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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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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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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化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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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严肃的,谁轻率地对待人生,必将受到人生的惩罚

这是公元一九八八年六月的一天。在华阳县农机修造厂的铸造车间。车间里,由清沙机、混沙机、筛沙机、抽风机和航车发出的各种声响混在一起,震耳欲聋。由各机扬起的灰尘和从湿的沙里产生的湿气混在一起,使整个车间烟尘弥漫、昏天黑地。在车间干活的工人,一个个象进了蒸笼,挥汗如雨、汗流夹背。每个人都象唱戏的大花脸,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这是在进行扒活。扒活就是把头天晚上开炉浇好的铸件从沙里扒出,把还热着的铸件拉去清沙;把造型的黑砂用筛沙机再筛一遍;再把新沙掺上陶土、黑煤粉等在混砂机上混成新纱,以备造型时贴型使用。这是又脏又累的话。车间的工人只有在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快下班时,才能悠闲地聚在一起,等待着开一天一次的班后总结会。这时,各种机器都停了下来,车间又恢复了平日的安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坐的、躺的,有在谈笑着什么,有的在互相开着玩笑。气氛轻松而愉快。

“喂!我说`昙花'老兄,”说话的是外号叫“绿豆眼”的王满场。立时,人们马上静了下来。大家知道,这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傢伙是车间打浑骂笑的老对手。好像毎天不互相开几句玩笑就去不掉一天的劳累,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似的。双方都不叫对方的名子,直呼给对方起的外号。把谭化叫做“昙花”,喻其一生鸿运之短暂如一现之昙花。而王满场的眼睛小也成了外号:“绿豆眼”。

只听“绿豆眼”一本正经地说:“听说你那`小娘'得了绝症,你们好懒`夫妻'一场,咋不去看望看望!”不用解释,不用发问,只要听到“小娘”二字,就都知道怎么回事。顿时轰堂大笑!

谭化躺在黑砂堆上,脸上微微红了几秒钟,就恢复了正常。好像“绿豆眼”耍笑的不是他,好像大家投来的目光不是轻蔑。他躬躬身,坐了起来,摸摸自己刚剃过的光头,说:“`绿豆眼',老子不知道什么`小娘'得了绝症。你既然有这孝心,你怎么不去看望她?”

“我看望她干啥?”“绿豆眼”也不示弱,反唇相讥:“她又没给我暖过脚,我老婆也没逼我叫她`小娘'!”又是轰堂大笑。顿时,哈哈,暖脚,哈哈,“小娘”的笑声、叫声、骂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一天的劳累也随之云消雾散。人们用不同的目光:卑夷的、同情的、可怜的、好奇的目光,一齐向那倦曲在黑沙堆上的光头望去。只见那光头无奈地慢慢垂了下去,好半响都没吭声。

又过了一会儿,车间一个外号叫“酒鬼”的向谭化走去。说起这个“酒鬼”,那可真是名符其实。他名叫李成林,今年已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他整天嗜酒如命,他常常是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还常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而且还常常喝醉。据说,他原来的老婆就是他经常喝醉后挨打而和他离婚的。只见“酒鬼”走到潭化跟前,笑着问:“老谭,听说咱厂好多老工人以前都穿过你扔的尼龙袜子,到底有没有这事?”一听这话,全场立刻静了下来,都在等待谭化的回答。

谭化模着光头,略微抬起身子,嘴里嗫嚅着:“那有那事,那纯粹是`绿豆眼'那帮傢伙瞎编排哩!”

“啊!谭老兄呀,怎么是我们瞎编排呢!”“绿豆眼”开了腔。“你那时才从部队转业,回来就拿五级工资,又是党员,又是站支部委员兼机耕队长,和我们这些才从农村来的简直没法比。你当时穿的尼龙袜子穿几天就扔,我们看着实在可惜,就偷偷拾回来洗了穿。咱站里(农修厂前身是县拖拉机站)谁不知道你工资高,牌子硬。要不是和你`小娘'那事,你小子混的怕比刘三思都高呢!”

谁都知道,“绿豆眼”说的刘三思是现任厂长兼党支部书记。听了这番话,在场的小青年们不说不笑不叫也不闹了。他们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一直没有转正的临时工,不但有一段罗曼史,竟还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哩!

谭化默默地半躺在黑沙堆上,脸上的细纹微微抖动着,眼睛也迷迷瞝瞝。额头的川字更加明显,眼角的鱼尾纹也在加深。往事,不堪回首的往事,象脱缰的野马,在脑子里狂奔。

朝鲜战场。硝烟弥漫,炮声隆隆。谭化充满血絲的眼睛里,射着怒火。他驾驶的坦克象一头发疯的猛兽,向着敌群猛冲。中弹躺在他旁边的机电员的鲜血流向他的脚边,染红了他的鞋底。他左右望了一下,他后边的两辆坦克已经跟了上来。敌人好像还很顽强,不停用炮火向他们轰击。他们出发前,首长给他们下达的任务是迅速冲破敌人的防线,为大部队的冲锋铺平道路。忽然,一颗炮弹打在他的坦克旁边,只听哗啦一声,坦克沉重地趴在原地不动了。他扭头一看,坦克的链条断了。他跳下坦克,拿起枪,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象发疯一样,跟着另一辆坦克向前冲去。又一颗炮弹落下,谭化一头栽倒地上,顿时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谭化感到好像躺在一望无边的沙漠上,头上顶着烤人欲干的烈日。使他觉得好像多天都没喝过水,浑身的血液好像都要凝固。嘴唇干裂着,喉咙也好像要冒出火来。又好像眼前出现了一汪清水,他脑子里一阵兴奋,向前伸出头,想竭力喝到水。但,身子好像被固定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他发疯似的叫,“水!水!”但叫不出声。他用尽全身气力,半响,终于发出了微弱的一声,“水!”忽然,耳边似梦幻般出现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呀!医生,他醒了,叫着要水呢!”他脑子一惊,努力挣开眼,但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周围不少白色的影子在晃动。接着,一股甜甜的清水流进了他干裂的嘴唇。他慢慢清醒了,睁开了眼睛。白衣、白帽、眼镜、眼泪。啊!谭化记得自己是在战场上,怎么到了这里!他想起身,被几双手同时按住。

“同志,你不能动。你负了很重的伤,头部、胸部都中了弹片。你现在只能安心休养。”一个亲切的声音说。

这时谭化才注意到,自己的头上、胸部缠满了白色的绷带。“啊!我负伤了。这是在医院。”潭化自言自语。他猛然想起什么,忙问:“我们的仗,打的怎么样了?”

还是那个亲切的声音:“你放心吧!我们已经取得了这次战争的胜利。美国鬼子这回该老老实实在停战协定上签字啦!”

听到这些,谭化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慢慢地合上了眼睛。进入了朦胧的梦乡。他感到太累了。

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也已散去。夜,静悄悄地来到了人间。躲在天幕后面的小星星这时也一一露脸。整个大地,绿色的麦苗,金黄的油菜花,两排挺立的白杨,闪着寒光的铁轨,潭化坐的小土堆,都被灰色的夜幕复盖。该回家了。谭化站起身,弹了弹身上的土。他今天下班在厂里吃了晚饭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离他住的小村子不远的小土堆上坐到现在。谭化不想过早回家,一是不愿听他老婆柳莲英没完没了的唠叨,二是下午车间里的那些玩笑话勾起了他的痛苦回忆,使他心烦意乱。

顺着小道,顶着星光,谭化慢慢地向家里走去。在小村子的东头有一个小院,院里有三间草房。这就是他的家了。这还是他受处分那年由于他是个孤儿,妻子柳莲英也被下放回家,供销社的房子也被收走,组织上看他实在无家可归,就出面在离拖拉机站里最近的小村子给他找了三间草房居住,一直到现在。虽然现在大儿子已经考上大学,二女儿也上了髙中,小儿子也上了小学了,但他一直的临时工工资,老婆柳莲英在队里挣的工分又少,所以,一直无力修善这三间破旧的草房。他走近家门,推开用荆条编制成的大门。院里是寂静的。这三间座北向南的草屋,东间是女儿住的,女儿在高中住校,只有星期天才回来。所以平时小儿子就暂住,女儿一回来,小儿子就只好住中间屋的木板床。西屋是他和妻子住。屋里还亮着灯。他知道,妻子这时是不会睡的。也真难为她了,谭化想。妻子自从因他从供销社下放回来后,这二十多年,隨他吃苦受累。家中的一切家务大都由她一人承担。难呀!这一家人的吃饭穿衣。喂猪、喂羊、喂鸡。并且,还得下地劳动,挣些工分。这样,在村里分口粮时可以少掏些钱。虽说她嘴巴厉害些,整天象吆喝孩子一样地吆喝自己,把自己象会说话的工具似的使唤。稍不如意,就又是摔东西,又是骂大街。说什么:“你个不要脸的,只顾和你`小娘'舒坦,可把我害的好苦!我们这一家谁不是背了你的黑锅!你怎么不去死了,你早些死了,我们也心静些。”再不然就是说:“不想和我过,你不会还去找你`小娘'。你`小娘'心疼你,还叫把你开除了!唉呀!我算倒了八辈子霉啦,跟着你受这份罪。这罪啥时才算到头呀!”接着就是大哭大闹一场。惊动得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毎逢这时,谭化总是默默不作一声。任她骂任她闹。他想,谁叫我拖累了她呢!久而久之,他也就养成了怕她的习惯。她也总是一遇不顺心的事就拿他出气。

谭化在院子里,把鸡笼挡上,把猪圈堵好,把羊牵进圈里,拴好。把扔在地上的锄头捡起,挂在墙上。这是下午妻子锄地用的。然后,轻轻的推开屋门,进到西间。只见妻子坐在床上,在微弱的电灯光下,把他的一件工作服毁了给小儿子做上衣。灯光下,他望了一眼妻子。常年的风吹日晒和繁重的家务已使她变得苍老了许多,黝黑的面部象干噪的老树皮。高高的颧骨尖尖的下巴使本来就瘦的她更显得精瘦。灰白间错的头发使她象一个老太婆。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啊!谭化一阵心酸,眼也湿湿的。

栁莲英不动声色地漂了一眼谭化,见他眼里湿润着,嘴一撇,说:“哟!怎么啦?伤心啦?是不是听说你那`小娘'快不行了,动了感情了?好,明天你买东西去看看她吧!好懒夫妻一场,我决不吃醋的!”

“唉!你呀!什么时候了,多大年纪了,多久的事了,还提!”谭化心里想着,嘴里不敢说。他怕惹来更大的麻烦!对这个又可怜又可气的妻子,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也不言语,只是把床一一铺好,自己不声不响地脱去衣服,钻进被窝儿,叹了一声,说:“不早了,你也睡吧!明天还得干活哩!”

“哟!还叹气呢!有话就说出来,别憋在肚里,憋出了病,还没钱治哩!”

“女人呀,你好糊涂啊!”谭化心想。

睡,他怎么会睡着呢!

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欢呼声,口号声,震天动地。这是志愿军某师正在举行庆功祝捷大会。在这次大会上,谭化被授予二等功。会后,谭化又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并破格被提升为正连级干部。荣誉、地位,一下子袭来,他似乎有些经受不住。他是个从小失去父母无依无靠的孤儿。在解放军四八年冬打到他的家乡华阳县时,他才有幸参加了解放军。

接着,回国,转业,安排工作。他被安排到本县拖拉机站上班,并当上了站党支部委员和站机耕大队长。

谭化到县拖拉机站上班已经快半年了。这半年来,他是兴运的。首先给他定了五级工资。由于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戦斗功臣,又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为工作方便,站上为他安排了一间宿舍。经人介绍和在供销社上班的柳莲英结了婚,成了家。

这天中午,开饭时间。在拖拉机站的饭厅里,谭化站在买饭的队里,和其他工人一样在等待买饭。忽然听到前面买饭窗口吵了起来。

“你凭啥五分钱只给打这么一点咸菜?”这是窗口外一个工人的声音。

“一点?那不少了。这是二毛多一斤的五香咸菜。咋?赚贵?你不会不吃!”窗口内的声音。

“你,你这是欺负人!”那个小青年端着饭菜气哼哼的走了。

谭化倒是认识这个小青年。他叫杨狗吞,才从农村来站里不久。被分配到谭化的机耕队,跟着谭化学开拖拉机。小伙子挺聪明,虽然有些瘦,但很精神。他对谭化说,他父母就他一个儿子,特别娇。起狗吞这个名字,就是怕他活不长。据说,阎王爷不要被狗吞过的人。谭化觉得可笑,真是愚昧。

谭化心想,几分钱的事,用得着这么吵吗!唉!这些农村人就是抠门儿。正想着,已轮到他打菜了。他故意高声叫道:“打五角钱的肉菜!”窗口内立马答到:“好勒。嘿!还是谭师傅大方!”排队买饭的职工都不约而同的向谭化投来不同的目光。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鄙夷的。同时,也传来一些议论声。

“啧啧!谭化这傢伙就是幸运。有地位,有钱,家中又没什么负担。”一个声音说。

“那当然啦!那是人家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换来的,你能比吗!”另一个声音说。

“我要是家中没有两个生病的老人,我也不会为几分钱去争、去吵!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这是杨狗吞的声音。

“球!他穿什么吃什么我不管。我就看不惯他那个趾高气扬的熊样。目中无人,傲气十足!”谭化回头一看,见说这话的是红脸堂小眼睛的王满场。又是这傢伙。谭化知道他。这个王满场在这群人中是个多少见过世面的人。他解放前跟着叔父去过洛阳,干过翻沙。他是作为技术工被招进来在站修配厂搞翻沙的。由于眼睛小,说话又难听,大家背后叫他“绿豆眼”。谭化刚来报到时就在他那里碰过钉子。那时谭化一进站,见他蹲在地上鼓捣沙箱,就问他:“喂!你们领导在哪里?”谁知他一抬眼,把头又扭了过去,连理都不理。潭化走前一步,拉拉他,“我问你呢!”谁知这傢伙猛地站起,一甩膀子,说:“干啥?”怒气冲冲的样子。谭化吃了一惊,说:“我问你们领导在哪儿?”

“我又不是只狗,你喂什么?问领导?我怎么知道。他们去哪里又不和我请假!”说完气亨亨的走了。谭化愣在那里,闹了个大红脸。今天又是他。只见他还在发议论:

“党员怎么了?干部怎么了?就能高人一等?我见的干部多了,比他大的干部也见过,人家谁不是见老百姓和和气气,穿的扑扑素素。毛主席还说,党员干部是为人民服务哩!”

“你小声点,他过来了!”有人提醒“绿豆眼”。

“过来怎么啦!我就是专门让他听哩。我看这小子就是忘本!”“绿豆眼”继续大声说。

“忘本?我忘本?简直可笑!”谭化气愤地想。

中原地区六月的太阳象一盆烈火,烤的大地冒着白烟。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刚收过麦子的田野里,只留下一道道白哗哗的麦楂。偶尔存在的几棵小蓟苗也被晒的蔫头耷脑。一辆“东方红”牌大型拖拉机正吼叫着在田里来回奔驰。在它后面,翻起五尺宽的黑浪,在阳光下闪着黑黝黝的光。到地头了,拖拉机沉重地转了个弯,在地头划了个半圆,停了下来。谭化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拉下脖子上的毛巾,一边揩着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边望了望当空的烈日,说:

“他娘的,这鬼天气,想把人热死!小杨,下来歇会儿吧!对了,你先去打桶水,先给水箱加满。再掂到树下一桶,咱俩洗一下,再喝点水。”

从拖拉机上下来的杨狗吞说了声:“好的。”就掂着水桶打水去了。

谭化这才少气无力的向地头的大柿树下走去。象一把大伞似的大柿树下,铺了一张蓆子,旁边放了一个暖水瓶,一个茶缸,这就是他们临时休息的地方。谭化一走到树下,就感到了一丝凉意。他坐下,伸手拿起茶缸,把里边的凉开水一饮而尽。又掂起水瓶,倒了一茶缸放在地上。把身上的上衣脱去,这才感觉舒服了些。这时杨狗吞已把水箱加满,掂着一桶水来到树下。叫了声:“师傅,来洗洗吧!今儿个就是太热。”

“可不是,这鬼天气。”谭化说着,站起来,走到桶边,把毛巾在水桶里浸了浸,掂出拧了一把,把脸揩了揩,又把前胸后背擦了一遍,才觉得浑身凉爽爽的,舒服地躺在蓆子上。忽然,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原来他觉得两只脚热哄哄的。他干脆把鞋子脱掉,谁知,一阵臭味儿直冲鼻孔。他知道,这是他的汗脚和尼龙袜子产生的臭味儿。一双袜子穿不了两天,就又湿又臭。为此,他不得不毎毎几十双的买袜子。他一边嘟囔着:“这臭脚,简直拿它没办法!”一边扯下两只袜子,就想扔掉。

在一旁正擦脸的杨狗呑,一扭脸,看见那双袜子,忙叫道:“师傅,别扔,给我吧!”

“嗯!你要这臭袜子干啥?”谭化惊奇地看着小杨。

“不怕师傅笑话,我家穷买不起袜子。我娘做的布袜子我穿不出来。你这袜子还好着呢,我想洗洗穿。”杨狗呑象做了什么丢人事,脸红红的,吞吐着说。

“唉!你不早说,以前的臭袜子我都扔了!”谭化边说边把袜子扔了过去。

扬狗吞好像拾到了宝贝,双手忙把袜子拾起,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旧报纸,小心地把袜子包了起来。嘴里还唠叨着:“谭师傅,你是不知道,你扔的袜子,他们都捡去洗洗穿了。他们都说扔了太可惜。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袜子呢!”

谭化看着扬狗吞收起那双臭袜子时的高兴劲儿,听着他那没完没了的唠叨,心里觉得好笑,心想,这些人真有意思!

杨狗吞继续在那里唠叨着:“谭师傅,我们都羡慕着你呢!”

谭化故意说:“羡慕啥!就这还有人看不惯我呢!”

“那是个别人嫉妒你!我们可没说过你!”杨狗吞赶忙辨解。

“是啊,看不惯我,嫉妒我,有用吗?”谭化想。他又想起昨晚支部会上刘三思对自己的指责,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心里愤愤的,想:“你刘三思算什么东西,在部队上不过是个小排长。仗着在部队上干过几年后勤维修,又比我早转业,居然也当了支部委员、站修配厂长。”听听他那腔调:“老谭呀,你恐怕得注意点了,最近群众对你反映可大啦!”

谭化知道,他说的是“绿豆眼”他们的议论。就气愤地说:“什么反映?什么议论?不就是`绿豆眼'他们说的闲话吗?我没啥可注意的。”支部书记、拖拉机站站长王大好见二人争了起来,赶忙说:

“你两个不用吵了。反映吗,会有些。不过也得进行分析。有的出于好心,意见不见得正确。有的就是别用心!谭化同志到站上后,工作还是踏实认真竞竞业业业的。意见嘛,啥时都会有。老谭也不要太在意!”这还差不多!

对老站长,谭化是服气的。站长王大好也是转业干部。他在部队是副团级。对工作勤勤肯肯任劳任怨。有人说,老站长是老好人,和稀泥。谭化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老站长人好心好,处事公正公道,不偏不倚,公平合理。

“叮铃铃!……”震耳的铃声把谭化从睡梦中惊醒。他从被窝里抬起身子向桌子上的小闹钟看了看,已经5点了,该起床了。小闹钟,这只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小闹钟,还是他刚成家时买的。当时只不过是作为一件装饰品摆在桌子上。因为他有一只进口的大罗马牌手表。后来,随着生活的紧迫,只好把手表卖了,以贴补家用。只有这只“咔嗒、咔嗒”不知疲倦永远走着的小闹钟还陪着他。表面的黄漆已经斑驳脱落,蒙子也成了暗黄色。不知怎的,今天他感到特别困。也许是昨晚想的太多。迷迷糊糊又想进入梦乡。不行!得赶快起来,好多事在等着他呢!他赶快坐起。虽然浑身酸痛,还是迅速穿好了衣服。走到院里,到临时盖的小厨房把煤火抽开,放上铝锅,添上水。然后挑上水桶,到村子中间的水井那里去挑水。当第二挑水挑回时,锅里的水已开了。他赶快放下水桶,去向锅里搅面。放下面碗,到院里抽开鸡笼,把拌好的鸡食拿进去。又把妻子昨晚煮好的猪食倒进猪槽。走进屋子,叫醒酣睡的小儿子,给他穿好衣服。这时妻子也起床了。接着,洗脸,刷牙。饭也熟了。饭是玉米糊糊。把饭锅端下,给妻子和小儿子盛上饭,放到小桌上。从屋里拿出几天蒸一次的玉米面和白面的两掺馍,再把去冬淹的咸罗卜盛一点,这就是一家的早饭了。默默的吃饭。这是他们家多年形成的习惯。吃饭时说话会影响吃饭的时间。他们在饭后还有好多事要做。所以都是匆匆地吃。先是妻子,“咣当”一声,把碗筷摞入洗碗盆,背着锨去地了。接着,小儿子也吃完了,把碗一推,立起身,说:“我的书包!”谭化忙放下碗,去拿出书包,给儿子背上,说:“到路上别贪玩。放学早些回家,省得你妈操心!”可儿子已跑的无影无踪。

谭化赶快三下两下把碗里的饭扒进嘴里。匆忙收好碗筷,洗净。又把锅里剩的饭仔细地刮出,盛好,准备以后热了再吃。把锅刷净,添上水。把煤火又加了一块煤球。把锅坐上,下面关好火门。又到屋里瞟了一眼闹钟,已七点半了。他慌张地在篮里摸了一块馍,这才把门锁上,关好大门,急匆匆向厂里走去。

他生怕迟到。最近厂里规定,迟到一次,罚款伍角。“老天!”谭化想,“这五角钱够称几斤盐哩!就是给儿子买作业本也能买好几本。”

一进厂门,还好,还没敲上班钟。谭化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把剩的几嘴馍吃进嘴里,就向车间走去。一进车间,一股声音的巨浪夹杂着灰尘迎面扑来。谭化心一沉,才记起今天是“扒活”。他在车间是干修理的。他知道这是“绿豆眼”对他的照顾。“绿豆眼”是车间的头儿。别看这傢伙说话难听,和谭化有矛盾。可是,自从谭化被双开除沦落到他手下当了一名临时工,他对谭化倒是挺同情挺照顾的。让谭化干些修理话。虽然翻沙是全厂最重最累的活,但干修理倒是轻松的多。反正就那几个机,有了小毛病,给修修,有大毛病,厂里就派修理工来了。所以谭化平时也没多少活。可是最近不行了。车间另一个头儿退休了,刘三思另派了一个人来当头头。这新来的头名叫陈秋生,外号“火神爷”。这陈秋生的脾气和他的外号一样,火爆的很。上任以后出了不少点子,什么按件记工,完不成任务扣工资;什么迟到早退罚款伍角;什么旷工一小时扣除全月奖金。还规定谭化这个修理工必须参加每次的扒活。对于这个规定,谭化老大不愿意。他知道,那扒活是拼体力的劳动。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累得汗流夹背气喘吁吁,他这个五十出头的人怎会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他是个连指标都没有的临时工啊!

谭化一看,整个车间象沸腾了一般。平时懒懒散散的小青年们这时象小老虎一样,只见扒的扒,拉的拉,筛的筛,争先恐后。谭化赶紧拿起一把锨,卖力地向筛沙机里铲沙。

正干着,见几个人往车间外跑。谭化感到奇怪,也跟着走出去。原来是“酒鬼”和“火神爷”在吵架。

“大家都干半天了,你现在才来!你干脆不用上班了,你回去休息吧!”这是“火神爷”的声音。

“怎么啦,不就是迟到吗!你罚我款得了。那有啥,不过就是少喝一瓶酒的事吗,有啥了不起!”瞧!“酒鬼”说的多轻巧。

谁知这话一下子惹恼了“火神爷”。只见他立即火冒三丈,大声叫道:“你说啥?你看大伙谁不是在好好干!就你还是那个熊样,迟到早退,屌而郎当,就知道喝酒。你回吧,我这里不使你了,有本事去找生产科,去找刘三思,让他给你安排工作!”

“酒鬼”一下子懵了,知道今天闯祸了,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火神爷”一扭头,见大家还在外面看,就吼了一声:“看什么看,都回去干话去。”

几个小青年吓的伸了伸舌头,就和大家一块急忙回车间干话了。大家干着活,还在议论刚才的事:

“要说,这些人不治也不行!都象这样,车间还怎么领呢”“绿豆眼”说。

“这样的人就得`火神爷'治他。过去你`绿豆眼'不是也豪无办法吗?”一个年纪大点的老工人说。

“`火神爷'一发脾气,我吓的心都嘣嘣跳。你看他噪子都叫哑啦。”一个小青年说着还伸了伸舌头。

“绿豆眼”接着说:“这小陈脾气是不好,可他也讲理。你只要好好干,他决不会对你发脾气。那次我迟到了,他还不是当着众人面把我弄得下不来台。”

“是啊!国有国法,厂有厂规嘛!”大家附合着说。

热气、汗气、灰尘。谭化筛了会儿沙,脸上象唱戏的花脸,黑一道,白一道。白汗衫也成了灰的,象在水里浸泡了一样,湿漉漉的。头上,身上,黑灰落了一层。他大口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黑沙堆上,头蒙蒙的。

“唉!都是这个`火神爷',不然,我怎会出这牛力,受这洋罪!”谭化心里想着,憋了一肚子气。

“老谭,老谭!”叫声使谭化吃了一惊,他抬头一看,一台筛沙机停了。这是“火神爷”叫他去修。他想:“修,修个球。我是干修理的,你让我扒话,今天我扒话,就不管给你修!”谭化这样想着,起身向外走去,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老子今天就是不修!”

突然,谭化被一只有力的手当胸揪住。谭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跌跌撞撞地拉出了车间。只见“火神爷”一边拉着谭化,一边高声大叫:“你说,你当谁的老子哩?就你那屌样,还想当我老子,你恶心不死人!”

天呀!谭化想,自己的话被他听见了。这下可闯了大祸了。脸吓的苍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抖着。嘴里不停地分辯:“陈主任,我真的不是骂你!”

“不是骂我?我亲耳听见的。我知道叫你参加扒活你有意见。你不愿修筛沙机去鸭子,我几十岁的人是让你骂哩!?”“火神爷”越说越气,一松手,谭化一个趔趄,没站稳,嗵地摔了个仰巴叉。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头轰地一下,一阵痛疼直透心底。一股无名火腾地从心头升起。他随手检起一根铁棍,向“火神爷”冲去。站在一旁的“绿豆眼”王满场赶忙上去拖住谭化,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铁棍。

“火神爷”一看这架式,火气更大。一下子蹦到谭化跟前,大叫:“老王,你放开他,叫他打!”说着卷起袖子,大有大打出手的阵势。几个小青年一看不好,赶忙上去把一蹦三跳的“火神爷”拉开。这时,整个院子都站满了人,还有其他车间的。都在等着看事态的发展。“绿豆眼”一看事情闹大了,就把谭化赶紧推进车间。“火神爷”在院里还不住地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

“当个临时工就这么难侍侯,其他人我才没法管!谦活重!我这车间就没有轻活。厂长那活轻,书记那活轻,刘三思那活轻,你咋不去干呢!不想干重活,不想受我管,当初就别和你`小娘'睡。不然,你不是也当厂长啦,也当书记啦,你不是也不受气了吗?”

站在屋子里的谭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浑身肌肉痉挛着,两拳紧握着,心里象被尖刀一下一下的猛刺。可是,一会儿,他拳头松开了,头垂下了,浑身象散了架,瘫坐在地上。他双手捧着头。唉!“小娘”,他使劲捶自己的胸部,“该死的自己啊!”

蓝天,白云,温暖的太阳,微微的春风。杏花,桃花,梨花,争奇斗艳。鲜花枝头,各种鸟儿在吱吱喳喳地欢叫,鸟语花香。在县拖拉机站的院子里正准备召开全体职工会议。会议还没开始,会场前放了一张三斗桌,后面坐着站长王大好、机耕大队长谭化、修配厂长刘三思。人群中在互相交头接耳。有的在议论站里新招的工人;有的在议论谭化的风度。谭化今天是够风度的。只见他上身穿着新做的哔叽尼制服,领子里明显地露着雪白的衬衣。大背头梳的黑明发亮。配着保养的很好的红润的面孔,更显得年轻英俊。

“不要说话了,开会了。”谭化端正了一下身子,开腔说。大家立刻静了下来,目光一齐射向主席台,向谭化行注目礼。“在开会前,先点一下名。”他拿起花名册,一个一个地叫,叫一个名字,下面答一声“到!”或“有!”当他最后念到“王雪月”时,却没人应声。他又问了一句:“王雪月没来吗?”

“来了!来了!”忽然,不远处飘来两声甜甜的脆脆的银铃般的声音。谭化一看,随着声音,来了一位姑娘。只见她穿着红夹袄,绿裤子,两条黑黝黝的长辫子辫头扎着红头绳。鸭蛋形的脸上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象两汪清水,清明透亮。谭化一下子愣住了。他想,站上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俊俏丫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只见那王雪月也不坐下,大胆地把火辣辣的目光投向谭化,脸上荡着挑逗的微笑。王大好用胳膊碰了碰谭化,说:“她是才来的学员,初中生。性格满泼辣的。还没分配哩!”

谭化一惊,忙回过神来,问:“你叫王雪月,下次来早些,坐下吧!”

只见那王雪月把头一歪,小嘴一抿,脸上象漾开了一朵花,身子轻轻地扭动着,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把两条大辫子往身后一甩,慢条斯理地坐在了地上。

谭化一下子象掉了魂。心里不住地“扑通扑通”地跳。下面王大好讲了什么,刘三思又讲了什么,他一概没注意。两眼不由自主地不断向王雪月飘去,直到散会。

又一天,在站部办公室。谭化正和王大好在研究工作。忽然,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接着,王雪月连蹦跳地走到王大好面前,上去就拉着王大好的手,嘴里娇嘀嘀地叫着:

“老站长,我的要求你们研究了吗?”

王大好象哄小孩子一样,一边把王雪月按坐在橙子上,一边嘴里说:

“研究,怎能不研究!”一边又回过头来,对谭化说:“老谭,小王想学开拖拉机,怎么样,交给你们机耕队吧?”

不知为什么,谭化稍微觉得意外,脸上还多少显得不自然,但他忙说:“行呀!当然可以啦!”马上又转向王雪月,问:“小王,你想跟哪位师傅?”

王雪月又是把头一歪,两眼火辣辣地看着谭化,笑嘻嘻地说:“我谁也不跟!我就跟谭师傅你学!”

谭化心一慌,话也结巴起来:“我,我可教不好!”

“哟嗬!谭师傅还谦虚哩。我一来就听说,谭师傅在部队是开坦克的。全站数你技术最好。”王雪月说着就走近谭化身边,放肆地拉着谭化胳膊,说:“反正我不管,我就要跟着你学!好谭师傅,你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我一定好好学。”

谭化哪见过这阵势,哪经过这种情形。顿时觉得象一盆火到了跟前,浑身热烘烘的,脸也涨的通红,额头也冒出细细的汗珠来。一时不知所措,只是不自然的讪笑。

王大好在一旁说:“老谭,就收下这个徒弟吧!又有文化,又年轻好学,保证会教出一个象样的徒弟来!”

谭化只好说:“那好吧!”

就这样,王雪月成了第二个谭化亲自带的徒弟。

中秋节刚过,机耕队就忙活了起来。他们日夜两班,八部“东方红”全开了起来,可是仍然应付不了。谭化最近忙的晕头转向,他白天要安排全队的工作,晚上还得带着徒弟王雪月值夜耕地。两眼都熬红了,可还在王大好面前拍胸脯:“站长,你放心吧!保证不会影响全县的小麦播种。”

这天,夜,万籟俱寂。洁白如玉的明月在白云间走进走出。偶尔出现的几颗小星星闪着微弱的光。促织在一声髙一声低的鸣叫。远处时不时传来一声狗叫。夜,已经深了。在这静寂的大地上只有一台“东方红”拖拉机在“嗵!嗵!”地吼叫着。两道雪亮的灯柱照着前方,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南。来回不知疲倦地奔走。

忽然,庞大的机身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两道灯柱也忽然灭了。大地突然黑了许多,更显得静悄悄的。谭化从驾驶室里跳下,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向驾驶室瞟了一眼,说:“雪月,下来歇会吧!”话一出口,谭化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怎么会这么亲切地叫起她的名字来了?虽然这半年来,他和王雪月基本上是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关系越来越亲密,相处越来越隨便。但他一直叫她小王,她也一直叫他谭师傅。还从没有这么亲热地直接叫她的名字哩。想到这里,谭化不由脸红了一下,心里也止不住“扑通!扑通!”乱跳。

王雪月刚要从驾驶室往下跳,忽听谭化这么亲切地叫她,不由也有些吃惊。但马上觉得一股暖流在全身流动。她心头一热,不由得想起这半年来谭化对她的深情厚意。说实话,自从见谭化第一面,她就喜欢上他了。再加上这半年来,谭化尽心尽力地教她技术,还常常和她促膝谈心,两个人真是情投意合。苦于两人都是结过婚的人了,这种感情没法表达,只有深藏心底。何况,谭化的真实想法王雪月也摸不透,她虽说大胆泼辣,却也不敢冒然表白。这时,她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雪月,下来歇会儿再干吧!”又一声叫,使王雪月猛然回过神来。她正想往下跳,忽然却鬼使神策地让她改变了主意。只见她站在上面,睁着两只水灵灵的明眸大眼,火辣辣地望着谭化,嫣然一笑,娇声娇气地说:“谭师傅,你接接我,人家下不去嘛!”

谭化犹豫了一下,习惯地环顾一下四周。这时,整个大地都在酣睡。只有那一轮明月和几颗微弱的小星星,在偷偷地望着他们。他尽量压抑住猛烈的心跳,向前伸出手去。王雪月就势一跳,整个人就倒入谭化怀中。谭化的两手一接触到王雪月那柔软的身体,浑身象猛的触了电,微微地痉挛着。这时虽己是深秋之夜,已有寒意。但,谭化浑身象是着了火,热烘烘的。他明显地感到王雪月那柔软的身子也在微微地抖。两颗心几乎同时在“扑通!扑通!”地跳。

这时,谭化心里乱极了。真是千头万绪。这半年来,他象失了魂,丧了魄,心一下被王雪月勾了去。说实话,谭化这么大,还没有对哪个女人真正动过心。就是自己的妻子也是如此。那是他刚转业时,给他介绍的对象是不少。但他都不了解,更说不上什么感情,他也就是根据介绍人的介绍和本人相貌可以基本条件较好的柳莲英结了婚。婚后生活他也比较满意。谁知他的生活中闯进了一个王雪月,使他的心一下子乱了。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心里老是掂记这个王雪月。一天不见她,他就觉得心里空空的。这半年来,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就连妻子生孩子,他也在家没待几天。把岳母接来他就借口工作忙回站里了。

谭化又看了看躺在怀里的王雪月。只见王雪月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谭化。丰满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嘴里喃喃轻声而又清楚地梦呓般地说:“谭…化,我真的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啦!”谭化附下头去,对着王雪月的耳朵,小声说:“我也是!”王雪月发疯似的抱紧谭化,两人不顾一切地一阵狂吻。然后,互相依偎着向不远处的蓆子走去。……

月亮悄悄地躲进了云后。小星星羞涩地眨巴着眼睛。促织懂事地停止了叫声。远处的狗也知趣地不再吠叫。只有那仍开着怠速的拖拉机还在小声地“突突”着,好象在奏着不着调的情曲。

当月亮再次从云后悄无声息地走出时,谭化已经坐在蓆上,王雪月偎在谭化的怀中,尽情地闻着谭化身上的汗气。她还陶醉着,没有完全醒来。

谭化和她不一样。经过一场冲动后,这时若有所失地怔怔地坐在那儿,象刚从一场春梦中醒来。负罪心理和内心深度的不安,使他从感情的顶峰一下跌落了下来。他考虑的更多!他望了一眼怀中的王雪月,清晰地说:

“雪月呀,你想过吗?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听谭化问她,王雪月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这还不简单!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咱俩就应该在一起。咱们都办离婚,然后结婚呀!”

谭化一听,心想:“真是不懂事的孩子!”他耐心地给王雪月解释:“那是不行的。我是党员干部,无正当理由,怎么能离婚!况且,组织也不会批准。你更难办。你爱人是部队上的现役干部,你没有任何理由和他离。如果他万一知道了咱俩的事,我还会受处分,你的一生也就完了!”

王雪月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严重。一时也慌了神。忙说:“那我们怎么办呢?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一见王雪月这样,谭化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认真地说:“雪月,你听我说。咱既然结不成婚,那就只有做情人!并且还得答应我一些要求!”

王雪月一听,忙说:“你说吧!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我都答应!反正我已是你的人啦,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好。”谭化深思熟虑地说:“以后咱毎次约会都不能露任何痕迹。在外人面前以及公众场合,咱只是工作关系。表面上咱仍然是师徒,我还叫你小王,你仍叫我师傅。在公开场合咱不能过于亲密,有时还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另外,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能承认咱们的这种关系!”

王雪月静静地听着。谭化一说完,她上去一把搂着谭化的脖子,扭动着身子,小嘴一厥,撒娇地说:“只要让我和你在一起,说什么我都愿意!”

两人又一下子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接着又双手捧着对方的头狂吻起来。好久,好久。……

铸工车间里,中间堆着一堆黑沙,这是造型用的。周围七八个人围着这堆黑沙在紧张地用木活匣造型。谭化头上、脸上、身上象下了一层霜似的,白蒙蒙的。这是向型上抖白铅粉时落上的。他布满皱纹的额头已沁出细小的汗珠。自从他和“火神爷”吵架后,“火神爷”就果断地把他从修理工调成了造型工。并宣布定额和其他工人一个样,完不成定额扣发工资。说这叫一视同仁。并扬言:我这车间不用特殊工人!谭化心里清楚:这就是他吵架的结果。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些年轻人的。他虽然每次都早来晚走,但仍然完不成定额。

谭化对此很不满意,但不满又能怎样?那天晚上开大会,“火神爷”在会上作了捡讨,并向谭化道了谦。说自己无论如何不该把谭化摔在地上。谭化还能说什么?刘三思在“火神爷”认错后也说的很清楚:“秋生同志作为车间领导动手动脚肯定不对。但是,他能够在会上认错并向谭化赔礼道谦,这就很好嘛!况且,秋生同志当上车间主任后,大胆管理,严肃纪律,很快扭转了车间的落后局面,成绩还是很大的嘛!作为谭化,不服从领导,还张口骂人,这怎么行呢!今后,各车间领导要大胆管理。不管是谁,不服从管理,车间有权处理。”

“火神爷”回车间后,就扬言:“哼!我有错我捡讨,但不能不叫管。这就和那孩子一样,放下是哭,抱着还是哭,那就干脆放下,让他随便哭去!”

想到这儿,谭化心里酸甜苦辣,不知是什么滋味。

“`昙花',`昙花'!”忽然,“绿豆眼”兴冲冲地来到车间。边叫边向谭化走来,手里还扬着一张表。“谭老兄啊,你这朵昙花可又要开了,好运又来了!”

“好运!”谭化有点晕。说:“我哪会有什么好运。下辈子吧!”

“你不信?这不是表。这次上面有文件,凡是七二年以前的合同工、临时工,符合条件的都可以转正。咱厂把你也报上去了。这不,让你填表哩!”“绿豆眼”兴奋地说。

谭化抬起头,看着拿在“绿豆眼”手里的登记表,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咸,什么味都有。转正,这是他盼了二十多年的愿望啊!自打他被处分后在车间当了一名临时工,他每时毎刻都在盼着转正。可是,毎次转正,表也填了,甚至级也定了,王大好站长也给他跑前跑后的努力,但都让王雪月给闹的落了空。直到现在,谭化仍然是个不在指标的临时工。

“喂!你这傢伙愣什么神!不要紧,这次你那`小娘'不会再和你捣乱了,她现在在县医院躺着哩。”听着“绿豆眼”的话,谭化的心里活动了一下,心想:“这次兴会有希望!”他抬起头,说:“`绿豆眼',你小子这回可别哄老头子,我都被哄怕啦!”

“哟!你这傢伙这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也别说别的,先说这次转正后,怎么请客吧!我可是给你加了不少好言哩!”“绿豆眼”认真地说。

谭化知道,“绿豆眼”虽然平时和自己嘻嘻哈哈打浑骂笑,可他是很同情他的,没少帮他的忙。有时见了已是工业局长的王大好,还经常为他鸣不平。他是从心底感激这位过去的对头。他顺手接过“绿豆眼”手中的表,说:“放心!只要转正,一定请客!”

自从把表交上去后,谭化着实高兴了一阵。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豪无音讯。谭化有些坐不住了。他预感恐怕又不行了!果然,这天,他一进车间,就见“绿豆眼”向他走来,挺爱开玩笑的他表情严肃又略显不自然的对他说:

“老谭,刘厂长叫你呢!你快去吧!”

“厂长叫我?”谭化意识到事情不怎么妙。他知道刘三思轻易不会找他的。多年前的隔阂使两人虽同在一个厂,却形同路人。况且,现在两人地位悬殊,更是无话可说。今天突然找他,他知道事情决非一般。谭化推开厂长室的门,刘三思正叼着烟卷在窗前渡步。一见谭化,忙亲热地打招呼:“啊!老谭,快来坐下。我给你倒水!”

刘三思越是热情,谭化越是不安。他一面接过刘三思递来的水杯,一面拘谨地把半个屁股挨在橙子上。

长年累月的工作和无休止的运动,使刘三思显得苍老了许多。背已有点微驼,头发也已花白,只是精瘦的脸上那两只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额头的“川”字显得既深又长,使人感觉他既精明强干而又老谋深算。

刘三思沉思着望了一眼谭化,叹了口气,然后斟酌字句地对谭化说:“唉!老谭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你这次转正又没批准。”刘三思看了一下谭化的反应,继续说:“要说,这次转正你满够条件,也符合政策。可上面说,够条件、合政策的多了,能都安排?况且,现在安排转业军人和待业青年压力太大。他的事嘛,以后再说吧!你看,我们也无能为力!”

谭化听着,一下象掉入了无底深渊,彻底绝望啦!他明白:转正,今生是没希望啦!他强打精神站起,无力地向门外走。刘三思在身后嘱咐:“老谭,你可一定要想开点呀!

参差不齐的拥集的大小房子和门面中间夹着一条坎坷不平用石头铺成的街道,这就是县城了。座落在县城西部路北的城关供销社,后边有一个小小的家属院。北面三间,是青砖青瓦的瓦房。东头一间住着一户家属。西两间,柳莲英和谭化住着。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这时,谭化正坐在外间的躺椅上,大腿压着二腿,在闭目沉思。自那个月夜之后,他一面为终于得到了王雪月的芳心而暗自窃喜;另一方面却又终日惴惴不安,生怕那天的事露馅儿。所以,整天小心翼翼的。尤其害怕被柳莲英瞧出蛛丝马迹,今天特地买了不少东西,回家一趟。谁知妻子一见他回来,显的十分高兴,又是沏茶,又是忙着给他做饭,他才安下心来。谭化的妻子柳莲英是个尖长脸、剪发头,大眼睛、尖下颔瘦瘦的女人,虽不怎么漂亮,却聪明能干。她对和潭化的婚姻还是满意的。虽然这半年多来谭化常不回家,她也认为是他工作太忙,身体太累的缘故,从不多想。

柳莲英轻轻地双手端了一碗炖鸡蛋,里面放了白糖,放在茶几上,说:“老谭,先喝口水,咱娘(指柳母)正给你做饭哩!”谭化睁开眼睛,望着站在面前笑容满面的妻子。不知怎的,妻子越是这样对他热情,他就越是热情不起来。面前总是浮现王雪月那俏丽的影子,使他心烦意乱。他把碗一推,不耐烦地说:

“喝什么喝,我不饿!”

“咋能不饿呢!你看你这一段都瘦多了。我不在跟前,你应该会照顾自己。工作忙,操心多。吃饭再不如意,那身体咋受得了?”柳莲英爱怜地说。

谭化不耐烦地说:“我是领导,哪能光顾自己?!”

柳莲英温情地说:“要不,咱还是和领导说说,调到一块,我也能照顾你一下。”

谭化心里一紧张,忙说:“我说你是怎么啦!怎么老想自己呢!这个我和领导提过,站上也有困难嘛!今后不要再说了,我都烦死啦!”

柳莲英一看谭化有点光火,就赶忙止住声,嘟着嘴,小声说:“不说就不说。还不是为了你好。”生怕轻易不回来的谭化心里不高兴,忙又陪着笑脸,说:“好!好!今后不说了。”

谭化回到站里上班后,又经过多天认真地观察,也没发现大家有什么异样。大家都照常上下班,并没人注意他和王雪月。这中间他还多次受到上级的表扬。他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并又多次和王雪月偷偷约会。

六月的天,象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烈日当空,下午就又是狂风又是暴雨,使人防不胜防。

谭化正坐在他的办公室兼宿舍里看各机耕队报来的麦收后的机耕计划。突然,他的门被嗵地捅开了。隨风声雨点进来一个浑身是水的人。谭化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王雪月。只见王雪月头上戴一顶草帽,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上衣,一湿,丰满的胸部明显地突着。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她回身把屋门用力关紧,把头上的草帽往地上一扔,就一头扎进谭化的怀中。胸脯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

谭化急忙抱起她,坐到床上,着急地问:“月,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雪月紧紧地靠在谭化胸前,睁着两只大眼,定定地把谭化看了好大一会儿,才像喝醉了酒似的喃喃地说:“化,我,我怀孕了!”“

“什么?!”谭化象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多天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他拍了一下脑门,自言自语:“也怪自己太不小心!”他抓住王雪月的胳膊,问:“月,你真的怀孕了?”王雪月没有再说话,只使劲点了点头。

谭化猛地把她推坐到床上,在屋里渡开了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下子打懵了。他是深深知道这事如果处理不好,后果将不堪设想。王雪月一看谭化这样,也慌了神。一时不知所措。两眼跟着谭化的脚步转来转去。

谭化渡到窗前。窗外,急风暴雨正疯狂地向大地发泄。风卷着大颗的雨点正啪啪地打着窗扇。透过雨帘,可以看到,脆弱的小树被无情的暴风雨刮的东倒西歪,随时都有被连根拔去的危险。

谭化慢慢转过身来,看了看失神地坐在那里的王雪月。就说:“唉!这事也怨我,是我太大意了。”

“化,现在埋怨有什么用。你快说,我们怎么办吧!”

“雪月,究竟多少天了?”

“医生说,快三个月了。不行,干脆去打掉算了!”

“不,决不能那样。你想,你是头胎,打掉别人会怀疑的。况且,没你爱人的同意,站上决不会给你开证明。你爱人会同意吗?”

“那怎么办呢?”王雪月说着,着急的眼泪都出来了。

“雪月,不要急嘛!咱再商量商量!”

谭化又在屋里渡开了步。忽然,他停在王雪月面前,说:“现在只好这样。你马上去找你爱人吕忠正。”

王雪月扑朔了几下大眼,忽然明白了谭化的意思。她用力捶了一下谭化,眉开眼笑地扑到谭化怀里,撒娇地说:“你呀,真坏!鬼点子就是多!”

十一

一列快车风驰电掣般在原野上呼啸而过。一根根线杆,一棵棵树木,一座座村庄,被飞快地闪在了后面。然而,吕忠正的心,比列车跑的更快,早已飞到了自己的家。

他,吕忠正,是个有着典型的軍人气魄的身材魁梧的大汉。宽额头,圆下颌,黑红的脸堂,略高的鼻梁,浓黑的眉毛下有两只敏锐的眼睛。威武中又显机敏。这次他是接到妻子王雪月生了孩子的信,专门请了三个月的假回家去的。

坐在列车上,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虽然他承认,王雪月是个俏丽的姑娘,性格泼辣又不乏柔情。但,他对父母做主的这门亲事始终不满。他和王雪月原本不认识,只是在婚前见过一面。他们根本没什么感情。婚后三天,他就急急的回了部队,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和王雪月也轻易不通信。有时勉强写一次信,也难见她的回音。可是,七个月前王雪月突然来到部队,并且表现了和他异呼寻常的亲热。就使他心中产生了疑惑。现在,又来信说生了孩子,这怎么可能?才七个月嘛!难道她……。他不敢往深处想。如果……,他该怎么办呢!

这个恼人的问题使吕忠正在列车上坐卧不安。满心的疑虑,满心的烦躁。虽然在部队上他也反复思考过,包括回去后自己应该怎么做,并做了适当的准备。但,这个烦人的问题一直没离开过他的脑际,象蛇一样时刻在缠绕着咀嚼着他的心。使他想尽快回去,好弄清这个烦人的事情。

吕忠正一把扯开棉衣扣子,让胸口淌开着。望望车窗外,只见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玉树亭立,好一派冬景。他打开车窗,让冷风尽情地吹在他的胸脯上,好象要吹去他心中的烦闷!

在吕忠正的家里。没怎么使用过的新房里。吕忠正和王雪月默默地坐在床上,相对无语。老实说,这次吕忠正的突然回来,使王雪月多少有些吃惊。她害怕吕忠正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回来的。但从这几天的观察来看,又不怎么像。吕忠正对她挺热情的,使她才微觉放心。但,两个人在一块总觉得有点别扭。虽然那个事情对吕忠正来说是将信将疑,虽然他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要沉着,要不露声色。但,心里总有点沉沉的不舒畅的感觉。今天,他决定把这个问题摊开来彻底弄清,好作下一步的打算!

王雪月知道他有话要说。她也是拿定了主意,谈别的事情,怎么都行。说起那个事,她就死不承认,看他咋办!

吕忠正首先打破沉默。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会儿,看了一眼王雪月,平静地说:

“雪月呀!咱们结婚也二年多了。我呢,工作忙了一些,对你照顾不周,关心不够,请你多谅解!“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王雪月。王雪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在静等他的下文。他接着说:“我们既然是夫妻,我认为就应该互相信任,有什么呢,就不应该互相瞒着。”

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王雪月。看到她身子微颤了一下,脸也微微发红。但仍然很镇定。吕忠正已瞧料了几分。他接着叹了一口气,不无惋惜地说:

“唉!雪月呀!给你说实话吧,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后了。我没有生育能力!”说到这里,他定定地盯住王雪月。

王雪月虽然精明,但她万万料不到这一点。所以,刚听到这里,她就一下慌了神。一股巨大的恐怖感象电流一样流遍全身。她浑身顿时象散了架,一下子瘫坐在床上。她脸色煞白,头上冒出冷汗,胸口象拉风箱一样起伏着。但只一会儿,她发疯般地站起身,奔到吕忠正面前,两手扳着他宽大的肩膀,摇晃着,喊叫着,“不,我不信!你骗我!孩子就是你的!”

吕忠正站在那里,任她摇,任她叫,冷眼瞧着这一切。他这时已基本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的心里顿时象狂涛汹涌,象万马奔腾。是兴奋,是愤怒,是羞愧,是受辱,是失望。百感齐涌。但,他毕竟是个有心机之人。把这些心情统统都隐在内心,脸上仍然是那样地平静。他慢慢把王雪月扶到床边坐下。然后平静地接着说:

“是啊!从感情上讲,我也不愿这是真的,但事实是无情的。你看!”说着,吕忠正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诊断证明,摊放在床上。

王雪月一看,顿觉魂飞天外。那诊断证明上清楚地盖着某軍医的私章和军队某医院的公章。上面清晰地写着:经化验和捡查,吕忠正同志没有生育能力。

天在旋,地在转。王雪月头轰地一声,象当头挨了一闷棍。一下子扒在被子上,哭出了声:“天啊!这我可怎么办呢!”又抬起泪眼,“忠正啊!我对不起你呀!”然后,失声痛哭

起来。

这时的吕忠正,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心中已经暗暗下了决心,决定进行下一步计划。

他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对王雪月高声斥责。只是看着王雪月哭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到床前,把王雪月爱抚地拉到自己怀里,掏出手绢帮她轻轻地擦去泪水,含情地说:

“雪月呀!这个事我也考虑了好久。既然我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咱总不能没有后代吧!所以呢,你生了这个孩子也好。这总比去抱别人的孩子好呀!无论如何你是他的生身母亲,咱们以后老了也好有个依靠。你想,这个事我只要不说什么,谁还敢说什么闲话?”

王雪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抬起头来,睁大一双惊奇的眼睛,看着吕忠正,好像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半晌,她一下子紧紧地搂抱住吕忠正,痛哭起来!吕忠正默不作声地拥抱着王雪月,让她哭了个够。然后,他平和地把王雪月扶到床沿坐下。对王雪月说:

“雪月呀!你知道对不起我就行,这个事我也不再怪你。只是,你不该把这件事始终瞒着我呀!我们既然是夫妻,既然我们这一辈子还要在一起共同生活,就应该互相信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不清楚呢!”

王雪月这时思想上的防线已经彻底被吕忠正冲破,在感情上她已经完全被吕忠正俘虏。这时叫她做什么都会心甘情愿。这时她真有点认为和谭化是太荒唐了。至于在那个月夜谭化给她交待的话,她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所以,这时吕忠正一问她,她就竹筒倒豆子,一古脑儿从头至尾详详细细把事情说了一遍。

吕忠正在屋里来回渡着步,随着王雪月的叙述,他不时地停下,问问有关细节。有时皱眉,有时叹息,有时摇头,有时沉思。`对于这些,王雪月没有注意。她这时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尽量把事情原原本本讲出来,以取得吕忠正的谅解和宽恕。她这时甚至于在暗暗地恨起谭化来。

当王雪月停止了说话的时候,吕忠正停下来,说:“嗯!就这些,没了吗?”王雪月两眼噙着泪花,点了点头。两眼乞求地胆怯地望着吕忠正,在看他怎么说。

吕忠正轻松地笑了笑,走到王雪月面前,诚恳地说:“这就对了嘛!今后这件事就只当它过去了,咱们都不许再提!啊!孩子嘛,就是咱的亲生儿子,我们也后继有人啦!只是,象这样的事以后决不许再有。”

王雪月感动地扒在吕忠正怀里,两行热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深情地对吕忠正说:“忠正,你真好,我这辈子再也不做对不起你的事啦!”

吕忠正摸着王雪月的满头乌发,像哄着一个孩子,说:“算了,知道错了就行了,还应该注意身体嘛!”

春暖花开的时节。春风吹得小草顽强地拱出地面,柳芽倔强地露出枝条。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吸引来大群勤奋的蜜蜂。喜笑颜开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拥向县城,为春耕生产,为麦田管理做些必要的准备。所以,县城一大早就熙熙攘攘,显得热闹异常。在这些人群中,有一男一女,特别引人注目。男的穿一身崭新的军装,配着红领章红帽徽,使小伙子更显得威武英俊。女的上身穿着灯草绒红夹袄,配着下面的绿军裤。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结着两只红蝴蝶,两只忽灵灵的大眼睛闪着秋波,使这姑娘更显得俏丽动人。这就是吕忠正和王雪月。

只见他们两个说说笑笑,亲亲热热,在人群中走过。使得周围的人们不时投来羡慕的目光,都在啧啧称羡这天生的一对。

是的,这三个月,吕忠正真是曲尽人意,无微不至地关怀王雪月。整天,不是帮王雪月料理家务,就是陪着王雪月谈东说西。或者就是陪王雪月一块出去走亲戚访朋友。他每次出门,总是会给王雪月带些好吃的,或者带几件好衣服。这让王雪月十分髙兴。小两口过的恩恩爱爱,渐渐地就淡忘了那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她心中,吕忠正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替代了谭化的位置。王雪月觉得,吕忠正不但心胸宽大,而且很会疼人、爱人。吕忠正越是对她好,她就越觉得对不起他。虽然他偶尔也会留恋谭化,但她会马上打消这个不好的念头。并暗下决心,要彻底地忘掉谭化,忠贞不渝地和吕忠正过一辈子。

今天,吕忠正马上要回部队,特地和她一块到县城逛街。迎着春风,看着春意盎然一片生机的大地,王雪月顿觉心旷神怡。在街上,人们羡慕的目光和不断传来的啧啧称羡,更使她倍感幸福,顿觉神采飞杨。她不由的拉着吕忠正的手,从商店走出走进。进一次商店,她都撒娇地让吕忠正买这买那。吕忠正呢,今天出奇地大方,无论她要什么,他都欣然地给她买。所以,这时,王雪月和吕忠正拿的包包都已满满荡荡的了。

走到街心,王雪月站下不走了。只见她歪着头,扭着身子,噘着小嘴,说:“忠正,我不转了,我饿了!”

吕忠正看着王雪月,不由心中微微一动,但马上笑着说:“好,好,好!不转了。去吃饭!”

在街上的一家饭店里,王雪月坐在桌子旁,吕忠正站在那里,笑迷迷地说:“雪月,你说,咱们今天吃什么?”

王雪月娇慎地望了吕忠正一眼,说:“我不管,随你便,吃什么都行!”

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桌。一盘炒肉丝,一盘炒肉片,一盘炒豆芽,一盘炒鸡蛋,一盆木耳蛋花汤,两碗大米饭,一瓶葡萄酒。王雪月一看,说:“我说忠正呀,这是请客呀,还是摆宴!弄这么多,谁会吃完!”略带责备的话语中,明显地透着高兴。

吕忠正笑笑说:“今天哪,一不是请客,二不是摆宴。你想,我这一回部队,不定啥时才回来。今天咱们好好的吃一顿,只当是你给我送行哩!”

王雪月深情地望了一眼吕忠正,说:“看你说的。啊!你买东西,让我给你送行,这咋说呢!”

“唉!快吃吧!一家人,哪那么多讲究?吃完再去转一会儿!”

碗筷声夹杂着欢声笑语,葡萄酒润带着甜情蜜意。王雪月的心里啊,象打翻了蜜罐,甜甜的,一直甜到心底。

酒足饭饱。他们又在街上慢慢地散步。当走到位于城西的城关公社门口时,吕忠正停了下来。象是忽然想起什么,对王雪月说:“雪月,我明天要走,我的一个战友的父亲在这里工作。我有句话要和他说。走,进去坐一会儿吧!”

“我不去,我在外面等你,你去吧!”

“那咋成呢!走吧,又不是外人,还害什么羞!啊!”王雪月一想,也是。自己一个人站在外面象啥呢!进去坐坐就坐坐,那有啥!被吕忠正拉着手,进了公社的大门。

在公社办公室里,王雪月坐在一张橙子上,在等着吕忠正去找他战友的父亲。一会儿,见吕忠正陪着一个中年人走进来。让那中年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然后,吕忠正严肃地一本正经地说:

“王秘书,这是我爱人王雪月。我正式申请和她离婚。理由我刚才已经和你说了。”

“啥?你说啥?”王雪月一下子懵了,象堕入了五里云雾。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吕忠正,嘴唇抖着,说:“忠正,忠正,你胡说些啥呀!”

“胡说什么!你还装什么糊涂!自己办的事自己还不清楚?难道还要我把事情再重复一遍吗?那不是太无聊了吗!”吕忠正冷冷地说。

王雪月一下子呆住了。她怔怔地看了吕忠正好大一会儿。她努力回想着这三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一切。忽然,她象明白了什么。原来,这些天来她们两人是在做一场“戏”啊!她不过是充当了戏里可悲可怜被骗的一角罢了。她这是做了一场梦,做了一场春梦啊!现在她才明白,那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目前,这才是真的。她清楚地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喂!王雪月同志,你还有什么说的吗?对吕忠正同志提出的理由你还可以申辩嘛!”王秘书严肃地问道。

王雪月还说什么呢。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怎么办!和他哭,和他闹吗!说他骗了自己,说他抛弃了自己吗!她是个明白人,知道那样做不但丝毫没有用处,而且会使她丢更大的人,出更大的丒!况且,是她先对不起他。想到这里,她强忍泪水,横了横心,看着王秘书,默默地无力地点了头,表示没意见,同意离婚。

吕忠正看着她表情的急骤变化,生怕她再找什么麻烦。一看她点了头,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放了心。王秘书说:“既然是这样,根据婚姻法规定,准予你们离婚。请签字吧!”

办完手续后,两人相继走出公社大门。在公社门外,吕忠正看了一眼王雪月,狠了狠心说:“家中的东西你随便拿,今天买的东西全给你,只当是一点留念。我也算对起你啦!”说完,把提包放下,扬长而去。

王雪月看着吕忠正走了。一种巨大的被欺骗被抛弃的感觉,象巨石猛撞心头。她突然象疯了一样,向刚走去的吕忠正大叫:“不,我什么也不要,我要的是人啊!”

吕忠正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王雪月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嘤嘤地伤心地哭了好久。

十二

王雪月已经三个多月没上班了。这三个多月,谭化的心里真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开始是王雪月回去生孩子。产假到期后,吕忠正又来给她请了一个半月的假,说她身体还弱,上不成班。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谭化一点也不清楚。别说和王雪月见面,就是和她通个信的可能也没有。听说这三个多月吕忠正几乎是寸步不离王雪月。这三个多月,对于谭化来说,真比三年还难过。他整天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干工作,开会,回家都没情没绪。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有时会不知所以地呆立半晌。连吃饭,胃口也大不如前。红润的面孔明显地消瘦了许多。

今天,他懒洋洋地从办公室出来,向王大好的办公室走去,想商量一下下步的工作。一出门,他就感到气氛不怎么对。人们三人一群,五人一堆的在那里议论什么。可当他一走近,就悄然无声了。同时,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他,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使他感到恐慌和不安。

他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事要降到自己身上,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一进王大好办公室的门,他楞住了。只见王大好刘三思严肃地坐着,正和不认识的两位同志说着什么。王大好看见谭化,马上说:“老谭,正好要找你。这两位是县法院的同志,找你有事!”

谭化心里一格登,就知事情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坐在一个橙子上,勉强笑了笑,默然地看着法院的两位同志。

只见王大好微微不安地坐在那里。刘三思则把头扭向窗子,向外望着。法院的两位同志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严肃地问谭化:“你叫谭化吗?”

谭化点了点头。

“吕忠正同志在法院告了你。说你和他爱人王雪月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长达一年之久。并谈了具体细节。今天我两人受法院领导委托,找你澄清一下这个事情。现在请你谈谈吧!”

谭化一听,立时像当头挨了一闷棒。他最害怕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怎么办呢!他脑子飞快地思考着。是谈还是不谈?从这两位说话的语气看,王雪月肯定是什么都说了。那么,自己就是不谈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落个抗拒的下场。“唉!”他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详细地给法院的同志谈了。

当谭化从屋子里一走出来,才发现门外集满了站里的工人。他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神气和风度。把头垂的低低的,在人们的讥笑和斥骂声中,灰溜溜地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一进他办公室的门,真是祸不单行。柳莲英披头散发地哭的泪人似的早已等在那里了。一见谭化回来,也不管屋子外面围着的工人,上去一把揪住谭化的衣领,哭天号地大声叫骂起来:“天杀的,没良心的,不要脸!我哪点对不住你了,好的叫你吃,好的叫你穿。我再苦再累,从不拖你后腿,想着让你安心搞好工作。这你可好,和你`小娘'睡觉去了。哟嗬!你害得我好苦啊!我的娘呀,我的命咋恁苦哩!”哭着,说着,打着。最后,竟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搞的谭化说也不是,劝也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了。直到王大好进来,连说带劝才勉强把柳莲英拉走。这时谭化站在屋子里,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自己好钻进去。

柳莲英嘤嘤地哭着,被王大好拉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时,法院的人已走。王大好把柳莲英按到橙子上坐下。又忙着拿了条湿毛巾让柳莲英擦了把脸。这才叹了口气,说:

“唉!这个事我也想不到。要说,我也有责任。我不该让王雪月跟老谭学开拖拉机。谁想到,真是的……”柳莲英忙说:“老站长,这咋能怨你!都怨谭化那个没良心的!人家那么多女的跟男的学都没出事!就他!唉!我可咋办呢?”说着,又哭了起来。

王大好说:“小柳呀,你先别哭。我叫你过来,就是要赶快和你商量个事。”王大好说着走过去把门关好,又在窗户前向外看了看,然后神秘地对柳莲英说:“你只顾和老谭闹,我刚听法院的人讲,这个事恐怕至少要判三年刑!你要知道,这是破坏軍婚!”

柳莲英一听,吓的出了一身的冷汗。哪还有心哭,有心闹!她心里清楚,这对她对她的家庭将意为着什么!如果把谭化判几年刑,关进监狱,她和孩子以后的日子将怎么过呢!目前来看,离婚是不可能的。别说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其实她也不忍心那样做。别看她和谭化闹的那么凶,她主要还是恨谭化不争气。她还真舍不得他舍不得这个家。况且,他这时遭了难,自己再抛弃他,良心上也不忍。那么,他一进监狱,她这个家以及她和孩子,就是劳改犯的家庭和家属。那将会是怎样的处境啊!她曾目睹过不少这样的家庭在社会的最低层是怎样的辛酸度过!而且,还有下一代,……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由颤抖了一下,浑身象一下子掉进了冰窖,直冷到心底。

她惊慌地抬起泪眼,哀求地对王大好说:“老站长,你给想想办法吧!我该咋办呢!”

王大好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柳莲英,好像横了一下心,对柳莲英说:“小柳,要说也有一个办法。不过,这事只有你才能办!”

柳莲英一听,急忙抓住王大好的手,激动地说:“老站长,你就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和孩子吧。你叫我怎样都行。只要我们老谭不坐牢。”

王大好说:“是这样。这个事,我考虑只有王雪月能帮上忙。现在我估计法院还没找她,你得赶快去找王雪月,让她把主要责任承担起来,老谭或许会不判刑!”

柳莲英一听,稍微楞了一下神表情上露出了一点痛苦和为难。但随即她把头一昂,口气决然地说:“好!我去找她!”

十三

几天前还是争奇斗艳的满树桃花,现在,经风一吹,飘零凋落,花瓣儿洒了一地一院。王雪月站在屋里窗前,望着窗外这桃树,望着在风中飘落满院的桃花,触景生情,格外伤感!自从和吕忠正离婚后,她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这些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踩。茶饭不思,容颜消瘦。两只大眼失去了往日的水灵,围上了一圈黑晕。两条大辫子毛哄哄的,她也无心梳理。整天就是呆呆的躲在屋子里,心里乱槽槽的,烦躁不安。

这几天,她虽没出门,也知道村里的人们会怎样地用各种闲言碎语来议论她。她知道,自己的名誉,自己这一生,都完了!她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但,她又不甘心,不情愿!她决不能就这么白白地丧送自己的一生。应该顽强地活下去!

“雪月,你看谁来看你了?”王雪月母亲在院子里叫。

王雪月一伸头,见一个女人笑嘤嘤地跟着母亲进了院子。啊!是柳莲英。她来干什么,来找事!看来又不像。王雪月正慌乱地考虑着。门帘一挑,柳莲英提着点心进来了。王雪月还没回过神来,柳莲英已上来一把抓住她的两手,亲热地把她拉到床边坐下。说:

“哟!雪月妹子,看你都把自己折磨成啥样子啦!脸也瘦了,眼圈也黑了,头发也乱了。唉!都是我们那个天杀的刀剐的给害的!还有,听说你那位把你也抛弃了,真够没良心的!这些男人呀,没有一个好东西!妹子呀!咱俩的命都够苦的。”说着,眼圈红红的,还挤出两滴泪来。

王雪月一听,脸上泛了一阵红晕,心中一阵负疚和不安。她微微抬起头来,用胆怯的目光瞅了瞅正在抹泪的柳莲英,轻轻地说:“柳姐,都是我不好!”

“哟!妹子,看你说哪里去了!咱俩呀,是一根藤上结的两个苦瓜,不提那事!今天我可是特意来看你的,不是要你赔礼的!”

王雪月听柳莲英这么一说,顿觉心里暖暖的,不觉扒在柳莲英肩头,伤心地哭了起来。柳莲英用手爱怜地抚摸着王雪月抽动的肩膀和蓬松的乌发,不知是也受到了感染,还是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竟也扑簌簌地掉起了眼泪。半晌,她哽咽着对王雪月说:“雪月妹子,不要伤心了,还得注意好身体!今后咱俩就是亲姐妹,你有什么事只管对姐姐说。唉!谁叫咱俩的命都恁苦来!”

王雪月这时感激地抬起泪眼,说:“柳姐,你真好!真是我的好姐姐。”

柳莲英默默地把王雪月扶坐好。先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对她感激涕零的王雪月,说:“妹子呀!不瞒你说,姐姐现在还作着大难哩!”

“柳姐,什么难?我能帮上忙吗?”

“唉!你不知道呀,我们老谭听说还要判刑呢。”柳莲英说完,静静地注视着王雪月,看她的表情变化。

王雪月一听,也吃了一惊。但马上脸一红,头低了下去。好一会儿,才咬咬嘴唇,抬头说:“柳姐,谭…谭师傅他,真的会那样?”

“唉!我这几天愁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你说,妹子,他做下了这缺德事,去蹲大狱,是罪有应得。可是,撇下我们孤儿弱女,可怎么过呢?再说,落个劳改犯的家属,那日子……”说着,竟忍不住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王雪月一听,心头一酸,泪也止不住流了出来。她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自己对不起柳莲英母子。她赶忙给柳莲英擦泪。不安地对柳莲英说:“柳姐,都是我不好,叫你母子遭这份罪。你看,事情还有没有办法挽回。”

柳莲英一听,马上止住了哭。眼睛红红的,一把拉住王雪月的手,哀求地说:“雪月,好妹子,这事只有你能帮忙了。我求你了,你就帮帮姐姐吧!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王雪月一楞,不解地望着柳莲英,嘴里喃喃地说:“我,我怎么帮忙?”

柳莲英飞快地说:“好妹妹,法院的人还没找你吧?”王雪月点了点头。

“那就好。妹子,如果法院的人找你,你只要替我们老谭承担些责任,我们老谭就不会判刑,我也不会受那洋罪了。好妹妹,你就帮姐姐一次吧!”

王雪月终于明白了。她慢慢松开被柳莲英握着的手,默默地走到窗前。心潮象触礁的浪花,飞溅着。她清楚地知道柳莲英的意思,是让她承担主要责任。也就意为着,她和谭化由一时的爱情冲动变成了她主动拉拢腐蚀干部下水。事情就起了本质的变化。虽然她清楚,即使这样,她也不会受到什么处分。但,这名誉一传出去,对她将是一辈子的祸害!社会舆论是能够足以毁掉一个女人的一切的,包括生命!但是,如果自己不同意,那很明显,自己曾经那么爱的谭师傅就会成为蹲监狱的囚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才能,他的功劳,他的前途,他的家庭,都将毁掉。同时,自己新结识的柳姐和她儿子也就成了劳改犯的家属,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依靠,精神的支柱。她好像看到失望后痛苦不已的柳姐那憔悴的面容和绝望的目光。她不禁慢慢回过头,正碰上柳莲英含泪的双目射出的可怜巴巴的哀求的目光。她这时不管不顾地走到柳莲英面前,拉着柳莲英的手,说:

“柳姐,我答应你就是了!”说完,头一低,泪水不断线地流了下来。

“我的好妹妹,你真好。我们全家都忘不了你这个大恩人哪!”柳莲英说着,一下把王雪月紧紧地抱在怀里,抱了好久!

十四

时光过的真快,一晃两个多月就过去了。

这天,火辣辣的太阳,照着金黄色的麦浪,此起彼伏,象大海中的波涛。杜鹃鸟的声声欢叫,催着人们匆忙地行走在路上,去做好麦收前的准备工作。

王雪月今天也匆匆地行走在路上。她要去上班了。只见她上穿着白色衬衣,下穿黑制服裤。头戴一顶崭新的草帽。由于天气炎热,又走了一段路,汗水已顺着头发淌了下来。她掏出手绢擦把了一下汗水。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她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特别是柳莲英和她的交往谈心,使她受伤的心多少有些慰藉,心情也开朗多了。使她的脸上逐渐地有了红润,有了笑容。这两个多月,柳莲英不断地前去看她,一去就是半晌,姐妹俩谈的很是投机。王雪月从内心庆幸她交了这么个好心的姐妹!

昨天,她听说谭化的处分已经定了。没有判刑,只给予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处分。站上领导还妥善地对他的家庭和工作作了安排。给他和柳莲英(柳莲英也被供销社下放回了家)在站附近的小村里找了三间房子一个小院安了家。又让谭化在站上的修配厂当了临时工,以后一有机会就给转正。不管怎样,谭化总算没被判刑。一家人总算能够团团圆圆的在一起了。想到这里,王雪月好像了却了自己的一件心事,使她心里一阵轻松,不由加快了脚步。

前面就是那个小村子了。柳姐她家就住在这小村子的东头。自己要不要去看看柳姐呢!柳姐已经好多天没去找她了,怪想她的。她刚安了家,生活怎么样!有没有困难!需要不需要帮忙!自己都应该去关心一下。可是,见了谭化怎么说呢?想到这里,她一阵脸发烧,心也一阵狂跳。

王雪月正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突然,一块土圪垃嘭地砸在了她的身上。她吃了一惊,一抬头,几块土圪垃又同时向她飞来。只见几个孩子一边扔她一边嘴里大叫:“快来看,大破鞋!快来看,女妖精!”在他们身后,站着一群男女,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指指点点!她霎时脸色变的苍白,两手捂着脸,快步向前走去,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身后传来纵情大笑!

快岀村子了。她抬起两只泪眼,忽然,她心里一阵欢喜。她见柳莲英从一个小院走了岀来。这时,她象遇见了救星,两眼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正想扑向前去,她猛一下子愣住了。只见柳莲英站在那里,脸如寒冰。两眼射出两道怨恨的目光,使王雪月不寒而栗。

柳莲英看了她一会儿,转过头去,厉声高叫:“谭化!快出来,你`小娘'来了,快来迎接!”又转过头来,对着王雪月,咬牙切齿,说:“哼!又来干啥?把我家谭化害的还轻?又急了,守不住了?”

王雪月气的脸色煞白,嘴唇铁青,浑身象筛糠一样抖着。她用手指着柳莲英,嘴唇抖着,说:“你…,你…。”

“我怎么了?我又没勾搭别人的男人!我又没和别人睡大了肚子!我更没让男人不要我了和我离婚!”

“我,我算看,看透了你!”

“哼!你看透了我,我还看透了你呢!告诉你,你别做梦了!还想和我做干姐妹。恶心不死人!我一身清清白白,才不愿沾你这个千人骑萬人压的大破鞋害人精哩!”

王雪月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天啊!这人怎么可以这样!这人竟然如此复杂,如此不可理愉!她硬挺着,强扶着一堵半截土墙,站稳身子,想稳一下神,耳边又传来柳莲英的声音。

“哼!告诉你吧!你也不用给我装那付可怜相!以后,少再打我们老谭的主意!我们老谭干几年就转正了。到时我们老谭还是拿工资的正式工。我们呀!照样过的好!”

王雪月一阵恶心。她满腹的委屈、受辱、受骗,一下子变成了仇恨,变成了复仇。她站稳脚步,用目光狠狠地看着柳莲英,用手指着柳莲英,恨恨的说:“你想的倒美!有我王雪月在,你们谭化就休想转正!你也别想过好日子!不信,咱走着看!”说完,一转身,跟跄地但是坚定地走去。

柳莲英一下子愣了。她看着王雪月走了好远,都没说上话来!

十五

在县医院的内科病房里,王雪月疲倦地躺在病床上。满头的头发象洒了一层石灰,灰白,灰白。原来好看的鸭蛋型脸,早已失去了红润,成了又黑又瘦的尖长脸。两眼角的鱼尾纹又深又长。两只无神的大眼蒙着松弛的眼皮。才不到五十岁的王雪月,竟然成了形将就木的病焉焉的这个样子,在计时待日。

吱扭,门被轻轻推开。曹石磙端着一碗汤药默默地走进来。这是王雪月的丈夫。他今年五十六岁。突出的前额象被刀刻过,一道道皱纹又深又长。两边的高颧骨趁着一个大嘴巴,两片厚嘴唇。并且还有点驼背。一看就是个忠厚老实之人。

只见他微躬着身体,悄悄走到王雪月床前,轻轻的叫了一声:“雪月,把药喝下吧!”眼里满是哀求的目光。因为王雪月自从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就拒绝服药。这时听见丈夫的叫声,无力地转过头来,凄苦地望了一眼曹石滚,眼里流下一颗浑浊的泪珠。说:“算了,老曹,我既然这样了,再吃药还有什么用!”

“你,你千万想开点。你就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为我想想啊!”说罢,鼻子一酸,赶紧扭过脸去,两行热泪顺脸而下。

王雪月挣扎着坐起来。望着站在面前的这个可怜巴巴的丈夫,真是百感交集,千头万绪,齐涌心头。这辈子也真难为了他。这个曹石磙是站上最老实本分的一个人。长相丒嘴又笨,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当时王雪月离婚后,全站的人,全县直的人,都拿冷嗖嗖的卑夷的目光看她。尤其是谭化和柳莲英住的小村子的人,跟着喊她“不要脸!大破鞋!”柳莲英见她更是骂的不堪入耳。当时,她几乎陷入绝境。就赌气地嫁给了曹石磙。并和曹石磙一起调到了其他单位。

当然,对于曹石磙来说,是难得的交了好运。他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娶上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有时有人和他开玩笑,骂他是“大头!”他不但不恼,还嘿嘿笑着说:“那有啥!要不,她会嫁我?”他也清楚,王雪月嫁他,是受着天大的委屈哩!所以,在他家中,王雪月是主宰一切的。他不过是供王雪月使唤的工具而已。他在家中,总是小心翼翼,从不敢有半点差错。就这,王雪月动不动就会毫无原因地大发脾气,摔碟子打碗,打孩子骂丈夫。毎次发作完,就会关在屋里伤心地哭上半晌。每当这时,曹石磙和孩子就屏声闭气,默默地忍受着。然后,再去收拾一塌糊涂的屋子。他知道,这是王雪月又想起了过去,或是什么事刺痛了心上的伤疤。她痛苦啊!

王雪月望着站在自己病床前的曹石磙,望着他佝偻的身子,望着他布满皱纹因缺乏营养粗糙的象干树皮一样的面孔,心里一阵酸楚。这就是为自己当牛做马了一辈子而毫无怨言的丈夫啊!他还总是怕她有委屈不如意。他是几十年来最细心最能体谅王雪月的人。不管什么时侯,向来没有提及过她的那段伤心事。而王雪月,却动不动就拿他出气,使他无故受责。想到这里,王雪月内心一阵刺痛。负疚的心理使她觉得太对不起曹石磙。

她望了一眼毕恭毕敬站在床前的丈夫,忽然笑了笑,拉了一下他,说:

“来,石磙,坐下。老夫老妻了,老站着干啥!”

一见王雪月这样,曹石磙一下子慌了神,端着的汤药一下子洒了一身。他忙不迭地放下碗,用衣袖在身上擦拭着。嘴里嗫嚅地说:“雪月,你,你还是安心养病!我,我,……”

王雪月看曹石磙这个样子,鼻子酸酸的,使劲忍住泪水。伸手把丈夫拉到自己的怀里,一面爱怜地用手抚摸着他皱纹满布的脸,一面动情地说:“石磙,是我不好。这么多年让你吃苦受累啦!真是太难为你了呀!”

曹石磙浑身颤动着,他整个浸润在幸福的暖流中,象个大孩子,趴在王雪月的怀里,嘤嘤地哭了。

唉!人生啊,对于人,可惜只有一次!

二0二0年九月二稿于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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