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是典型的红二代。读初中时,他的父亲常常被请进学校作报告,向同学们讲大革命的故事,讲红军拖长征的故事。当父亲穿着粗布大褂,迈着军人的步伐,登上讲台,全校师生不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也向台下人群中的白水投来羡慕的目光。
白水牢记父亲的叮嘱:“不要忘本!好好读书,报效祖国!”不负父亲所望,中考,白水考取了地区重点高中,这也是一所省重点高中。它依山傍水,是全地区的最高学府。
一进学校,白水就当上班长。组织能力强,学习成绩好,很快就成了党组织发展的对象。
正当白水一帆风顺的时候,突然晴天一声霹雳,将他炸蒙了。那天,他收到家乡的一封信,说他的父亲是叛徒,畏罪自杀。他捏着信,踉跄到江边,满脑子就像江中的旋涡,拼命地旋转。“父亲是叛徒!”这句话犹如一片叶子,在旋涡里飘荡,旋进去,旋出来,旋出来,又旋进去。搅得他用拳头狠砸脑袋,也止不了痛。他放声大哭,心中的痛苦如江水,滔滔不绝。这一夜,他捂着被子偷偷地哭泣,思前想后,总不相信这是真的。
白水入党宣誓取消了,从此,他心头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好在很快他成了老三届的一员,当上了回乡知青。
下雨了,白水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扛着犁,牵着牛,去冲里耕坂田。雨水顺着犁沟流,牛尾时不时地将雨水甩在白水的脸上。他吆喝着牛:“取!取!”,他挥着鞭子,把雨点当做射来的zidan打走。
雨帘外,树木朦胧。那是父亲带着乡亲们在集合?不仅夜晚,就连白天,白水也常常产生错觉,那风声,那雷声,是父亲领着乡亲们在向敌人进攻,那木子树的红叶,那燃烧的枫叶,是苏区的旗子。
他坐在堰堤上洗脚,洗腿子,父亲缓缓地从堰里升起。站在水中的父亲对白水说:“儿子,我不是叛徒!你要相信我。”
“那你为什么要跳堰?”白水喊着。
‘’我之所以跳进这口堰里淹死,是因为经受不起人们骂我为叛徒。”
“你死了,难道别人就不骂了?”
“我死了,就再也听不见这句话。儿子,我真的不是叛徒。”
白水信,当年,伪军在这里杀了一百多个革命者,没有吓倒父亲。父亲带领乡亲们越闹越凶,壮大了队伍,扩大了苏区。可人们的误会,的确让人受不了。
很快,白水自己也感受到“人言可畏”的恐怖。
那年,乡镇筹办一所高中,缺化学老师,有人推荐白水。白水上了讲台,不知有多高兴。他早上班,晚下班,备课,批改作业辅导学生,兢兢业业。可是不久,他离开了讲台。据说,有人向上反映,白水是叛徒的儿子,不能当教师。这时,正好农村电影队差人,白水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便以电影队差人为借口,将白水调到乡电影队。
跑乡放电影是一件苦差事,摸黑背着机子上山下乡,爬坡上岭,穿林越沟,腿脚摔伤了,鲜血淋淋的双手却紧紧地护着机子。有时放着放着,忽然来了一场大雨。白水浑身湿透,机子片子却被油布盖得严严的。可是没多久,白水离开了电影队。又有人向上反映:白水是叛徒的儿子......
白水回到山里,心里比泉底还凉。这几年,他听说初中高中的同学,有的成了工农兵大学生,有的当了厂长局长市长,心里不禁对父亲生怨:“你为什么要在长征的路上生病?你为什么要留在半路上修养?你为什么要向组织说这些?你为什么要投水?你背上叛徒的罪名,我也成了叛徒的儿子。”
月亮挂在那口堰塘边的树梢上,白水看见父亲又钻出水面,悲伤地说:“儿子,别怨我。我真的不是叛徒。我不是畏罪自杀,我是去找我那些牺牲的战友,向他们诉说我的委屈。”
是啊,父亲当年是苏区的书记,也是县委书记,带领一千多名游击队员加入了红三军。从没有听说哪个同志是他出卖的,哪个组织是他出卖的。
终于,父亲平反了。白水领着孩子们到父亲的坟上放鞭、祭酒,告慰父亲。鞭炮噼噼啪啪地响着,惊飞几只乌鸦,酒沁入碑下,仿佛父亲在痛饮。白水叮嘱孩子们:“不要把祖父闹革命的故事拿来炫耀。要向祖父学习!”
不久,白水在乡镇生育办公室上班。他兢兢业业地工作,却转不了正。这回,没人说他是叛徒的儿子,据说是年龄大了。
于是,白水被安排到乡镇煤矿从事财务管理。煤是黑的,可是,白水的心是红的。脸被煤染黑了,衣服被煤染黑了,可品质没有染黑。那些奖状能,矿工们的口碑能。
后来,煤矿改制了。白水回到山里,自己买了一份社保。
一天,白水骑着摩托车到一个村里去进行革命传统的宣传,急于赶路,被车撞了。对方将他扶起来,他站着扭了扭,对肇事者说:“不碍事,你走吧!”白水用卫生纸揩尽伤口的血迹,上了摩托,朝那个村子驰去。
这天,白水来到父亲投水的堰塘,对父亲说:“爹,我们班的同学建了一个微信群。您说取个什么网名?”
父亲从堰塘里钻出来说:“这还用问吗?你要永远记住:你老子是当过红军的人。”
白水说:“有了!”他双手捧在嘴边,仰头大声喊道:“我的网名是不变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