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教工宿舍在操场的东北角,是一个五十多米长的人字形的平房。长长的走廊两边排列着数十个豆腐干子房间,前门那里住着校长主任,我住着后门那里。我的对面是顾老师,她的隔壁是茅老师。宿舍里的人,大多数都在镇上有家,一到星期六的晚上,他们很少住在宿舍里,都是回到镇上的家里。顾老师的家在山里,离学校几十里,没有了父母,那个家也就等于没有了,所以常年住在学校。茅老师是襄河边上的,隔几百里,宿舍就是他的家。因此,整个宿舍一到星期天,基本就他俩人住,他们的门外,各自垛着一个蜂火煤炉子,烧水做饭。
茅老师教英语,刚从师大毕业分来,一米七五的个子,玉树临风,黑亮的头发如他那笔直的身材垂直着。脸皮白嫩,手也白嫩,一看就知道在家很少干活。他说话从不慢条斯理,行动也快。性子虽急却胆子较小。说来你也许不信,那是上午第二节下课后,我拿着课本走出教室,见小操场上围了很多同学。一个初三的男学生把茅老师抱起来扔在地上。这个学生见我走来了,对茅老师说:“你敢不敢到院墙外面去?”茅老师从地上爬起来,一条崭新的凡立丁的裤子膝盖上破了。他畏缩着气得直发抖。“茅老师,你跟他去。我把书放到办公室了就来。”那男同学一听这话,马上跑进教室。别看茅老师个子不小,其实他降不住学生。
然而没多久,茅老师的一个决定让我对他另眼相看。那天夜晚,我和他都没有晚自习,他约我出去转转。我们出了校园,走在林荫道上。月亮如玉梳,在我们的头顶上梳理梧桐的树冠,梳理白杨的树冠,梳理垂柳的树冠,时不时在堰塘里洗一洗,又去梳理塘边的野草。塘边有一堆石子,是用来修照相馆的。我和茅老师坐在石子上,仰望着天空,几颗星星眨巴着眼睛,悄悄地打量我们。
星星悄悄地打量我们,我也在悄悄地打量茅老师。一路走来,我发现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每次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张老师!”茅老师转过身望着我喊了声后接着说:“我要结婚了!”“结婚?”据我所知,茅老师没有对象呀。我疑惑地望着他,他朝我肯定地点点头。“女方是谁?”“你认识!”我认识?我认识却居然蒙在鼓里,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到底是谁?”“我隔壁的!”听了这话,我惊得蹦起来,脚下的石子一溜,差点滑倒。茅老师把我扶坐在石子堆上,说:“不骗你,就是她。”“你知道吗?顾老师大你的。”“我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大你多少?”“大我十来岁。”“你知道为什么还找她?”“我喜欢她!”“顾老师不仅大你许多,她还有病。”我告诉他:顾老师是我读初二时调来的,从未上过讲台,专管图书和司铃。她先前在另一个中学任教,年轻漂亮,被校医看上了。顾老师看不上这个校医,拒绝了。校医心术坏,见追不到手,便使阴。趁顾老师看病之时,注射不该注射的药水,让顾老师的肌肉慢慢萎缩,腰也撑不直了,正因为如此,快四十了还未成家,大家都知道顾老师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的。“我知道。”茅老师说。“你知道还要结?”我差点喊起来。“她人太好了!”接着,便向我讲述他不会烧火做饭,不会洗衣,每逢星期天孤零零的待在宿舍里,心酸得很。顾老师见了,凭着女人的直觉和天性,动了恻隐之心。一到星期天,就帮他烧火做饭,帮他洗衣服,洗被子。一个离不开母亲的孩子,一个恋家的人,哪里禁得起这爱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他虽然是个大学生,毕业当了老师,却还像个天真的孩子,为了感恩,竟也以身相许。我知道,顾老师一定拒绝过多次,因为她是一个非常稳重的人。可她碰到了这么一个书呆子,一个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轻易地向她射出丘比特之箭的人。这个人有时哪怕像粉笔一样脆,但他往往非常固执,硬是要在黑板上写出一个大大的“爱”字。见他那种斩钉截铁的样子,我说:“既然你决定了,就要负责到底。”茅老师说:“保证负责到底。”这句话落地,好像立刻变成脚下的石子,硬邦邦的,一碰就响。
茅老师和顾老师结婚了,没有在学校举行婚礼,就连我都没有吃到他俩的糖。他们是否在茅老师的家里典的礼?不得而知。总之,他们住在一个屋子里了。茅老师不孤独了,顾老师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当新娘。几个月后,顾老师生了个儿子。不多久,他俩的儿子没了,据说是梦婆婆抱走了。一年后,顾老师又生了个儿子。这次,为了防梦婆婆又来抱孩子,茅老师的母亲从襄河边赶过来亲自引孩子。这一来,茅老师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了,媳妇分明比婆子妈老,就连从门前过去过来的学生也偷偷地笑。
放暑假了,茅老师邀我去他家乡玩,我答应了。走出校门,我问:“顾老师不去?”“她不去。”过了襄河,到了茅老师的家乡,他的亲友都不提及他的爱人和孩子,似乎不知他已结婚,并且有了孩子。玩了几天,我回来了,茅老师后来才回校。
茅老师也爱文艺,他写了幕剧,在县里汇演获了奖,不久,调进县文工团。县文工团美女如云,茅老师成天处在花枝招展的大观园里怎能不眼花缭乱?他彻夜难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忽然醒悟过来:这是一段荒唐的婚姻。他懊悔当初,他恨自己的幼稚,恨自己的草率,躲在一边用拳头拼命地捶自己的脑袋。不知因何原因,茅老师又调回来了,到高中教英语。高中和镇中相隔不足五百米,茅老师却拒之千里,不再踏进半步。他连望都不朝那边望,他觉得那里有使他羞耻的一段往事,望会使他心痛,从此,和顾老师分手了。
茅老师又结婚了,是他家乡的人,公社的妇女主任。我知道,他早就在活动,想调回家乡。那年我去他家乡玩,陪客里面有一个不仅是他同学,而且是当地管教育的。调令来了,他终于可以跳出这伤心之处。这段日子里,顾老师没像其他婚变的女人哭呀闹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平静得让人不可思议。他们毕竟短暂的相爱过,哪怕这个相爱犹如一颗彗星很快落地化为灰烬,但它也曾闪亮地划过天空。他给她的爱瞬息消失了,却留下一个才几岁的儿子,留下一个永久的伤痛,她的腰压得更弯了,几乎要匍匐在地。我劝顾老师:“找他要儿子的生活费。”顾老师凄然地笑笑,说:“不找他,我引得大。”“何必赌这个气?”“他在我心里永远消失了,不找了。”
学期结束,茅老师把我叫去,掏出一支钢笔说:“给你,留作纪念。”又指着桌子上的一个手提式的收音机对我说:“帮忙给她,留给儿子听。”望着这个当年傲视众多异样目光毫不顾忌别人笑话的勇士,我不想责备他违背了诺言。因为这段婚姻一开始就注定了它失败的命运,是的,他说过负责到底,可是随着环境的变化,他还能淡定么?众人说:“茅老师不该抽到文工团去,不调到那里,兴许他们不会散。”唉,没想到,茅老师自己给自己写了一幕择偶之殇的悲剧,既深深地伤害了女方,也深深地伤害了自己。
茅老师调走了,他没要我去送他。他提着行李,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个他再也不愿怀想的地方,他急匆匆地上了火车,消失在奔驰的车厢里。校园里的水井边,顾老师和她幼小的儿子抬着水,伛偻蹒跚在残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