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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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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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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手指

2019年暮春,九十七岁的马国和老人过世。下葬时,陪伴他半生的一把三弦被乡亲们放进了他的墓穴。那一刻,晨风轻抚麦浪,白杨树叶哗啦啦作响,人们仿佛又听见老人悲悯的唱腔和着三弦在黄土坡上久久回荡。

老人鳏居半生,没有后人,只身住在村外的一间土坯房里。房子四周是村里的果园,村里人都爱聚在老人屋前。这里,春天,花香沁透心脾;夏天,浓影驱散酷暑;秋天,甘果滋润肺腑,就连最肃杀的冬,也有暖阳晒出一派祥和景象。然而,最吸引乡邻的却是老人那一嗓子“贤孝”。

铛铛铛,响铛铛,凉州瞎仙把曲儿唱。立唱名法帝王梦,尊贤尽孝百姓事,列国朝里说贤书,第一孝里论古人……

马国和老人是一位凉州贤孝的说唱艺人。春夏秋冬,老人总会乘兴为乡亲唱上几段。一唱,便是半个世纪。在全村人心目中,老人就是这村子的精神。

知道马国和老人的人都有过同样的疑问,弹唱凉州贤孝的艺人,大多是盲人,人称“瞎仙”。马国和老人身体健康,怎么就终生以此为业呢?

老人不盲,与凉州贤孝结缘只因一段“哑巴”岁月。

1936年11月25日,武威城北永昌府。靠烤锅盔度日的回族小伙马国忠在鸡打头遍鸣时便下了炕。他披着羊皮袄,拖着跛脚摸黑去院后抱柴火。一天的生计就此开始,他每天都要重复这件事,即便黑灯瞎火,也能从几十米远的墙角旮旯里将干柴抱回。这天,就在弯腰揽柴的当儿,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软囊囊的东西。他腾出手,往前刚一试探,便“哇”的一声坐倒在地,他一骨碌翻起,手脚并用向透着光亮的屋子里逃去。

一只脚,一只冰凉的脚——马国忠的心狂跳着。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先天残疾不说,性格向来羸弱,光天化日下抓着一只待宰的鸡,也会双手发颤,自从双亲被匪兵虐杀,他孤身一人维持着生计。

马国忠背抵着墙,喘了好一阵气,才决定去看个究竟。他点亮马灯,将门开大,壮着胆挪了过去。

柴火堆和土墙的缝隙里,一个少年蜷缩在里面。他穿着碎成布条的单衣单裤,冻得发青的身上到处是血迹斑斑的伤口。他的脸深埋进怀里,一动不动。

马国忠定定神,小心唤了几声,不见动静,便哆嗦着将手探向少年鼻底——还有鼻息。马国忠忙吃力地将少年背进屋,放到了他栖身的炕上。

暖和了一些的少年苏醒了,一脸惊恐地缩到了炕角。马国忠递过去一碗水,少年不接。他问话,少年全无半点回应。

东方,天已微微泛白。少年不吃不喝,一声不吭。马国忠只好坐在一旁寻思接下来该怎么办。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红军?马国忠的心咯噔一下——匪兵早已贴出告示。听说,西路军从古浪打到了四十里铺。这些天,闷雷一般的炮声清晰可闻——收容红军,全家枪毙。

天越来越亮,马国忠越想越怕,给保安队长汇报?打发他离开?他犹豫不决。望着少年羸弱的身躯,他一阵心酸,父母遇害时,他的身子骨也是这般单薄,被匪兵一脚就踹下了山崖。“藏起来再说。”马国忠将少年藏进地窖。

一连好几天,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少年倒也省心,老实在地窖里躲着。这样过了十来天,少年终于开口了。不出所料,少年果真是红军小战士,名叫兰石,十四岁,孤儿,四川人,他所在的队伍被打散了。

听着这些,马国忠不觉悲悯起来,村里人都在议论,说很多红军战士遇难,战死的不说,被俘的,有的被钉在树干上,有被吊在城墙上……马国忠虽不通晓民族大义,但他同情每一个受难的人。他决定收留这个无处可去的少年。

待在地窖里也不是个办法,总得向乡人有个交代,兰石这一口浓浓的四川口音又该怎么办?马国忠思前想后说:“就说是我兄弟吧,我有过兄弟,叫马国和。死了。国和、国和,好名字,咱就盼着国家和平。”他叮嘱兰石:装哑巴,打死不得开口说一个字。

匪兵天天进村来。战斗结束了,匪兵到处抓失散的红军。

兰石的陌生面孔还是引来了匪兵。

兰石果真没有说一个字。当蘸了水的麻绳在兰石身上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的抽打声时,马国忠跌坐在一旁浑身发抖,他不敢抬眼望吊在沙枣树枝丫上的兰石,他害怕兰石挺不住。

用麻绳打累了,匪兵抡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扫向兰石小腿,只听“咔吧”一声,兰石昏死了过去。匪兵并不罢休,他们拎过马国忠,将他的右手掌掰开按在树桩上:“说,这是谁?不说,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剁!”

“我都说了……这我兄弟……马国和……讨饭回来了……哑巴……”

“嗵”一声响后,一声凄厉的惨叫震得枯枝发颤——马国忠右手小指被剁了下来。他挣脱手,将血肉模糊的右手捂进怀里,滚翻在地,张大了嘴连连嚎叫,变了形的脸像猪肝一样。

“真他妈聒噪,拉过去,毙了。”一个人呵斥。几个人走了过来,一只手拽住他脖后的衣领,将他拖向一边。“咔啦”一声响——马国忠顿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他侧过头,望着吊在树上一动不动的兰石……

“砰”,听到枪响,马国忠一头栽倒下去,寸许厚的粘土扬起一阵尘。

几只大脚从他眼前走过,一阵狂笑灌进了他的耳朵。

“说不说?”马国忠感觉屁股被蹬了一脚。

“呸,脏了老子的鞋。”那个声音咒骂着,在他头上补上一脚。

“尿了一裤裆!看这一嘴白沫子,不会吓死了吧?”笑声更欢了。

“怂样,看他们谁敢!”

匪兵走了。黄昏时,村里人将躺在地上、吊在树上的马国忠、兰石背进了屋。直到这时,马国忠才缓过劲来,匪兵故意放的空枪。

他俩命大,虽然一个断了一根手指,一个断了一条腿,但都活了下来。

经过这番考验,村里人也就真把兰石当成了马国忠失散多年的兄弟,兰石也正式认了哥,成了 “哑巴马国和”。

1949年9月20日,“武威解放了”的消息余温还未散尽,“哑巴说话了”又一重磅炸弹在村子里炸响。

那天,马国和一路随着解放军队伍经凉州城北门绕东门转回十字街心,他突然喊了出来:“毛主席万岁!朱总司令万岁!”

那年,马国和已经二十七岁。得知真相的村民都以为他会随着队伍离开,连马国忠也这样想,但马国和残废的腿使他不得不手捧一张伤残证明含泪留下来。

春种秋收的平凡日子维系了几年,马国忠成了家,做了两个儿子的父亲,正当他筹划着为马国和张罗一房妻室的时候,他的媳妇在生产第三个孩子时大出血忽然离世。马国忠一夜间从壮年走进了暮年,祸不单行,噩梦才刚刚开始。

起初,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并没有给这对异性兄弟俩的生活带来异常,但很快,一群戴着红袖套的人找上门来,他们不由分说带走了马国忠,说他因民族问题,需要审查他与马匪的牵连。

一连几日,马国忠天天被带走,尽管他把所有经历全说了个遍,但一切远没有结束的意思,更可怕的是,听说要把他作为什么分子公开进行批斗。

马国忠日渐消瘦苍老,胃病加重,弥天的冤屈更压得他近乎崩溃。这一天,他照旧胡子拉碴蜷缩在门槛上,等着工作队来传唤他,可是,直到日头过了半晌,也没人前来。一天……两天……三天……一切安安静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马国忠反倒更加坐立不安,一打听,原来是兄弟马国和找到了驻地部队,把他从“兰石”到“马国和”的所有过程向组织做了汇报——除了自己的伤残证明,他掏出一方手帕——里面包着马国忠当年被匪兵剁下的半截手指。

组织就此事特别做了批示,马国忠度过了一场劫难。可这场惊吓,加上恶化的胃病,整个人瘦得只剩衣服像个空筒子在骨架上飘。马国忠很快卧床不起,奄奄一息的他牵着马国和的手做了一番交代,便撒手人寰。

马国忠将家产都留给了兄弟,央求他将两个未成年的儿子抚养成人。

家产,不过是几间黄土夯筑的屋子,养活两个十来岁的男孩成人谈何容易。十年、整整十年,马国和起早贪黑,肩扛手刨,供养着三张嘴,支撑着一个家。

马国和始终单身,好心人提了几次亲,对方都嫌他穷,还有两个即将成人的男娃。后来,这事就没人再提了,马国和也死了心。给老大盖了房,成了家,当老二迎媳妇进门的那天,马国和搬了出去。他在村外的果园旁为自己建了一间土坯房。

人们猜测,是马国忠的两个儿子疏远了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男人。这样的议论很快平息,人们看见,老大老二嘘寒问暖,常招呼马国和到自个家里吃饭,对老人的照顾颇为尽心。于是,人们猜想这是马国和在完成了他哥的遗愿后,给自己选择的生活。

人叹息马国和大半生都为了别人活着,马国和憨厚一笑:“忠孝仁义自古如此……就像当年哥救我……我问过他,作为一个回族人,为什么舍了命也不把我这个汉人供出来,他说‘不为啥,是个人都不忍那样做’ ……他说半截手指,是良心。我说半截手指,是人性!”

有一段时间,马国和消失在了村民的视线外。当他再来时,怀里多了一把三弦。马国和拜师学艺,成了凉州贤孝的传人。他说要将他哥这样的贤孝故事,要将民族团结这样的和平心声唱遍天下。

铛铛铛,响铛铛,凉州瞎仙把曲儿唱。拨弦过门三两声,八谱起调更多调。开篇越音唱腔起,国书未尽家书来。千遍古书晓喻人,行善积福做贤良。

从此,凉州城北多了一位走街串巷的跛脚老人。古柳浓阴下,农家热炕头,当那一声苍凉粗猛的古音响起,闻者无不动容。

一间老屋,一把三弦,一身肝胆,一世悲悯。老人用行动,用三弦留给世人一个悲壮的贤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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