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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兆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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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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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否的女人

       区公所不远处的田野上,坐落一间独屋,灰砖墙,黑布瓦。虽然向日葵似的每天清晨都朝着太阳,但并不兴旺,屋子的主人二十几岁就守寡。门前一株杏树,孤零零的独守家门,南边数丈外有一口水井,井边打水的吊杆也孤零零的耸立在旷野上,如同这间屋子的女主人没有伴。女主人姓陈,都叫她陈婆婆。陈婆婆坐在门前掰蒜头,一个个的蒜头被掰开,成了一颗颗的蒜子,就如一个个的大家庭被人强行拆散。红日暖洋洋的瞧着陈婆婆那双残忍的手,陈婆婆脸上的表情与那棵杏树树干的表皮没有什么两样,皱皱的,木木的。

陈婆婆提着掰好的蒜子,扛着锄头下田了。田就在门口通往街上的那条路堤下,园田,只种蔬菜,大概三分多,是前任丈夫给她留下的唯一的生活来源。她用锄头刨除一条直直的、浅浅的田沟,将蒜子等距离的一颗一颗的排在土沟里,然后掩上土。排了一厢,便盖上一层薄薄的豌豆梗子,陈年的豌豆梗子早已变黑发霉,霉味霉气散发开来,难闻极了。从前,这些活路都是丈夫做的,她只丢丢蒜子,现在,她一个人全包揽。想起从前与丈夫一起种田的日子,陈婆婆拄着锄头暗暗地流泪。丈夫是大姓人家的子孙,怎么就走得怎么早?幸好给她留下一间独屋一块薄田,要不,怎么活呀!遗憾的是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让他死不瞑目,很对不起他,想到这里,泪珠比掰的蒜子还多。

蒜种下去了,可是一连几天不下雨。陈婆婆提着一个小水桶和瓢去给蒜厢浇水。她挑不了一担水,只能一桶一桶的提。提水的堰塘一点也不怜悯这个老婆婆,堰塘口大底小,如一个庞大的漏斗,很深,台阶很陡,每一级都是垫的不规则的石头。陈婆婆每次走到堰塘边,总要拍拍前额,嘴里念道“文哥,你莫吓我,你要保佑我!”望着堰塘,念了好几遍,才放心的下坡提水。

文哥不是外人,是陈婆婆的第二任丈夫。他来自四川,跑江湖说书的一个艺人。个子虽然不高,书却说得呱呱叫。石板街上的人们为了留住这个艺人,就把他和陈婆婆撮合在一起。自打文哥进了门,这间独屋就不独了,那棵杏树下,那温暖的阳光下,那凉爽的夏风里,总会有一个人捧着书坐在椅子上阅读,陈婆婆搬把小椅子坐在他的身边,不是洗衣就是摘菜。有时,文哥停下阅书,弓着身子和婆婆聊上几句,聊出一串串笑声。谁知好景不长,文哥因常年奔波在外,风餐露宿,早已病魔缠身,他清楚医治不了,不愿拖累这个萍水相逢的妻子,乘人不备,跳进那口堰塘淹死了。从此,那棵杏树下再也无人阅书,又是陈婆婆一人进进出出,这间屋子又独了。

又过了几年,那棵杏树被砍了,井也被填了,那间独屋也消失了,在那片地上耸起一座银行。陈婆婆被镇上安排到了另一处,她的屋由坐西朝东向改为坐东朝西,从此,屋子不仅不再孤独,而且天天热闹。热闹得令陈婆婆恼火,热闹得令陈婆婆伤心,热闹得令陈婆婆痛不欲生,也想去投水淹死,可是那口堰塘也被填埋了。陈婆婆怨屋子的朝向不好,原来的朝向多好,早晨一起床看到的是朝阳,如今看到的尽是落日。本来就命否,现在更是雪上加霜,这日子真是无法过了。她拄着拐杖去找居委会,不一会儿就被居委会哄出来了。

原来,制造热闹的是对门的吴婆婆。说是对门,其实不准,吴婆婆的房子和陈婆婆的房子中间隔一条路,这条路通向城外,但很少有人走。而且,吴婆婆的房子不是坐西朝东,不是与陈婆婆的房子怒目相向,而是坐北朝南。可它偏偏就像一蓬莿扎在陈婆婆的门前,砍又不能砍,烧又不能烧,横在陈婆婆的眼里,扎在陈婆婆的心里,难受极了,伤心死了。

吴婆婆虽说也无儿无女,可她有爹爹,热闹的根子就在爹爹身上。吴爹爹是十杠子也揍不出一声屁来的人,只会苕做。一天,吴婆婆见吴爹爹扛了一袋东西进了陈婆婆的门,陈婆婆跟在身后。吴婆婆追进去,见陈婆婆正在拍吴爹爹肩上的灰。顿时,雷声滚滚,炸雷一个接一个,千里之外就战战兢兢。吴婆婆大骂陈婆婆是狐狸精,无论陈婆婆怎么解释都不起作用。吴爹爹一言不发,一个劲地把吴婆婆往门外拖。陈婆婆隔壁的铁匠张师傅听见吵闹,进来左劝右劝,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从此,吴婆婆隔三差五的对着陈婆婆的门指桑骂槐的骂。起初,陈婆婆看在吴爹爹帮忙的份上,不理睬。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便针尖对起了麦王:

“你个狐狸精!”

“你个狐狸精!”

“你个骚货!”

“你个骚货!”

每一场战斗,都是枪对枪炮对炮,从来不用梭镖,也从来分不出输赢。战场离闹市远,这里只有三户,张铁匠两口子不出面调停,就没人调停。调停了几次没有效果,张铁匠们也就懒烦了,只要她们吵起来,张铁匠两口子就叮叮当当的打铁。虽然打铁的声音压不住吵架的声音,但总比纯粹淹没在刺耳的乱骂声中舒服些。那些年,两个老女人嘶哑而又调高的竞赛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知了!知了!”的蝉鸣,或是“呱呱呱”的蛙鸣,掺和在一起,着实热闹得让人难受又伤心,就连四周的花花草草、树木蔬菜也跟着遭罪,长得不茂盛。

最后,吴婆婆祭起杀手锏:“你个克夫的骚货!”陈婆婆立刻接招:“你把你丈夫的颈项用铁......”突然想起吴爹爹的帮忙,马上把后面的“包起来”三个字吞下去,哐当一声,进屋把门紧紧关上,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吴婆婆得意洋洋地还想骂,见吴爹爹脸色难看,朝自己扬起了巴掌,才连忙住了嘴。

后来,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小规模的战斗,再后来,吴爹爹走了,战争就永远结束了。坐东朝西的屋子成天默默地望着坐北朝南的屋子,虽然朝南的屋子始终不瞧朝西的那坐屋子,可两间屋子都装满忧伤,都阳光不起来,都默默地承受着无尽的哀痛。两个可怜的老女人,一开门,再也不吵不骂了,你凄凄的望望我,我凄凄的望望你,用一种他人不懂的而又悲凉的眼神彼此问候。这种问候就如张铁匠锤下的火花,溅出来彼此温暖着对方的心 。

不久,吴婆婆也走了。很快,那屋子,被陈婆婆视为一蓬莿的屋子也拆了。莿没了,陈婆婆心里反而觉得空落落的,虚虚的,仿佛被人扔在一个大山深处,扔在一个大海中的某个荒岛上,孤零零的,比以前更孤了。她常常暗自流泪,坐在门前望着红红的日头掉进西边的山后,无能为力的任黑夜掳走。数月后,陈婆婆也走了,那间屋子没拆,居委会收去粉刷后另作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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