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下学后不久的一天,我想出门去找个同学玩。在门口,斜对门的婶娘微笑着走过来,拦住我问:“又出去?”
“是的。”
“给你说个事。”
“什么事?”我见婶娘神神秘秘的,好奇地问。
“给你介绍个爱人。”
我想拒绝,因为才离开学校,不想考虑此事,可她是我婶娘,又不好直接驳她面子,便心不在焉地问:“谁呀?”
“林钟的女儿。”
林钟是谁?我没有往下问,干巴巴地回复婶娘:“以后再说吧。我现在还不想谈。”走了老远,回头一看,婶娘气呼呼地立在我的门口,拿眼瞪我。从此,婶娘再也不提此事,我也早已将其扔在九霄云外。
大概过了两年,古镇的人民全都动员起来了,给正在修筑的铁路送石子。我挑着石子,跟随镇宣传队的一些人跨过小河,拐过曹嘎粉铺,翻过周嘎岗,送到陈嘎畈。这时,宣传队的一个人说:“这里离林钟很近,去他家玩玩。”其他的人都同意。我问:“林钟是谁?”“你不认识?”提议的人惊诧地看着我。我摇摇头,他说::“林钟是古镇老一发的宣传队员,会写会画会唱,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哦,我的兴趣来了,真想见识见识此人,便随他们前往。
走了将近两里路,在小河岸上,村头矗立着一间土砖屋,那大门就像陕北窑洞前的样子,挂着门帘,虽然简陋,却很洁净,门外还有几棵果树,芳香四溢。进屋,随着一声“来客了”的招呼,一个女子盈盈地走出来,顿时,满屋生辉。修长的身材,两条长辫子垂于身后,青丝缕缕,编织出几多少女的灵巧,宛如深山中的两条溪流,流淌着少女绵绵的心事,那心事明净,却又那么深邃,就像夏夜的星空,蕴藏着无尽的幽思。如果让她换件古装,俨然从画上走下来的仕女。她敬烟,她上茶,礼数周到。问她爸,回复不在家。
一年后,在人工河,营部召开批斗大会,台上,站着一个人,据说是林钟,据说他是右派。台下,坐着黑压压的民工,我走到他们身后,发现有个女子低着头,不愿举手呼口号。一问,原来是林钟的女儿。此时此刻,她在想什么?是觉得人头无脸,恨自己的父亲,还是同情父亲,恨自己无力相助?不得而知。作为女儿,看见自己的父亲受到如此待遇,肯定心里不好受,难过极了。她的辫子剪短了,始终低着头,一定在暗暗地抽泣。
不久,拗不过岁月,我不得不考虑成家的事,接受了亲友介绍的女朋友。那天,我去女朋友家,瞥见路边的一户人家我曾经进去过,女朋友的家就在其后面。一问,原来它是女朋友发小的家。后来,因来的次数多了,和熟了,便去她发小家里玩,那间屋还是老样子,只是不见梳着长辫子的女子,原来,她已出嫁了。
去年,老伴对我说,她的发小就在我们小区不远处住,几十年没见,挺想的。我要她lianxi,很快,lianxi上了,电话里,两人激动不已。第二天,我们提着节食找到了她家。老伴发小的家在城区一个山坡上,自修的楼房,门前几棵果树,风景秀丽,只是上去的路由一级一级的台阶垒成,又陡又窄又长。
老伴发小的老公把我们迎进门,厅屋里坐着一个老人,胖胖的体态,胖胖的脸庞,头发短短的,老年斑时隐时现条条皱纹间,乍一看,不知是男是女。此人见到我们,胖胖的脸上挤满笑容,用手撑着椅子,吃力的站起来欢迎。老伴疾步上前,把她按坐椅子上,搬了一把椅子挨着她坐下,拉着她的手,聊起几十年的思念。啊,这就是我当年见过的仿佛画上仕女的女子?老天呀,岁月如刀,怎么这样残忍,让花枯萎到如此地步,我不忍描写她的沧桑,我不忍刻画她的痛苦,那残酷的反差令我唏嘘不已。她是个不幸的女子,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戴着帽子,小学没有读到头,兄妹多,小小年纪,嫩嫩的肩膀就扛起沉重的家务。但这个柔弱的女子又是幸运的,她遇到一个深爱她的好老公。她老公心酸地说:“已中风十几年了。澡都是我洗的。”不容易,十年如一日,像服侍孩子,细心,耐心,无一不体现他对她的爱!
老伴的发小转过头对我说:“你比以前瘦些。”她的这句话让我露出惊异的目光,今天,第一次和她交谈,就是当年,她敬烟时,我已离开她的厅屋,因我不抽烟,每当别人敬烟,我总是躲闪到一边。从那后,再也没有碰见过。她又问:“梅姨还好吗?”梅姨就是我的那个婶娘,我点点头:“还好。”她又指着我老伴问我:“你大她几岁?”“五岁。”后来得知,她小我老伴两岁。临走之时,我给她两老和我老伴合了个影。
老伴曾想接发小到家里玩,可她行动不便,只好接她老公来打了几回牌。我们也多次想去她家玩,可那台阶让我们望而生畏,没有成行。
去年 年底,老伴想念发小,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老公接的,说是发小已走了。原来,她老公出去买菜,回来,发现她倒在地上,打120来,没抢救过来。老伴好后悔,一直埋怨自己不该被台阶难住,刚刚lianxi上,她却走了。今年,我们把她发小的老公接来吃了顿饭,劝他宽心。她老公含着泪说:“我情愿还服侍她几十年,哪怕再苦再累,我也愿意。”说得我和老伴心里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