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是多么的寒冷。门前的港,从未结过冰,可是那一年结了厚厚的冰。一锄砸下去,丝毫不动,水草凌在冰块里,犹如人葬在坟墓里。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周围的田野白茫茫的一片,檐口的凌钩子悬挂在头上,被雪压断的树枝吊在树上,欲坠不坠。
岳父用箩筐挑着全部家当,岳母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拉着女儿,下了阶沿,跨过港桥。雪踹在脚下嗤嗤地响,两个孩子冻得直哭,岳母时不时停下来,搓热手,轮流捂儿女的脸和耳朵。走几步,岳母就要回头望望,港边的那间房子也悲痛欲绝地和岳母互望,无可奈何地被他人占去,无可奈何地走向陌生的地方。两个孩子哭喊着要回家,岳母含着眼泪说:“走吧,那已不是你们的家。”
前方,白茫茫的一片,身后,一行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迹,好像鸿雁迁徙的雁字,单一,瑟缩,印在雪地里,冷冰冰地刺人的眼。四个人滑滑溜溜地爬上贤臣河岸,大大迎面走来,和岳母搂在一起哭泣。岳父悲切地说:“菊妹,带我们去吧。”
一口长堰边,坐落一排房舍。有人在门前扫雪。他们杵着扫把,默默地打量着岳母们。
大大引进一家门里,房主笑着迎上来,说:“住下吧,只要不嫌窄。”
大大向岳父介绍:“这是税叔!这是税婶!”
岳父歇下担子,抱愧地地说:“真不好意思,把您们挤了。”
税叔慌忙说:“快不这么说,都是遭业人!”
岳母拉着税婶的手,看看躲在四周的几个孩子,说:“您们也是一大家人,还腾出地方给我们住,实在对不起。”
税婶眼泪沙沙地说:“人多,我喜欢。”
这是一栋和岳父旧居一样高大宽敞的屋,只是因为多年未修缮,开始破旧。这一夜,寄宿在陌生的屋子里,岳母总是想起对河的那间祖居。
第二天,岳父岳母就随大大到队里上工了。冬播的田里,社员们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偷偷地打量,悄悄地议论:
“是个缭干人!”
“做事好溜刷!”
“长得也干净1”
“队里多了个好劳力!”
岳母只当没有听见,手里的锄头如母鸡啄食,忙个不停,俊秀的脸上,不知是因听到人们的议论而羞怯,还是被朔风扫成那样,渐渐泛起了红晕。
开春了,门前的堰塘解冻了,鸭子悠闲地浮在塘里,岸边的果树将一些花瓣撒在塘面上,仿佛一只只小船,寻觅彼岸。
傍晚,岳母放下锄头,正准备下厨烧火,岳父进来说:“淮哥的媳妇要生了,我帮忙送到区卫生院去。”岳母放下水瓢,解下围裙,对岳父说:“还来得及吗?我去看看。”
淮哥的门前,几个男人正在绑担架,进进出出的人显得很慌张。岳母走近房屋,淮哥的媳妇躺在床上肚子疼得直哭喊,淮嫂在一旁急得汗流。岳母上前说:“让我看看。”淮嫂吃惊地问:“你行?”大大走进来说:“让她看吧。”岳母揭开被子检查说:“来不及了,羊水已破了。”淮嫂急得直哭,连喊:“这怎么办?怎么办?”岳母大声说;“快烧水,煮剪子!男人都出去!”很快,剪子煮好了,水也烧来了,岳母卷起袖子,洗净手,当起接生婆。门外,男人们的心吊得老高,门内,女人们的心蹦蹦直跳。“哇!哇!”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沉闷的宁静,让欢笑绽放在每个人的脸上。淮嫂打来一大碗荷包蛋,万分感激地要岳母吃。岳母说:“给月母子吃,她需要营养。”说罢,告辞后才回家做饭。从此,这一方,谁家的媳妇要生孩子,岳母必去帮忙。
一天,瘫子店开店子的康姐提着茶食,走进岳母的家,对岳母说:“秀妈,请您收我做干姑娘!”岳父慌忙拦住,说:“这不行......”康姐把我岳母按坐在椅子上,诚恳地磕了磕头,说:“不行也得行,您这个干妈我认定了!”自此,上门拜岳母为干妈的络绎不绝。事后,岳母对岳父说:“你也不想想,不收,反而会得罪人,收了,他们高兴,放心吧,我不会占他们的便宜,只会贴!”
岳母常常嘱咐大女儿:“孙桃,中翠们放假了就送来玩。”
常常吩咐岳父:“抽空上街看看,孙桃们可好?”
常常命令儿子:“孙荣,把这几个鸡蛋给你姐送去。”
常常安排女儿:“把糍粑给你姐送去,把中保们接来玩。”
其实,外甥们非常喜欢外婆,都喜欢去外婆家玩,只是他们的母亲怕把外婆累坏。
几年后,队里给岳父在贤臣河村落外的水田边,划了一块宅基地。终于站稳了脚,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虽然没有原来的大,总比没有的好。不久,媳妇接进门了,媳妇和岳母一样,只晓得做,岳母高兴,几个孙女相继出生,岳父岳母做得更带劲了。
就在家境愈来愈好的时候,病魔却也在悄悄地吞噬岳母的机体。这天,岳母病倒了,一连倒床几天,岳父不顾岳母的拒绝,硬是把岳母送到区卫生院治疗。一个多月,不见好转。在病房里,岳母握着三幺姨的手说:“三妹,我们四个姊妹,就要只剩你一个......”岳母说不下去了,哽咽着。三幺姨安慰着,说:“姐姐,不会的,你不会丢下我走的。”岳母说:“我的病,我自己知道,这回躲不脱。”又把大女儿叫到床前,说:“孙桃,我要走了,最放不下的是丫。你帮她找个好人家。妈就托付给你了。”大女儿哭着说:“妈,我们会把您看好的。您不要想多了。”岳母摇摇头说:“不看了,莫花钱了。”对我岳父说:“把我抬回去,我要死在屋里。”
回到家里,每天来看望我岳母的人不少,岳母在众人的祈福中还是走了。棺木在堂屋中搁好了,亮起了一盏油灯,昏黄的望着棺材前一张一张的钱纸,化为灰色的蝴蝶飞着。屋里屋外的哭声令悲痛的眼泪如贤臣河的水滔滔不绝。可是,岳母的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嘴微微张开,似乎有话要说。三幺姨对我妻子说:“幺姑,你妈不闭眼,是放不下你。快给你妈说,叫她不要挂。”妻子扑在岳母的身上,紧紧握住岳母的手,附在岳母的耳边,哭着说:“妈,您就放心地去吧。有爹,有姐,有哥,不要紧的。”妻子说完,岳母两眼便慢慢地闭上。
但我知道,岳母虽然眼睛闭上了,其实,心中依然挂着,就如门前屋后的那些树,叶落了,根还是活的。岳母一定在九泉之下,望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