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镇外的乡村早已沉寂,这里那里亮起了灯光,埠头那里的吆喝全被河水带走了,只留下一些模糊的船影。淯溪河的石板街也渐渐地安静下来。这时,从上街头到下街尾各家各户陆陆续续地亮起了灯。灯们呆在各自的家里,有的敞开门看街上,有的从门缝里看街上,有的从窗户里看街上……一束一束的,一片一片的,一圈一圈的,谁也不打扰谁,微微的在自家门口炫着。住在街上的农民扛着锄头回来了,灯光贴在锄头上,又反射回去。面馆檐上的马灯光将肉丝面的香味射得远远的,孩子们踩着灯光寻找藏猫的地方,肩上搭着褂子的船工在灯光的簇拥下径直走进了酒馆。
自古以来,古镇的夜就如它身边的那条小河,波澜不惊。既没有十里洋场的疯狂与拥挤,也没有灯海里的眩晕与懵懂。一直是温馨祥和的,像镇上那些长寿的老奶奶,打个呵欠,也是细声细气的。只有除夕之夜,家家户户的门口挂起大红灯笼,那些有钱的人家亮的还是两个走马灯。走马灯像宫灯,不是用纸做的,是用玻璃做的。灯一亮,里面各式各样的人物在灯里不停地慢慢转圈,仰头看,能转出好多好多的联想。
最惹眼的还是孩子们提着灯笼满大街的跑,灯笼的样式五花八门。有的像腰鼓,有的像五角星,有的像小洋鼓,有的像球,有的像西瓜……孩子们最想的还是纱纸灯笼,它不仅亮,而且精致,这一夜,谁提个纱纸灯笼,谁就成了今夜的孩子王。玩呀玩,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纱纸灯笼便着火烧了,提着一个烧得只剩糊架架的孩子哭了。可是一听见“锵咚锵”的锣鼓声,立刻破涕为笑,扔掉破灯笼,随小伙伴们朝玩灯的方向跑去。
古镇淯溪的灯,从大年三十玩到正月十五,有时玩到麦子黄。只有这段日子的夜里,热闹、舒心,忘记了累,忘记了愁,充满了欢乐。古镇淯溪,甭说除夕夜,就连元宵节的夜里,东风从来都没有开放过花千树,可是却有盈盈的暗香和笑语,却有寻他(她)的人。
前几天,老医生陈怡生临街的前院很是热闹了几夜。人们扛着板凳涌到这里看河南梆子戏,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乐器声、演员的唱腔把院落山墙洞里的麻雀赶得飞进飞出。演的《秦香莲》,催人泪下,直到把陈世美斩了,人们才笑起来。挤不进去的人就到茶馆里听说书,茶馆里亮堂堂,弥漫着稀薄的烟雾,老板娘提着开水,脸上堆着的笑随开水注进茶客的碗里,腾起一丝丝的惬意。七八张大方桌都坐满了,还有人站着。梁上吊起的马灯亮晃晃地鸟瞰着那些边嗑瓜子边听书的人,看见学堂的老师来查学生,一两个孩子早就发现已钻进桌子底下,它也不做声。
梆子戏走了,茶馆的生意更火了,人挤不下了。不得已,只好在十字街头摆张大方桌说书。说书人是四川来的,叫陈仲文,个子不高,可书却说得极好。说的是《七剑十三侠》,星光下,十字街头,一圈一圈的,高一层,矮一层,重重叠叠,围得水泄不通。玄真子、凌云生等七子十三生仿佛就在头顶飘来飘去,口中吐出的白光,把四周的飞檐勾勒得清清楚楚,就连场外高高吊起的煤气灯也听呆了。
夜晚,孩子们爱在街上野,一些动物也爱在街上野,萤火虫就是其中的一个。它们从街外的田野上、堰塘里飞上街,还带着草和花的香气,星星点点,忽左忽右,忽近忽远地幽着,把石板街变成一条充满童话的大街。孩子们拿着芭扇追逐,明明扑着了,谁知它又在前面亮了。有时,它故意落在你的袖口上,等你轻轻去捉,它却又不见了。更讨嫌的是它喜欢落在女孩子的头发上,一闪一闪的,诱你去扑。一不小心,就会把女孩子的头发弄乱,招来女孩子的巴掌。它们被装在鸡蛋壳里、瓶子里,摇啊摇的,摇出一串串笑声,在石板街的夜空奔跑。还有蝙蝠,像幽灵,黑黑的,忽去忽来,闪电似的,飞镖似的,有时不声不响地突然从你耳边擦过,吓你一跳。
石板街的夜空和石板街一样大小,所以,星星不多,银河偶尔从头顶跨过。有时月亮也会出来陪你玩,你跑,它也跑,你站住,它也站住。你向下街走,它也向下街走,你向上街走,它倒退着向上街走,太顽皮了。孩子们在街上逗着月亮玩,时不时会唱起淯溪河的儿歌:“你也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笆篓里面一碗油,三个大姐在梳头。大姐梳金头,二姐梳银头。三姐不会梳,梳个燕子窝。燕子来生蛋,扒得稀稀乱。”这儿歌竟也唤起大人对少年时的回忆,勾起无限的遐思!
这时,玩够了,最想吃的是卤花生或炕发糕。每天夜晚,熊老头提个篮子,里面装着一包包的卤花生,沿街叫卖:“卤花生!”“卤花生!”“卤花生一毛钱一包!”浑厚的声音穿透了星云,抖落一街的星月。熊老头的卤花生在淯溪河是出了名的,酱色,香,放在手板心一搓,衣子就掉了,又酥又脆!买一包,坐在月光下的街边的台阶上,你一颗,他一颗,吃得津津有味。冬夜,薄薄的雪花将石板街晶莹成一条长长的素带,寒风时不时的晃动晃动檐口下的灯笼。小王师傅一支胳膊挎个篮子,里面用布盖着发糕,一只手提着一个用脸盆做的火盆,边走边喊:“炕——发——糕——!”最后一个“糕”字不仅提高了嗓门,而且拖长了,在夜空中极力的悠扬。火盆里燃着木炭,上面烤着发糕。火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发糕表面被烤出一层焦黄的脆皮,很好吃。剥掉皮的发糕冒着热气,不仅暖手,咬一口,脚也热乎了!
夜深了,孩子们都回家了,茶馆、面馆、酒馆都关门了。一街的灯光基本上都消失了,街上很少看到行人,只有星光还眷恋着石板街,不肯离去。整条街如山中夜色里的小溪,静谧,没有粼粼的波光,没有荡漾的涟漪,一切都在梦幻中,只有时光在街上悄无声息地流淌。这时,响起了打声。“梆!”、“梆!”沿街一路敲来。此时,这敲打木头的声音,宛若一首美妙的乐曲,在古镇淯溪的上空飘荡。这是一首不同凡响的摇篮曲,无论老少,一街的人都在它的哼唱中进入了梦乡!直到现在,我的耳边还时时响起这悦耳的、祖母似的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