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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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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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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门渡口的往事

云门渡口的往事

文 / 湛蓝

最近一次经过云门渡口,是去年深秋。

那天傍晚,天色将暮未暮,合川滨江路浩浩的江风卷起我的裙裾。远处,东渡大桥横卧在宽阔的江面,红色的桥拱像三道彩虹挂在暮霭中。我跟老友们在“壹号咖啡”馆泡淡了一壶普洱后,在滨江路道别。

车驶离城区,过了大约20分钟,到达云门大桥。暮色中,云门山的轮廓和走势隐隐可见。车通过云门大桥时,我的心没来由地柔软,不禁向左侧身,极目远眺,寻找一个记忆里的村庄。每次路过这个渡口,我都会情不自禁寻找那个坐标,尽管,看到的只是一个意向。

长江嘉陵江段与渠江绕云门山而过,在姚镇交汇。跨江大桥竣工后,连接两岸高处,若不俯瞰滔滔江水,江面与云门山的落差便显得微不足道了。见证过渡口的往昔,让人不由感叹“天堑变通途”。

一江之隔,阻断两岸交通,来往极为不便。云门码头的兴起,轮渡承载了水上交通运输,促进了两岸经济的繁荣。

云门山与合川钓鱼城遥遥相望。宋元时期,元军屯兵云门山,攻打钓鱼城,蒙哥最后折戟钓鱼城。因而,云门渡口,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晓它的地理意义。

小舅公是卡车司机,他驾驶的是八个轮子的大卡车。那年,不知我几岁,估计是父母早早就与小舅公商量好了的,让我搭小舅公的顺风车去县城的二婶家玩些日子。云门渡口是必经之路。

那天清晨,父亲背着我,在乡村路上行走,田野盛大的绿送来缕缕清新。到了父亲和小舅公约定的地点,父亲把我抱到田边,我坐在父亲的膝盖上,两条小腿搭在水面,父亲用手戽水替我洗干净脚,秧田的水还带着露气,凉凉的。几声刺耳的“嘟嘟嘟”声响过,小舅公的绿色大卡车稳稳地停在那个叫跳墩河的地方。小舅公跳下车,父亲把我放在地上,给小舅公发烟、点火。小舅公叼着烟,把副驾室的门打开,父亲欲把我抱进副驾上,我两只小手环着父亲的脖颈,细声细气地说:“爸爸,我不坐绿箱箱(驾驶室外面是绿色的),我要坐大箱箱(后面装货的车厢)。”

想必,我当时的无知一定让父亲和小舅公啼笑皆非。父亲跟我讲了很多坐绿箱箱与大箱箱的利弊,我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执拗地说:“我就是要坐大箱箱。”主要的原因我是隐隐记得的,我害怕小舅公。搜索记忆,我发现不止怕小舅公一个人,去小姑姑家,姑父在家我就不吃饭,等姑父走了我才去吃。原来我是害怕所有神情严厉的男性。

最后,当然是我和父亲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父亲并没有因做了无用功而责怪我。我那会儿的年纪,一个院子里,去县城也就是走得最远的经历。我想,父亲不遗余力想我让去县城里玩儿,早已洞悉了我的内心——去合川,还有更远的远方。几天后,父亲再次筹划这件事,等二爷爷从古城过来与爷爷会合后,我便随爷爷一起去县城。

镇上到县城50公里。那时候,班车每天只发一次,车费两元钱。早早地吃过早饭,就就跟着爷爷去车站。说是车站,也就是比其他青石铺就的街道宽敞一些的水泥坝子。售票员是个把卷发编成一根粗辫子的胖女人,穿蓝色制服,脸上有几颗小坑坑,大家背地里唤她张麻子。她坐在长凳上,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箱,木箱上层上放着票夹,收了钞票就放进下层。

上车后,我坐爷爷的腿上,没多久就睡着了。醒来时,车停在江边。

“爷爷,我们到了吗?”

“没到,还有四十里。”

“车车怎么停了?”

“在云门等轮渡。”

我把头探出车窗外,只见江边停了很多车,汽车、拖拉机,靠山崖排成一线,也有挑着担子、背着背篼和婴孩的乡民。孩子的眼里世界很大,但视野很有限,仰头,看不到云门山的顶。车停着一动不动,我等得不耐烦,用爷爷的话说耍得磨皮擦痒的(重庆话,意思是很无聊)。我问:“爷爷,车车怎么还不走?”

爷爷说:“等汽娃子。”

“什么是汽娃子?”

“汽娃子就是轮渡。”

我更加迷惘,压根不知轮渡是什么。

也不知等了多久,听见汽笛响起,爷爷说汽娃子过来了,把我抱在椅子上站着。我踮着脚尖,趴在爷爷的背上,目光越过车窗,看见阔大的江面,一艘大船一样在江面缓慢移动,上面停了好多车,离开对岸,朝这边驶来,越来越近。等轮渡在江面转个圈,最后又响起汽笛声。又过了一阵,每当听见车底盘撞在轮渡横杠发出一声“哐当”后,就有一辆车从江边爬上来,与我们坐的车打个照面,快速驶过。等轮渡上的车全部上岸,我们这边排队的车便慢慢朝江边移动。轮渡在江面调个头,车停泊在轮渡上,人似乎并未感觉轮渡行驶,不久后便到了对岸。

云门是我生命长河的一个渡口,轮渡摆渡过我,父亲,以及后来遇到的很多人,都曾在渡口摆渡过我。

车过了江,再回头望,青翠绵延的云门山像一张桌子,摆在江岸,高高在上。山路上,大小车辆和行人像小矮人一样,临江道上的往山上趴,靠崖壁的往江边渡口走。

进了城,陆续有人下车,我们在钟鼓楼下车,婶婶上班的三江饭店距离钟鼓楼不远,爷爷领着我们到饭店,已经是午饭时分。

不知道是从前的时间慢,还是车马慢,50公里花了整整一上午,在云门渡口捱了至少一个小时。

几天后,爷爷催促着婶婶买票,说要回老家。婶婶说:“涨水,只有到双河(现在的双龙湖景区)的车。带着小孩子,怎么走得回去?再等几天吧。”

又过了两天,婶婶依旧说车只到双河。爷爷等不及洪水退去,最后婶婶妥协买了双河的车票。车开到云门渡口,被告知要么掉头回去要么等,由于水位上涨,无法保障安全,轮渡停止摆渡。

车停在渡口上,人们纷纷下车。差不多已走了一半儿的程路,爷爷归心似箭,向渡口的村民打听,说晚些可能会退水。大伙儿便坐在渡口等,爷爷和二爷爷燃着叶子烟。彼岸就在眼前,奈何滔滔江水阻隔,如同天堑。

许多年来,在云门渡口极度等待。人生有些等待终成枉然,而有些等待、蹲守又是必须的。生命无数的关隘,都需要去克服,抵达更远的远方。

第二次到云门渡口,是初中毕业那年。

我的发小欲去云门镇念高中,那个暑假,我们仨便一起去云门山玩儿。一个要好的同学家就在云门。那时候,交通相对发达了很多,但云门码头过江依然依赖轮渡。同学家在对面江岸,他对码头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在云门镇上接到我们,找了当地农民的渔船渡我们过江,就不必傻傻地等轮渡。

第二天早上,我们又渡江去钱塘,同学送我们到渡口。快走到渡口的时候,只听汽笛响了一声,同学不停催促,快点快点,轮渡马上要摆渡了。等我们仨匆匆踏上轮渡,渡船起锚,解开缆绳离岸。

现在想起,我们都没来得及好好道别,连说几句煽情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机会也没有。不知渡船离岸,他看到我们远去的背影,心底是否涌起过别绪离愁。到底是年轻,没心没肺。我站在轮渡上,也不懂离愁,只觉江风扑面,见青山高耸入云,听闻江水像野马撞击着崖壁,发出浑厚的声响,掀起层层巨浪。水面宽阔,人显得实在是渺小,微不足道。轮渡缓缓掉头,滔滔的江水东逝,我觉得有些眩晕。多年后,这种感觉在看3D电影《坦泰尼克号》时再次涌上来,大海发怒的时候那般无情、恐怖。克服这种恐怖,竟然也是在面对大海的时候。在芽庄,晨曦初开,飞机在金兰湾机场着陆前,机翼扇动海浪,如卷起千堆雪,气势磅礴。后来,游艇在蓝色的大海上快速行驶,长风破浪,长发和裙裾飘飘,恣意而旷达,让我忘记了对水的恐惧。

三年后的秋天,我来成都念书,汽车再次停留在云门渡口上。我禁不住往右边侧过身,眼神望向对岸有过一面之缘的村庄,“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心里涌起阵阵怅惘。轮渡靠岸,我再次回眸,将一腔年少时不得圆满的心事交付于江水。

大一那年寒假前,意外地收到一封信。很漂亮的字。信中说,周末,他在云门渡口上了一辆从肖家开往县城的车回学校,在车上意外遇见了小四。他上去与小四打招呼——嗨,小妹!

——你是某某!让人意外的是,小四记得他。

信末,他感叹,年关在即,小四还远足他乡。字里行间,难掩伤感。

置身象牙塔里的人,还没法体会人在旅途,却道生离是寻常。

沉寂了几年的往事,因那封信,无意中被打捞起来。它依然让人怦然心动,青春最是恣意动人。

那年寒假,我踏着新一年的初雪,在南津街上车回家。刚上车,浑身暖烘烘的,出了城,车上越来越冷,脚尖冻得生生地疼痛。车停在云门渡口等待渡江,车熄火后,车上更冷。远处白茫茫一片,山水相接。“旧山松竹老,阻归程”。忽而,觉得云门山轰然老去。我望着漫天芦花一样飞舞的雪片,轻柔落入江面,一片又一片,像玲珑的少女在水上跳芭蕾,波澜不兴。来时纤尘不染,去时点尘不惊。

想起同学在信末写道:你回程或者离开时路过码头渡口,盼你来家坐坐,叙叙旧。他在这个渡口遇见小四,我们上次在这里没来得及告别,一去数年。然,也终究没再去他家坐坐。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城市化进程加快,乡村以奔跑的速度蜕变。三江明珠合川先后撤县建市,后设区。云门渡口,已经不能满足经济的发展。全市农民集资3200万,财政拨款300万,修建了云门大桥,贯通了川北与川南。花滩草街水电站建成,水位升高,由此,云门码头和轮渡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江水和泥沙隐去了它的踪迹。

每次驾车驶过云门大桥,我都有停下来,再去看看承载着离愁别绪的码头渡口的旧址。或许,是时间太快,车马太快,从前从故乡的小镇到县城需要5个小时,现在驾车仅需要四十分钟,终究不得如愿在云门渡口长亭对短亭。也没时间伫立江岸,无法体验韦应物“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荒凉和惆怅,更无法体验曹孟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孤独。

经济、科技和观念都在发展、进步和创新。爷爷没能看见“天堑变通途”,有关渡口的往事里,爷爷跟渡口一样,永久沉默。

去年秋天,我回到故乡居住了一段时间。那个下雨的早晨,同学拨通我的电话,他也回到了故乡。在故乡重逢,云门渡口修建了大桥,连通了两岸。多年以后,我们在内心也搭起一座桥,年少时那些温暖人心的力量,穿越滚滚时间的长河。

2020年7月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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