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岗分流的大潮,为了养家糊口,我当了一名养路工,月工资二千元也得干,尽管有人不屑地称我们是“臭养路工”,尽管我也深知从此青春将与镐、耙这些粗笨工具终日相伴,但这毕是十分难得的铁路工作,因而不感到自惭形秽,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的优越感。然而,那个阴霾的冬日却改变了一切。
那天的气温很低,北风刺骨,一直伸向地平线的钢轨反射着冷森森的寒光。满身油污的我们在道口抢修路基,干得热火朝天。偶尔有辆汽车通过道路,速度不得不放得很慢,哼哼唧唧,摇摇晃晃,那副笨拙的模样自然成了大伙儿忙里偷闲打趣的材料。我们低下粗糙的黑脸膛,透过车厢的遮阳玻璃打量里面的面孔,总能看到一些冷漠的面孔和傲慢的目光,俨然都是高官、款爷的派头。此时我只有反感,只觉得可笑一一没有我们,你们还能这样惬意舒适地坐在里面吗?我也可以用同样傲慢的目光回敬你们!
然而我的傲慢被击碎了,被一位坐在轿车里的女孩。那是一位美丽的女孩,美得让我真实地感受到了一次“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威力。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件不屑掩饰的轻蔑竟然能从那么美丽的眼睛里流出来!仅仅就是短短的一瞬,我整个人已经在她阴冷的目光中冻僵了,只觉得手里的镐在力不从心地下沉……
美丽的女孩,以她阴冷的蔑视证明了我的勤劳和卑微。
我才突然发现,我曾经小心翼翼维护的自尊和优越,其实只是一种难以表露的虚荣和脆弱,竟然经不住一个目光的挑战!从那天开始,我心灰意冷,每日只是机械地陪着镐和耙劳作,青春伴着忧郁无声地流逝,未来的天空就像阴冷密布冬日,混沌而苍茫。很长一段时间,我自作心茧,把真实的自我深藏,只想逃避现实,逃避那无处不在的轻蔑目光。然而,生活的神来之笔却在三年之后出现了,也是在这样一个阴霾的冬日。
那天傍晚,疲劳了一天的我们正准备回家,突然接到调度命令:紧急抢修线路。我们火速赶到现场,奋战了一昼夜,疲劳与饥饿都被抢修的紧张气氛冲没了。初冬的夜晚,不减深冬的寒威,劳累了一昼夜的我们还要顶着饥寒看护列车慢行。天亮时分,有趟客车鸣着长笛缓缓开来。借着车内灯光和身边的篝火,我看到列车窗口挤满了人,他们向我们挥手致意,热烈的关切之情几欲破窗而出。我们也为这样热烈的情绪所感染,激动地挥手回应,虽然彼此很陌生。就在此时,突然有扇车窗打开了,迫不及待探出许多灿烂如花的笑脸。
“你们辛苦了!你们辛苦了……” 她们大声地喊着,声音像清脆的银铃,在旷野中荡开。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给弄怔了,只是拼命地挥手。
夜虽然寒冷,但我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你们辛苦了!”这从来没听到有人如此异口同声地暖人话语。真的,我第一次感到我们的诚实劳动,真正换来了如此丰厚的回报、如此诚实的赞誉;第一次感觉到我们生命里跳跃着神圣的责任之火。辉煌并不一定都是表面闪光的,就像钢轨下的石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默默无闻,它那黑灰得令人不屑一顾的形象,肯定与世俗的名利无缘,但能舍弃名利点缀的人生,不也是一种高度吗?
那夜,我郁闷已久的心情突然轻松而又舒畅起来,那个阴霾的冬日连同那个美丽女孩给予我的沉重都一同飘散了。
《撰稿:张子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