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波罗:“信仰之光熠熠生辉,照耀着我们不断前行”
马科长(李纬饰):“船上共有几块板?”
“小老大”(梁波罗饰):“小弟才疏学浅。只知上安天罡三十六,下安地煞七十二,共有船板一百零八块。”
马科长:“船上钉有多少颗?”
“小老大”:“共有365颗钉。”
马科长:“船上三块板,哪一块是无钉无眼?”
“小老大”:“手里绕的线板,有眼无钉;身上背的纤板,有钉有眼;脚下走的跳板……”
1961年,为庆祝新中国成立12周年,由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摄制的献礼片《51号兵站》公映。本文开头便是该部电影的重头戏“鸿门宴”的片段。梁波罗饰演的集新四军青年干部、特工和帮会成员三重身份于一身的“小老大”梁洪初到上海。为了能够在上海打开局面,巧使范金生的大徒弟、伪吴淞巡防团长黄元龙出面,替他请客“拉场子”。在宴会上,敌情报科长马浮根用帮会中的黑话盘问梁洪,“小老大”沉着冷静,绵里藏针,对答如流,临危不惧。从此,梁洪在上海立足,打开了吴淞口通往苏中抗日根据地的交通要道。
历经一个甲子,身兼电影表演艺术家、作家、歌唱家、朗读者等多重身份的梁波罗虽已是耄耋之年,却依旧神采飞扬,活跃于各种文化舞台。他本人更愿意称自己是一个喜用文字表述心迹的写作热爱者,一个喜欢用音符和声音传达内心情感波澜的歌者和朗读者。
7月一个溽暑的夜晚,记者连线采访了84岁高龄的国家一级演员、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梁波罗。
耳濡目染,考入戏剧学院
梁波罗,1938年在西安出生。历经抗战之初的颠沛流离,4岁时,他随父母来到上海,居住在长宁区愚园路。
梁波罗家里有海量书籍,生长在一个文艺气息非常浓厚的家庭。毕业于南京汇文女中的母亲文艺、体育非常出色,因客串过话剧而名噪一时;在电影公司供职的父亲不仅喜欢听百代公司的黑胶唱片,还喜欢京戏、流行曲、钢琴,留声机里常常飘出周璇、姚莉的歌声。耳濡目染,梁波罗喜欢文艺,经常唱戏、唱歌。虽不能明了其中含义,但至少能完整地唱上一曲。戏剧梦和文学梦,成了少年梁波罗的心头好。
1955年,高中毕业的梁波罗参加全国统考。在填写志愿时,梁波罗选择了心心念念的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报考艺术院校,必须通过艺考,再参加全国统考。初试、复试、第三试,报考人数从几千刷到几百,再到最后,仅录取了18名考生。
高考结束,梁波罗同时收到了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戏剧梦,文学梦,两个都根植于心,两个都欲罢不能。两份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让梁波罗面临两难的抉择。
梁波罗说,从他内心更强烈的意愿而言,他还是想去戏剧学院学话剧。他想到舞台上去搏一搏!梁波罗选择进入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就读。
4年学习,前2年进行交流,开展小品等元素训练,非常枯燥;后2年开始排片段、排大戏,再过渡到完整地塑造人物。
毕业分配,进海燕电影厂
1959年下半年,作为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唯一一名男生,在大部分同学留在上海戏剧学院主办的青年话剧团时,心生羡慕的梁波罗被分配至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后与上海天马电影厂、江南电影厂合并为上海电影制片厂)。
梁波罗去报到时,看到演员大组,林林总总,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艺人,他们有很丰富的舞台表演和摄制经验,都是以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熟悉的面孔,现在竟然变成同事了!
那时,一年也拍不了10部戏。作为新人,也作为考量,梁波罗进厂演了两个小角色:水兵和秘书。“论资排辈的话,我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到这个无边无垠的大海里,是掀不起任何波澜的!我有得好等等了!”梁波罗作了长期坐“冷板凳”的思想准备。
诚惶诚恐,幸运突然降临
1960年下半年,厂里宣布生产任务,要开拍惊险故事片《地下运输兵》,即《51号兵站》。由刚进厂不久的新人梁波罗饰演男一号“小老大”梁洪。“你才来就担任男一号,我们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了,还没等到一个像样的角色。真羡慕你啊!”在楼道里的前辈把梁波罗团团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他表示祝贺。梁波罗说,当时他真有点懵了,没想到幸运这么快就降临到他身上了!
从老演员期盼的眼光中,梁波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看了剧本以后,他更是冷汗一身——“小老大”梁洪不仅是一个军人、商人、帮会小老大,还是地下工作者。作为新人,他就是一张白纸,学校、家里两点一线,长衫不会穿,礼帽也不会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只能用“诚惶诚恐”来形容。
开锣大戏,押上看家班底
在该片导演刘琼眼里,20出头的梁波罗还是个孩子。为使梁波罗尽快适应角色,剧组破天荒地决定找几场戏来排一排。参加审查者除了生产厂长,还有演员组组长孙道临和赵丹。那天,梁波罗将所排练的几段戏立起来演了一遍。之后,厂长徐桑楚作了总结。他说:“我们非常高兴,今天发现了一位可以和老演员并驾齐驱的新人。”梁波罗说,徐厂长这番话,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他心头那块担忧的石头总算暂时落了地。
作为1961年的“开锣大戏”,负责创作生产的副厂长徐桑楚把海燕厂的全部“看家班底”押了上去:电影界第一代电影演员“影坛雄狮”张翼、以“袖珍小生”驰誉影坛的顾也鲁、擅长扮演军人的高博;日军情报处长龟田、情报科长马浮根、巡防团长黄元龙三个大配角,则由老资格的李保罗、李纬、邓楠分别饰演;就连纯属“跑龙套”的角色——在“拉场子"宴席露一下脸的帮会头子金老太爷,在提取无缝钢管时点头哈腰、张嘴结舌的五金店老板,只有一个“是”字台词的王情报员等,也都是由陈述、阳华等资深演员和著名译制演员毕克出演。
无私提携,成就其代表作
在拍摄这部电影时,梁波罗得到了很多前辈的无私提携。孙道临说,梁波罗外形比较学生气,军人气质不足,如找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人来演政委,反差就更大了。为此,他主动请缨,演了一个只有两场戏的政委的角色。演对手戏的李纬即情报科马科长,教梁波罗怎么穿长衫、戴礼帽更潇洒飘逸。演黄元龙的邓楠,当“小老大”去拜会他时,他却突然反其道而行之。他说从“小老大”的眼神中发现对他有蔑视的感觉。他怎么可以接受一个不尊重且蔑视他的人?此举让梁波罗醒悟:自己的表演不准确!温和的高博在拍了一两个礼拜讨论样片时说,“小老大”的精神状态不对头。开党小组会暗号敲门,对应之后,老大娘来开门。进来以后,“小老大”却扬长而去,“有点像少爷对待老妈子一样。”高博语重心长的话语,让梁波罗面红耳赤,如五雷轰顶!
梁波罗想到了原著作者张渭清的再三告诫:演地下工作者、第二战线的隐蔽工作者,一定要把握两条原则,一条就是党的观念,这是必须坚定不移的;第二条就是群众关系、鱼水之情。必须要站得住脚,否则是做不好的。
梁波罗跟刘琼导演提出要重新补拍镜头。一样的接头暗号,敲门,开门,梁波罗加了一句台词:“大妈,你好吗?”大妈说:“好,都等着你开会呢。”亲切、自然,表现出浓浓的军民鱼水情,这个角色立马就鲜活了起来。
梁波罗说,党的观念和群众路线就好比两条绳索,他攀援着这两条绳索,逐渐向角色靠拢。为了找准角色,每天不管多晚,梁波罗坚持诵读革命烈士诗抄——夏明翰的《就义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叶挺的《囚歌》:“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走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梁波罗说,“小老大”的胸中应该充满这种诗情,这种豪情。只有燃烧了自己,才能够去燃烧别人。他要表现的,就是这种气节。
这部全部由男演员出演的“和尚戏”,仰仗海燕厂有头有脸、有各自建树的老演员众星拱月,生生把“小老大”梁洪这个角色烘托出来,排兵布阵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51号兵站》公映后,全国各地的观众来信,从山区、从矿地、从部队、从农村等四面八方如雪片般飞来。在广东工厂工作的梁波罗的母亲看了此部电影后,非常冷静地说了一句话:“看得出来,你是努力的,角色是称职的。”她鼓励梁波罗不要沾沾自喜,要一步一个脚印,去攀登更高的高峰。
《51号兵站》不仅是梁波罗的电影处女作,更成为他的电影代表作,享誉至今。
大胆设想,成为点睛之笔
拍完这部电影,想到孙道临老师语重心长地提出的,认为他吃亏之处在于没有下过部队,没有当过兵,找不到军人的感觉。梁波罗还真的去当了三个月的步兵。“对以后拍戏确实很受用。”梁波罗说。
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
此后,梁波罗接连出演了《沙漠驼铃》中的范志杰、《瞬间》中的石峰、《蓝色档案》中的李华、《小城春秋》中的吴坚、《子夜》中的雷鸣、《闪光的彩球》中的周玉明、《东厂喋血》中的魏忠贤,《都市刑警》中的钱克强等角色。
在梁波罗后来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中,他对《小城春秋》中的吴坚印象深刻,也是他付出较多心力的一部戏。男主角吴坚与昔日恋人书茵间错综复杂的感情线索,在既有篇幅中描述得并不明晰,为此,梁波罗大胆提出了增设一个贯穿全片道具的设想。
在听完他的陈述后,福建电影制片厂厂长让他在三天之内拿出方案。梁波罗灵光乍现,考虑利用手帕作为道具,贯穿电影中的感情线。手帕串起了男女主人公从热恋到失联,再到重逢,乃至手帕从信物演变为遗物的整个过程,成为整部戏的点睛之笔。
难能可贵,兴趣变成专业
执着的梁波罗做一件,专一件,难能可贵地把兴趣爱好做成了专业。
在文学领域,梁波罗当年选择进入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就读,但始终没有间断对文学梦想的追逐。学习间隙,他写诗、写散文。在电影厂工作期间,在拍戏、从事文艺工作之余,他把每个角色的诞生,拍戏演戏的感悟、体会、创作手记,通过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留下珍贵素材。正式退休之后,他重新拾起笔来,在报章上发表美文,出版了《艺海拾贝》《艺海波澜》《艺·述》等三部散文集。
梁波罗得天独厚的嗓音,加之在干校时的练习,并且和同仁经常到工厂、农村去慰问演出,朗诵、唱歌、唱戏曲。可以说,在音乐领域,梁波罗也颇有建树。
1979年春节联欢会,会唱歌的电影演员康泰因突发心脏病无法登台。“梁波罗,你平常也哼哼曲子,上台唱一首吧。我们给你提词。”在同事的鼓动下,没有乐队,和着手风琴伴奏,梁波罗登台演唱了一首台湾民歌《卖汤圆》。一曲唱毕,掌声雷动。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拍戏之余,他又潜心向上海乐团男高音歌唱家刘明义老师学习声乐,以情代声,以声传情,使演唱水准获得很大的提升。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梁波罗和以一曲《请到天涯海角来》成名的上海芭蕾舞团歌唱演员沈小岑在静安体育馆,两人互为压轴,今天沈前半场,明天梁后半场,每人演唱七八首歌,连演18场,场场爆满。
梁波罗说,接连唱几首歌,他不是简单地报幕,而是通过朗诵,把歌名串联起来。比如唱《外婆的澎湖湾》,他动情地诉说:“在台湾,有一个小岛,叫澎湖湾。澎湖湾住了一位年轻人和他的外婆。有一天外婆生日,年轻人写了一首歌送给外婆,名字就叫《外婆的澎湖湾》……”梁波罗话音未落,音乐已然响起。特别的意境,加之特别的表达方式,引发观众强烈共鸣。
也正因此,中国唱片公司广州分公司专门找到梁波罗,要给他出磁带。1983年,梁波罗录制了第一盒歌曲专辑《梁波罗独唱歌曲》,成为新中国电影演员灌制歌曲唱片第一人。
话筒那端,梁波罗笑言:“我演《51号兵站》中最出名的角色叫‘小老大’,演唱的歌曲最出名的是‘卖汤圆卖汤圆,小二哥的汤圆是圆又圆……’两者都是‘小’。我是靠‘小’起家的,似乎时刻提醒自己:在演艺界,我是永远的小字辈,我永远是中国电影巨轮上的一颗小小的螺丝钉。”
“信仰之光闪烁着思想的光辉”
当年影片放映后,从初始到现在,很多人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向梁波罗打探:这部电影是不是写他的舅舅?是不是写他的伯伯?是不是写他的父亲?梁波罗说,太多太多人做过和“小老大”一样的事情,在隐蔽战线跟敌人作斗争。他们都是家境殷实的人,为了追求自己的信仰,抛头颅、洒热血,是提着脑袋在闹革命。
时光飞逝,当年“小老大”的饰演者梁波罗已届耄耋之年,成了“老老大”。历经一个甲子的风风雨雨,电影《51号兵站》非但没有被人遗忘,还被孙徐春们改编成方言话剧,用另外一种艺术形态,来重新演绎、表现这段历史,因为故事真实,所以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小老大’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他随时伴随在我左右。我成就了他,他成全着我。温故而知新。信仰之光熠熠生辉,照耀着我们不断前行。对于我的成熟,我的修为,不断地在起作用、在发酵。我非常感谢这部影片和这个角色。虽然我已白发苍苍,但‘小老大’梁洪却依然英气逼人!这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我和广大的观众一样,期盼着老树发新芽,期待着《51号兵站》这部方言话剧的诞生。面对着疫情和酷暑炎热,年轻的演艺战士们奋斗在一线,我预祝他们演出成功。”梁波罗说。
2022年第8期《上海支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