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列车的一节车厢遗忘在古镇。或许是历史的缘故,它不足一节车厢的二分之一。三封木架撑天地,稻草缠竹为侧墙。淡淡炊烟于石板街之后,寂寂谋生于区公所之侧,默默虔诚百步之外的关帝庙。屋后的花堰空有虚名,无花无草,常常干涸,只有夏季,满满荡荡,蛙声霸夜;白日却有小鲫顺着沟摇头摆尾的游到我的后门,被猫叼走。
屋虽简陋,却抗住了国民党飞机的轰炸,那年,我和祖母躲在方桌地下,躲过一劫。屋虽小,却住过解放军,他们从荆门过来,去解放宜昌,在我家开的地铺。还住过修漳河水库的民工,也是开的地铺,都是江陵人,他们走时,还卖给我一个小木箱,两块钱,红色的,它伴我在宜昌镇境山读完高中。我到现在还难以置信,这个小小的屋子,竟曾住过四家,其中的一个,她的妹夫是当阳文工团最著名的演员。后来,他们搬走了,因为我的二爹回来了,连两间的屋,一间分别住着七个人,拥挤着温馨的亲情,四世同堂啊!
月光透过唯一的一块亮瓦射进房屋,似在搜寻那只蛐蛐,每当隔壁筛灰面的落柜声停息了,它就在房屋里细声细气地吟唱起来,就像一个少女隐身在卧室里,幽咽地诉说一腔不愿他人知晓的心事。我的祖母听惯了这支小夜曲,常常坐在堂屋里自个儿呜呜地纺线,那长长的细细的棉线就似从豆油灯光里轻轻抽出来的。楼上,她的寿木落满灰尘,挡住了一片冷风。白天,阳光穿过墙缝,眯着眼睛瞧我画的画,画贴在凹凸不平的墙壁的泥巴上,令阳光很快就拂袖而去。
祖母的卧室在后门那里,灶紧挨着她的卧室,香甜可口的饭菜就出自这里,哪怕来个贵客,也在灶旁放条板凳当桌招待。小时候,倚祖母睡觉。冬夜,祖母总是在我睡前,拿烘笼子把被窝先烘热,哪怕屋后的田野上白雪皑皑,破旧的被子也暖和极了。
没有窗户,一扇薄薄的高门正对大街,过年玩灯,狮子龙灯都是摇头摆尾的拖过去,偶有高跷停下来唱几句,喜庆一下。可那收划税的,不管你去没去过渡口坐过他的船,他都要登门索要。还有那打三棒鼓的,不管你给不给,都要在门前敲几段。
高中毕业了,我落屋了。第一次改造祖居,同学们都来帮我在城河里挖土打砖。城河里的土不是肥土,是原始的黄土,倒在砖模子里,用木槌夯实,晒干,拖回去,撤掉稻草裹竹的外墙,换成土砖。那时,未烧制的砖胚很便宜,一分钱一块,砌墙既不占地方,墙面又平,于是,我到大队的窑上赊购回来,把卧室的墙也换了。不久,这简陋的卧室便成了我的婚房。
第二次改造祖居是因二爹要搬走,祖居必须拆走一半。我找生产队要了一块水田,和泥,掺进少量剁碎的稻草,用砖模子坨成砖。这种砖很厚很大很重,比修长城的砖还大还厚,坨砖,常常是夜晚做。等到干过骨,我便和妻子每天打夜活用板车往屋里拖,虽然很累,但心里舒服,因为家就要变宽敞了。
连两间的土砖屋高高地耸立在祖居的原址上,后门口的苹果树也开花了。养的一对小白兔却不愿睡在大门后的笼子里,满屋乱窜。一天,打扫卫生,突然发现我们的床底下隆起一堆土,我趴下一看,一个洞,洞里铺着白白的兔毛,兔毛上憨憨的睡着几只还未睁眼的兔崽。几天后,它们就钻出洞,脚前脚后的跑,煞是可爱。
孩子们长大了,生产队的超支也还完了,便着手第三次改造居住条件。我在生产队里划了一块宅基地,给得隔壁的张医生,她搬走留下的空场给我,于是,我有了扩建的基地。在那段日子里,我和妻子拖着板车寻遍了古镇的旮旮旯旯,拖回一车又一车的砖头石头,上起死河沟,下至官渡印,满河边满沟里摸石块,预备下墙脚。冰冷的水,污浊的泥,深深的坑,陡滑的坡,一块一块的石头,抬呀,掀呀,搬上车子,手划破了,脚锥伤了,腰累得撑不直,却越干越有劲。
那些厚厚的土砖全平整地铺在房地上,上面铺沙,沙上又铺青砖,四峰山墙的脚挖得又宽又深,全用石头垒砌。祖居从此焕然一新。一走进张家街,远远就见它与众不同,如鹤立鸡群。青砖红瓦,高大宽敞,粉墙雪壁,飞檐落鹊。拾级而上,敞门迓客。厅屋正面墙为一个大大的椭圆洞,镶着一大幅山水画,远观里面似山水亭阁,仿佛即将步入苏州林园。厅屋两边各有两间卧室,明窗净几。厅屋后是火笼屋,出得后门,一大院落,月亮门前左右植有仙桃树,桃花烂漫,芬芳四溢。西面花栏隔院墙边砌有水池,水池边砌着长型花坛,里面种着红玫瑰,朵大,并蒂,世上罕见。东面栽着一棵李子树,一棵无花果树,一棵樱桃树。早晨,出工前,闻闻花香,浑身劲鼓鼓的。晚上,收工回来,花前月下,一身疲惫全溶解在月色中。尤喜一种鸟,比八哥大一点,黄色的,尾长,每天光顾我的院子,落在无花果树上,啄吃无花果,不怕人,赶都赶不走。走过月亮门,是另一个院落,曲尺型,一排猪圈坐南朝北,角落里栽着一蓬月月竹,青翠,葱绿,垂掩着月亮门。外墙高高,铁门两扇,昼夜盯着过往的路人,墙边的几株泡桐树却成天将花瓣撒在路人的身上。
一天,一只老鼠从隔壁家溜进我的院落里,欲偷食鸡窝里的鸡蛋,被狗大黑窥见,追了几圈,按在爪下。狗趴在地上,按住老鼠,喜滋滋地摇着尾巴,老鼠瑟缩在狗的爪下,吱吱地叫着。母鸡们跳到猪圈楼上,咯咯嗒地尖叫,唯有大公鸡飞到院墙上,低垂着鸡冠,伸长颈子大声抗议。说起这只大公鸡,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中午回家,进了院落,我用脚踢了一下挡道的母鸡,谁知惹恼了大公鸡,它趁我不注意,跳起来张开翅膀,着实在我的背上搧了一下,我转身踢它,它却昂首阔步,趾高气扬,毫不在乎。可惜那只大黑狗,在外面玩,被人用打中。它跑回来倒在铁门外,我的小儿子放学回来,蹲在它身旁,一边抚摸它一边默默地流泪。
不久,学校集资建房,我分得一套,便离开了祖居,老屋也就租给义乌来古镇做生意的一个商人。后来,小儿子考取了清华,需要钱,便将此屋卖了,二百多平米,一万六,老伴至今懊悔,唉,一九九六年,我把老屋卖了。
老屋虽然归别人了,可我依然经常去前门后门转转。因为我在这里生活了四十五年,它储藏了我太多的酸甜苦辣。在这里,我有过少年的天真青年的激情壮年的拼搏,在这里,我成家立业,在这里,我四世同堂,在这里,我送走了祖父祖母和父亲,在这里,闭着眼睛就可摸着大把大把的亲情和友情。逢年过节,我就带着两个内孙和一个外孙来到那间老屋前,给他们拍照,要他们不忘根。
以前,买主还保持我老屋的原样,现在,改成了楼房。但我只要回到故乡,必到张家街在老屋的基地前久久伫立。穿行在茫茫的岁月里,把童趣寻找出来,甜甜地回忆;把火热的青春翻出来,享受享受热血沸腾的滋味;把四世同堂的笑声拧开,深深地陶醉其中。
啊!祖居——张家街的那间老屋,永远耸立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