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校门,便上了大街。沿街两边的店铺,有的旋转着五颜六色的灯光,有的播放着招揽顾客的叫卖声,有的门前站着笑容可掬的靓女,有的门前摆着两个装着萝卜白菜的篮子,后面的阶沿上坐着一个纳鞋底的农村妇女。她的不远处,放着一个绿色的垃圾桶。来来往往的争相打啯子,要人们给他们 让路。
猛地,身后传来“唦——”急刹车的刺耳声。我扭头一看,一辆轿车停在马路中央,车窗探出一副墨镜,怒叱一个人。被怒叱的人一手从马路上捡起一个易拉罐,一手抓住肩上的担子,笑着朝墨镜弯了弯腰,连声说:“对不起!”然后闪到马路边,走向那个绿色的垃圾桶,他的身边紧跟着两只小白狗,小狗妆样不错,只是全身的毛不再雪白,而是像它们主人身上的衣服一样,灰蒙蒙的。
是他!我认出来了,这个站在绿色垃圾桶边翻捡垃圾的人。一下子,他把我带回四十年前。
那一年冬季,县里在沮西掀起大会战,修人工河。全团各营各连及个人争夺先进的竞赛已白热化,工地上,如林的锄头此起彼伏,如流的车子堆满泥土跑得飞快,高高架起的广播不断地播送涌现出来的先进事迹,政工员们洋铁皮话筒不离嘴,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那场面,比淮海战役支前的场面还壮观。我是营部政工员,穿着一双长筒胶鞋,穿梭于各连之间。之所以穿一双长筒胶鞋,是因为听说沮西有血寄虫。虽然大会战的场面让我热血沸腾,但我并没有忘记每天必须穿上长筒靴。
我来到联合连,见一个人打着赤膊,穿着短裤,挑着大担土,一双赤脚如风火轮,奔跑在工地上。我急忙找到连长一问,原来他叫钟全,马上写了篇稿子,送到团部广播。一广播,立刻涌现出许多钟全似的民工。那一夜,我久久没有睡着,第二天,便脱掉长筒靴,换上了解放鞋。后来,沮西工程结束,钟全获得团部颁发的奖状。颁奖的那天,他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还刮了脸,戴着大红花,捧着奖状,红光满面地站在台上,乐得合不拢嘴。今天,碰见的这个捡垃圾的人就是钟全。
星期天,我去爬方山。山坡上,挺拔着一棵古柳,枝繁叶茂,浓荫如盖,树下,一个人字形的窝棚倚树干而筑。棚上盖着塑料布,棚前两边堆满捡来的垃圾,纸盒、塑料瓶、泡沫板、旧衣服......棚内,平铺几块预制板,预制板上铺着被絮。
“谁在参观我的卧室?”身后有人在问。我回头一看,是钟全。他摘下头上的旧草帽,挂在棚上的树枝上,拉下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满是皱纹的脸。
“全哥,是我。”
全哥睁大眼睛细细打量我,摸着头思索了一会儿,仿佛在老远就看见熟人,连忙跑过去打招呼一样,连声说:“哦,是张老师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他伸出手,欲和我握,却又缩回去,在裤子上擦了擦,再伸向我。我拉住全哥的手,不解地问:“您就住这?”
“怎么?这不是很好嘛!”
“什么年代了,您还住这!”
“我的儿子姑娘也是这么说。他们把我的被窝硬搬进他们的楼房,把我的窝棚也掀了。”
“那您为什么还要搬出来?”
“睡得不舒服。睡在床上,半天睡不着,老想在沮西望吹起床号。”
“这是您后来又搭的?”
“这是第四个了。”他笑着说,“我对儿子姑娘说,你们再逼我,我就去别处,让你们找不到。他们才算了。”听他说话的语气,观他说话的神态,好像打了个大胜仗,就像当年在沮西领奖状时的样子,得意极了。
“您看!”我跟着全哥弯腰钻进窝棚,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张奖状挂在棚壁上,是在沮西得的那张。虽然陈旧了,却没有一点灰尘。全哥拿服子在奖状上轻轻地擦,深怕上面有一点灰,还用嘴吹了又吹,看了又看。
我的心灵突然为之一震。现在,走进他人的卧室,不是挂着明星照片,就是挂着养身之术,而全哥的卧室,这个名副其实的陋室,亮人眼目的是几十年前的一张奖状。在别人眼里,这是一张普普通通、过时了的奖状,可在全哥心中,这是一件宝贝,比金子还重,因为,这是他的骄傲。
“张老师,您不知道,住在这里,就像住在沮西的工棚里,浑身劲鼓鼓的。”
我相信!我一点也不怀疑全哥说的有假。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大多数都有这个特性。
夜晚,我推开窗户,学校垃圾屋里,有电筒光亮着。一会儿,电筒光出来了,是全哥。他挑着担子拐弯了,后面跟着那两只小狗。我望着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心想:他那张奖状会被雨打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