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莫说一天,就是多留一小时,也不行。是的,他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厨师,楚菜,徽菜,京味,川味......他都会,拿手,哪个酒楼请到他,哪个酒楼就火。可是,哪个酒楼请到他,哪个酒楼麻烦也不少,因为他天生爱管闲事。酒楼老板私下劝过,没有效果,给他加薪,也没用。
那还是一个月以前,他刚整完一桌菜,解下围裙,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突然听见一声尖叫,是女人的声音,充满惊恐。他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急忙飚出厨房。惊恐之声一阵比一阵紧迫,他寻声冲进一间包房,瞥见一个客人正搂着一个女子,嬉皮笑脸的在她身上摸呀吻呀,那女子拼命挣扎,吓得大喊大叫。
“住手!”厨子大喝一声。
客人一惊,松了手。那女子脱身而起,躲在厨子身后,连声哀求:“春哥救我!”
原来厨子叫春子。春子护着女子,轻柔地说道:“别怕!有我!”
客人狞笑着掏出手机,正欲拨号,被春子一个箭步贴身,捏住手腕。客人疼得大叫,昂然的身躯刹那间被扭曲,矮了一大截。
歪着头对春子连声说道:“大哥,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
这时,围住客人的既有厨师,也有服务员,他们都对客人怒目相向。酒楼的经理也闻讯赶来,慌忙掺走客人,安排在楼上的一间包厢里。经理返回来,厉声嘱咐在场的人员:“谁也不许透漏春哥的信息。”转身又对春子说:“此处不宜久留,赶快走!否则,有杀身之祸。听我的,快走!”又怒视着那女子:“荷花呀,荷花,都是你惹的祸!让我失去一个名厨,损失你赔得起么?”经理离开时,朝那女子扔下一句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春子站在原地犹豫着,同事们纷纷劝他快走。那女子哭哭啼啼,嘤嘤地说:“对不起!春哥。你走,我也走。”
春子结了账,扛着行李,出后门不远,见小巷深处一院墙边歪着一个人。他快步上前一看,原来是荷花。
“荷花!荷花!”荷花抱着她的行李,怎么也唤不醒。
春子急得汗流,放下行李,跑到巷口拦来一辆的士,将荷花送到医院。
一检查,心肌炎。原来,荷花感冒好几天了,为了挣钱,一直不敢请假休息。这天,去给客人送茶,被强留包厢吹空调,加上一惊一吓,便昏迷了,必须住院。春子一脸苦笑地替她办好住院手续,在病房里守着她,不敢离开。几天后,荷花终于醒过来了,可是,春子卡上没钱了。他只好向朋友借,因为父母没有,还在等他寄钱。医院真不是好住的,没管几天,又在催交钱,否则,停药,春子只有再借。人在异地,没有医保,出院时一算,即将五万。他怕荷花知道后又急病了,便说只用了几千块,不要她还。
荷花含着泪,找春子要地址,说是挣到钱后好还。春子笑着摇摇头,便挥手离去。走了几步,回头望去,见荷花还痴痴地立在医院门前,呆呆地望着他。春子朝她挥挥手,含笑而去。
回到故乡,春子没闲着,被镇上一个经营酒楼的朋友老廖请去当大师傅,此友每天的流水不再是老旧的水龙头滴滴 答答,而是如大渠的水,日夜不停地流向金库。
一天,老廖笑眯眯地告诉春子:“镇委要包席!”
“镇委包席?”春子诧异。
“有个剧组来拍片。在山泉那里。”
故乡的山泉是个风景优美的境处,电视一播,就会成为故乡的名片,春子兴奋极了。
果然,这天,老廖买了好多菜,都是高档的,进进出出,脚不着地,飘飘然,那脸上的笑一抓一大把,可装一堆篓子。嘱咐厨房不能出差错,又叮嘱服务员衣整洁,妆靓丽,拍着春子的肩,深情地说:“兄弟,拜托了!”春子边刺鱼边笑着说:“放心吧,廖总!”老廖离开厨房,拿起一把新扫帚,亲自把包厢打扫了两遍,又拿出一条新毛巾,把窗户的玻璃擦了又擦,旮旮旯旯都检查了几遍,才放心地去买茅台。
到了中午时分,几部高级轿车开进酒楼大院,在镇委书记们的簇拥下,一行人在包厢里落座。“这是正宗的龙井,请饮!”老廖毕恭毕敬地站在书记身后介绍。书记起身极其热情地朝坐在上把位上的一男一女说:“金导,孟女神,请!”啊,怪不得他戴只瑞士名表,一身上乘面料制作的服装,款式高雅,时尚休闲,原来是导演。那个孟女士,更是宛若一尊女神:一副太阳镜出尽风头,长长的一对耳球垂着沉甸甸的相思,一件红色的长裙让微裸的前胸更加雪白,撩起多少胡思乱想,脱去手套的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别看它小,可压垮一栋楼,可惜一双脚隐藏在餐桌下,老廖偷瞧不了,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茶饮片刻,开席了。十大八小,冷盘热盘,挤挤神的一大桌。山珍海味,全是野生的。碗呀,盘呀,杯呀,碟呀,五颜六色,琳琅满目。满屋飘香,就连空气也甜丝丝的。镇委书记不断地敬酒,菜不断地上。吃着吃着,孟女神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咦——”出一声,似乎遇到了旧相好。导演诧异地望着她,她夹了一片菜,细细品尝了几口,向导演点点头,啧啧称赞:“不错!味道真好!”
其实,这“不错”,女神是另有所指,可老廖一听,乐颠颠地跑到厨房,鼓励春子们:“伙计们,女神夸我们不错!加把劲!”“女神?什么女神?”有个师傅问。“女神,就是那个女演员。真美!”老廖一下子沉浸到美的享受中,还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把这个女神的美全吸进腹内。
春子从不追星,但是有星落在自家屋里,不看白不看。他随着老廖走向那间包厢,其他的师傅都被老廖逐进厨房。临近包厢门,春子听见屋子里传来的阵阵笑语声后,突然加快了脚步。他站在门外,侧耳聆听。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使他激动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抢在老廖的前面,掀开门帘,随音寻去,立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女神。那惊讶,那喜悦,令他心跳加快,伸臂欲呼,举步欲前。可他的出现,他的举动,让屋子刹那间安静下来,仿佛放得正欢的音响被人一下子关掉,寂静得使人发悚。这寂静让春子一下子清醒过来,瞬间退回到门口。女神看见春子,刚起身,旋即又坐下,矜持地盯着门口。春子瞥见,心里一凉,顿时明白两人之间已不是从前,中间早已隔起一道帘子,不像这包厢的门帘,掀得起来。老廖疾步上前,正欲介绍,春子却甩下一句“对不起,走错了!”便转身离去。女神掏出手帕,在额头微微沾了下,开心地笑起来。这笑声,屋子里的人听得真舒服,对春子来说,这笑声,却像一根带刺的荆条,猛抽他的心。
女神起身进了洗漱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她捂着胸口,泪流满面。她没有忘记春哥的义举,那以后,被星探发现,踏入影视界,将孟荷花改为孟芙蓉,终于今非昔比。她暗自庆幸当年没有对春哥以身相许,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过去,前方,还有更辉煌的成就在等着她。潸潸的泪水枯竭了,她洗净泪痕,从提包里掏出化妆盒,对着镜子细细粉饰,左顾右盼,重又光彩夺目,方才开门,走出洗漱间,笑盈盈地返回包厢。
春子回到厨房,往事时断时续地涌现在脑海里。先前,荷花常常打来电话问候,后来,偶尔发个短信问问,以后,春子打过去,空号,从此,便断了音信。没想到,她发了,发得让人不认识了。当年,要不是我,你早就.....春子吞下那句侮辱人格的话,捶着自己的头,自言自语:“还不想认我,好绝情!真做得到!”
老廖走进来,喜滋滋地说:“春子,晚餐,女神点了一个菜。”“什么菜?”“甲鱼戏波!”“我不会做!”春子硬邦邦地回绝。其实,这道菜,春子会做,是当年为荷花补身子创出来的。为了照顾住院的荷花,春子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屋子,还被房东宰了一坨,为了尽快使荷花好起来,春子天天买甲鱼,炖得香喷喷的,走廊外就闻得到,不仅病友,就连医生护士都夸荷花好福气,修到这么好的男人。荷花含情脉脉地望着春子问:“春哥,这道菜叫什么?以前怎么没见你做?”春子边喂边说:“这是专为你做的,叫甲鱼戏波!”荷花听了,深情地说:“你真好!”想起这些,春子不悦地望着老廖,在心里愤愤地说:“你去问她,这道菜是怎么来的?我不会做给她吃,她再也吃不上我做的这道菜!”“你真的不会做?”“真的!不骗你!”老廖失望地出去了。
这一夜,荷花失眠了。她知道春哥在恨他,瞧不起她了。她也知道对不起他,数次想冲出门去会见春哥,倾述自己的苦衷,可每次又把手从门栓上缩了回来。金钱、红毯蒙住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见春哥。这一夜,春子也没有睡着,在小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变了,春子痛苦地默默念道,为什么?他不明白,想不通。她绝情,我也绝情么?和她一般见识,算个男子汉吗?想到这里,春子释然了许多,“甲鱼戏波”,明天给她做。
第二天清晨,老廖告诉春子:“女神上午回市里。”春子一听,匆匆下楼,朝大河桥飞奔,因为那里是去市里的必经之。天上,一对鸥鸟亲密地盘旋,穿桥而过的河水涟漪绵绵,波动着彩霞,相拥而去。春子倚栏注视着镇内驶来的一辆辆轿车,生怕错过。将近十点,驶来几部车,其中一部突然在前面停下来,下来一个女子,荷花!春子差点喊出声。荷花摆弄着手里的照相机,左照照,右照照,离春哥愈来愈近。啊,她哭了,春子看得清清楚楚,荷花的眼里,泪花闪闪,咔嚓一声,荷花摄下春子,转身返回,钻进车里,疾驰而去。可她那一步三回头忧郁的眼神,却像钢针扎疼了春子的心。
春子跟在车后飞跑,四个轮子卷起的一溜尘土渐行渐远,终于,荷花消失了。春子满腹凄楚,悲凉地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朝镇里走去。走到桥上,他忽然倚栏而唱:“谁说梅花没有泪......”那高亢的嗓音,把朝阳都喊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