,招聘挡车工。棉织厂熟练的工人月工资可以挣四五十元,比一般的乡镇干部都还要多。学校女生们都想去上班,趋之若鹜。棉纺厂便好中选优,考试,考核,还要拿保证金。梅架不住同伴的撺掇,父母的劝说,参加了考试考核;一路通关,她便辍学进厂,学徒工,三班倒。梅悟性好,吃得苦,学徒结束后,她织的布次品率低,月工资加奖金比同伴多。三年后,梅家的草房子翻成大瓦房,新箍了院子,日子红火起来。
上班第四年梅恋爱了,对方是教书匠。凭着一腔热血,她嫁过去,没考虑未来——婆家在农村,家底薄,兄妹多。成家后才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经济有着最大的话语权。为了改变捉襟见肘的家庭状况,梅凭着一双手,下死力气去做,开荒种地种菜,养鸡养鸭开小饭桌。农村学校学生常用米来代替现金,因此卖米买菜是开小饭桌的常态。有时为一分钱菜价梅能与小贩们计较半天,为了三块两块她能和别人大闹一场。她吃不得亏,眼珠子里带不得半点灰尘。
梅精明,心里明镜似的。为了省钱,买衣服,她要反复比较,与老板们软磨硬泡,能在市场逛上一天。逛街时,为了省钱给女儿买一把香蕉,她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舍不得花钱吃饭。
为了照顾到家庭和孩子,她想在校园里谋一份事情;她低首敛眉,俯下身子在校办厂打工。小厂没有活时她帮街道小贩剥花生,赚取辛苦钱;一天下来,吃晚饭时她的手抖动得厉害,拿不住筷子。冬日里她帮饭店刷碗,手冻开裂,淌黄水,见风酸疼,遇热奇痒难忍。每晚睡觉前她都要敷上廉价的润面油,消炎膏,再用干净的布扎上,然后第二天再咬牙坚持。每一分钱她都要去挣,每一刻她都舍不得耽误。努力终有回报,她有了踏实肯干的好声名,学校招聘寝室管理人员,她第一个报名,如愿以偿当上了生活老师,管理全校五六百名女生。她下决心做个样子出来,早晚查验寝室人数,打扫房间卫生,督促学生时刻注意安全。
05年4月1日愚人节那天,西方人相互愚弄的日子。梅倒在寝室里,脑溢血,走了,三十七岁。大概上天看她在人间受苦,有心拯救她。走的时候,她手里还握着寝室的钥匙,墙上挂着值班的卫生报表。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阵狂风骤雨,凋零一树繁华。生命无常,唯有一点情思长存于记忆深处。
梅是我的前妻,她的一颦一笑依然活在我的脑海里。清明时节雨纷纷,正是踏青祭祖的日子,梅的坟头野花摇曳,青草萋萋,有调皮的鸟扑棱棱飞来飞去,让人怅然若失。那一日走过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一树樱花灿然,玉兰抽出了新枝,一张张陌生的脸笑盈盈走来。迷蒙中,那人还在,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在漂浮而过的云朵里,在漫天漫地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