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淯溪高中大门前,西边通往镇上的主路头,那株高大的杨树下,老师拿起木棒,撞响寺钟。雄浑的钟声响彻古镇上空,杨树上的鸟儿纷纷飞向天空,操场上的学生纷纷跑进教室。
这株杨树,年岁不小,杆粗,一人环抱不过来,有的枝粗如臂膀,有的枝如鞭杆,有的枝细如水草,挂满翠叶,撑开大片绿云。一口寺钟,浑身沧桑,垂吊树上,虽然没有改变被撞击的命运,但撞钟之人不再是和尚,而是教师,也许是个秀发飘飘的女子。它没有丝毫被羞辱的感觉,反倒觉得身价倍增,老沉于风雨之中,发号施令。
古刹已将黄卷经书换成国文算术,后来,又换成语数外,黄发垂髫换成了俊男俊女,袈裟不见了,来了教鞭,菩萨搬走了,竖起了黑板,木鱼不知扔在何处,脚踏风琴悠扬禅房。这些,那株杨树习以为常了,就像它习惯蝉鸣身上。唯有学堂大门前东面的堰塘边,一棵柳树喜欢离经叛道,歪在堰塘上,似僧打醉拳,惹得杨树时不时地摇头。
挂钟的杨树看不惯歪歪斜斜的柳树,却常常怜悯校门前约两百米外的那个本家。它是一棵小杨树,如一个没有被学校录取的孩子,远远的来到学校的南面,单单直直地面对学校大门,常年累月地站着。它的周围没有树木,有一条小路从它身边绕过,通到城外,那是山边的学生、脚东白庙的学生上学的必经之路。它的身后是一段土城墙,比它矮,城墙外是干枯的城河。
小杨树孤零零地立于操场外,连旁听生都不是,古刹内天井里的芭蕉、花坛中的石榴,才是名副其实的旁听生,就连葡萄架上的葡萄也敢探头探脑地偷听老师授课。知了,蟋蟀成天为它鸣不平,它依旧虔诚地面对学校大门,远远地、毕恭毕敬地立着。大鸣大放的那年,挂钟的杨树和教室窗户之间牵起一根根绳子,挂满大字报和漫画,小杨树更是置身事外,一心只想听课。
只有一次,好多人跑向它的身边。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古镇淯溪在此操场上召开万人公判大会。它亲眼所见:背插标签的犯人,被押着朝它走来,推上它身后的城墙,一声枪响,犯人栽下城河,又被拖到大路上,孩子们争着朝犯人的身上扔泥块。小杨树的前后左右,人流滚滚,热闹极了。可小杨树处事不惊,只是执着地望着学校的大门。
一天,好友吉祥老师邀我到淯溪高中看他们开运动会。那株挂钟的杨树下,那棵歪斜的柳树边,坐满师生。唯独城墙边的小杨树下,没有人。就连百米赛跑的终点,也离它还有一大截距离。
几年后,挂钟的杨树如古刹的众僧一样消失了,那口寺钟也不见踪影,古色古香的学校被拆了,耸起一栋栋灰色的冷峻。一排排的杉树终于把教室挤到小杨树面前,小杨树终于成了旁听生,这时,它已老了。粗壮的身子,虽然得用两个人环抱,可是根部却裂开一个人字型的大洞,洞内黑乎乎的,酷似一个废弃的灶膛。
根部洞开的老杨树前面,左右两边是新掘的荷塘。荷花朵朵,亭亭玉立,有的才露尖尖角,几只蜻蜓飞上飞下,择优而立之;田田的荷叶,心中一颗水珠晶亮,有的在风中羞涩地翻卷翠裙。我批改完作业,站在办公室前的阳台上,望着楼下的那株老杨树,想到它坚持几十年,终于成为学校的一员,即使步入暮年,依然绿荫如盖,而那些高中生却对它熟视无睹,感叹不已,低吟一首《解语花》:
临河古寺,朗朗书声,新月芭蕉影。
众星出镜,榴花艳、一片丹霞千顷。
春秋三省,看古镇、寒坛丰杏。
君可知、座座书山,策马皆驰骋。
勤绘常春芳景,雪尽头上发,风云极顶。
杨枝遒劲,红桃李、频入龙门胜境。
风波已静,怎禁得、那些香径。
莫早归、披领斜阳,且做朝晖映。
没想到,我的低吟似乎被楼下的老杨树听见,它的枝叶,都朝阳台歪过来,向我打招呼。老杨树也许全忘了根部的病痛,挺着坚强的身躯摇曳着夕阳,用那茂密的翠绿摇曳着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