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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增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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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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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西的冬天

庐西的冬天常起雾。雾起时,一团团,一簇簇,漫天漫地,数米之外但闻人声,不见人形。村庄房屋在雾中漂浮晃动,遥遥成为想像的琼楼玉宇。树木在雾里老成持重地立着,挺拔高轩,一副哲人的模样。雾浓,却怕阳光,太阳一照,云消雾散,又是一个气朗风清的一天。

天一晴,村庄里那些歇不惯的种田人就出现在田野上,他们拿着泥锹,扛着锄,东瞅瞅西望望。庄稼是农民的心头肉,一天不见,他们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即使无所事事也要去田间转转,看看绿油油的庄稼。哪块地要施肥除草,哪块地需要灌溉浇水,他们把几天的劳动安排暗藏于心。

麦子油菜种下了,村里人种下了希望。土地养人,庄稼不欺人;付出越多,收获的也就越多,村里人谁也不敢怠慢。

冬天的风像刀子,冷飕飕的寒意割人脸。天再冷,出力干活的老农们不怕。劳动产生热力,干一会儿活,棉衣脱掉了,红铜色的脸膛被风雕刻得棱角分明;肩担手提,脸上起了汗,汗珠一滴滴滴落在泥土上,倏忽不见。

冬阳暖暖地照过来,干渠里水流如线,远处水库蓝莹莹的,像一块巨大的水晶。残霜在阳光下快速消融,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印迹。喜鹊在棠梨树上叽叽喳喳叫几声,麻雀们跳来跳去。柿子树梢残留的几枚通红的果子是上天赐予鸟儿过冬美食,老鸹山蛮喜鹊都来叨几口,麻雀凑到树枝旁,它也想分一杯羹。

一条黄狗在树下颠着碎步,巡视着它的疆土。大公鸡抖动着绚丽的羽毛,昂着脖子嘹亮叫几声,追着母鸡嬉戏。树根下墙角边端坐着几位婆娘,面色红润,大大咧咧。她们有的奶孩子,有的纳着鞋底,有的端着菜篮,大嗓门细嗓门粗喉咙说着家常事;嘲笑自家男人的糗事,间或呵斥着自家的孩子,悄悄说着体己的私房话,突然又笑成一团。吓得树上的喜鹊炸了窝,四散纷飞。

阳光温热地照着,谁家曝晒的咸鸭咸鹅咸肉出了油,散发出一股撩人的肉香。侧耳细听,电视里庐剧的腔调悠然而起,咿咿呀呀飞进了耳朵里,熟悉的旋律早已在心里生根发芽,愉悦的情绪浅滋慢涨。

幽蓝的天空里忽然飘过来一片白云,荡荡悠悠,了无心事的样子,半日里谁家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日光近午,人群星一般散去,踢踢踏踏的足音响彻村庄的各个角落。

春雾雨,夏雾热,秋雾凉风冬雾雪。大雾过后,雪在路上,不请自来。

雪是自由的精灵,夹着寒风铺天盖地飞下来;飞上了屋脊,飞进了了水沟,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夜雪初霁,荠麦弥望”,村庄树木也淹没在雪原里。雪野广袤,足以让人骋目驰怀,仰天长啸。雪抹平了沟沟坎坎,山川河流恰如游龙,蜿蜒曲折,奔驰向前,一片苍茫。雪夜静寂,有银色的狐从雪地上走过,飘忽如风,溅起一条雪线,雪地上留下一串模糊的足印。

下雪是上苍给村里人放长假。雪花纷纷扬扬,寂寞的孩子躲在屋檐下数着雪花,看灰灰的天空,洁白无垠的大地,犹忆自己昨夜的残梦。耐不住寂寞的人喜欢顶风冒雪瞎跑一气,行走在广阔无垠的雪地里,越发觉得人渺小如蚁,怎么也走不出天造地设的布局。

下雪了,女人和孩子霸占了电视,男人只能到光棍五爷家赶热闹。光棍汉家里没有人计较,缺少管束;三间屋子集聚着小村浓浓的人气。下棋的,打牌的,拉二胡的。众人嘻嘻哈哈,烟雾伴着粗俗的玩笑弥漫成浓稠的浊气,在屋里飘飘忽忽;桌子被人擂得砰砰叫,凳子吱吱呀呀响。都想成为牌坛霸主,棋坛精英;胜利者总是寥寥。僧多粥少,位子最重要。有过分者从裤腰里掏出一瓶酒,或携了一团咸菜,要五爷添一把米,多烧一把火添个菜,否则下午来就占不到位置,空落落跟着别人身后哈脖子,末了挨一声声抱怨。

雪一下,人走在雪地里吱吱嘎嘎响。顽皮的孩子垒起胖墩墩的雪人,像庙里的弥勒佛。悄悄地扯几把树叶给它做头发,把爷爷的狗皮帽子拿出来,带上;姐姐丢弃的化妆盒也派上用场,把雪人描成绿耳朵蓝眼睛红嘴巴,再把济公牌蒲扇插在手上,雪人有了气势,威武地立着;一条黑狗绕着雪人转了几个圈,茫然不知不知道何方神圣驾临。

霜前冷雪后寒,下雪天是喝酒天,是苍天赐予人享受和欢乐的时刻。雪下起来,火锅烧起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开一瓶酒,火锅里涮一把青菜,蒸一碗咸菜黄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酒喝微醺,话语入心,凡俗的生活漾满了幸福的味道。

天晴了,雪一点点融化,扑扑从屋檐下滴落。热心的铲雪人扫除了村道里的积雪,一抬眼一群少年在雪地里扑腾,跑来奔去打雪仗,喧嚣飘荡在村庄的上空,好一个热闹的世界。

冬日寒潮呼啸。几场寒潮飘过,人迹板桥霜;叶衰草枯,别具一番情趣。

冬来了,收罢粮食,种了庄稼,村里有适龄嫁娶儿女的人家就忙碌起来,打家具,刷房子,清理居家环境。嫁妆聘礼要早做准备,瓦匠木匠漆匠都请来了,叮叮咚咚,你喊我叫,到处是忙碌的身影。

人们掰着手指计算着大喜的日子。街坊邻居,七大姑八大姨,平日不常走动的亲戚朋友都来贺喜捧场。红窗帘,红对联,红包,红蜡烛,喜庆到处流淌;鞭炮炸响,人群喧嚷,笑声朗朗,一对新人乘着幸福号专车如约而来。快乐的酒宴开起来,悠扬的歌曲唱起来,道好的声音响起来。道好是庐西的风俗;是闹新房,增喜添乐的加强版。新娘进了洞房之后,一名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的人高擎红烛,率领亲戚朋友,即兴致赞美、吉祥说词,每说一句后,围观亲友齐声喊“好”。“道好”水平高者,能因人因物巧致妙词,说出的话押韵上口,把喜悦融入灵动的语言中。主家觉得有面子,开心之余,将道好之人奉为上宾,拿烟倒茶,喜糖喜酒双手奉上。道好开头是“手拿蜡烛喜洋洋,我到府上看新房。府上是个好地方,恰在龙头凤尾上。住在龙头生贵子,住在凤尾出凤凰。“龙凤呈祥,新郎英俊潇洒、新娘美貌无双,阖家和顺。口吐莲花者是为智者,听者如饮甘霖,沉醉在绝妙的说辞里,阖府大喜。

有喜有悲,冬日苦寒,凛冽的寒风撕扯掉枯黄的树叶,总有老者耐不住冬日的严寒,撒手而去。亲人悲切声声,凄惨哀绝,村里三两个深入逝去之人家里探望,尽邻里之情;七八个人聚集在田间村头,念叨逝去之人的种种好处。生于尘土,长于草木之间,最后复归于尘土。莫怪村庄里人对着黄天厚土有着如此的深情。

冬夜寂寥,山,黑黝黝的,传来料峭的呐喊;水,一片清冽,冰寒至极。月明星稀,银辉洒落,孤寂的星星耀眼而明亮。有狗吠于村,一阵单调的喧哗。万物蛰伏,安静的时光里,支楞灵敏的感官,你会听到来自大地深处的心跳。

小雪连着大雪,小寒接大寒,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冽;雨雪落下变成了冰。地面冻成铁疙瘩,人走在冰冻地面上,嘎吱嘎吱响,从多远处就可以听见。

冰雪严寒的天气里,梅花兀自开放,纤细的花蕊在风中微微颤动,眉眼生动,一副不胜娇羞的少女模样。一股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在空气中飘散。“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天逾冷,香气越浓。

掰着手指算算,年走近了。村里家家户户早早开始忙年。杀鸡杀鸭杀鹅,灌香肠腌咸肉。一年忙到头,庄稼人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把年过成自己想象的样子。淘米晒豆劈柴,摊粉折,做年糕粑粑,蒸豆粑,做豆腐。左邻右舍你看着我,我瞅着你,相互攀比。蒸年糕,来年日子更好,更高。做豆腐,青菜豆腐保平安。平安幸福是人世间最朴素的希望。

年近了,上街下县的人多起来,村道上车来车往,扬起一段灰尘。过年是邻里挂在嘴边的聊天话题。打年货,置新衣,平静的日子就起了波澜。各色糖果要买几斤;过年要新,大人侠们的新衣鞋帽必不可少。小街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商场里讨价还价,喧喧嚷嚷;糖坊、裁缝铺、豆腐坊灯火通明,昼夜不停;通红的对联在街头高挂,喜庆的乐曲恣意流淌。

喜庆在乡村飘荡,蜿蜒的村道上走来了一对唱门歌的夫妻。男人把鼓吊在脖子上,女人提着锣,当当响。系锣的红绸像一团燃烧的火苗跳来跳去。两人立定门前,敲锣打鼓,乐声阵阵;亮亮的嗓音立马吸引一圈人围上来。“锣鼓一打响苍苍,腊月里面喜洋洋。男女老少心欢畅,我到府上送吉祥。”欢快的唱词换来了好回报。家主人忙不迭向歌者含笑致意,年糕粑粑送过来,为数不多的钞票递上去。锣停鼓息,悠然的唱腔在别家门前响起,又引起新一轮的围观和赞赏。

唱大鼓,踩花船,玩狮子,小倒戏,数九寒天流水般滑过。迎春花泼喇喇开了,阳光照进千万个幸福的门楣,婉转的鸟儿亮起歌喉;小草悄悄萌生出鹅黄的眉眼;一缕炊烟袅袅飞入蓝盈盈的天空!

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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