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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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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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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遥望

中午十二点从成都出发,到达九寨千古情景区,已是晚上九点过。

钻出车门,寒气包围过来,迅速侵占所有温暖的所在。我单肩挎着包,踏着铁质楼梯上楼。叩开白色的玻璃门,屋子中间生着炭火,靠窗是一个三座的墨绿色沙发,屋子里有几个人在烤火聊天。围炉夜话,一个温暖的意向瞬间蹦出脑际。

晚餐设在包间里。牦牛肉汤锅,手撕牛肉和一只烤鸡,一大桌子菜。窗外风呼呼地吹,房间里没有供暖设备,火炉就搁在桌子中央,锅里沸腾着,热气氤氲。小杨帮我盛汤、夹菜。汤里的牛油稍一会儿就凉了,吃着有些粉腻,我便没再吃。

他们长住九寨,大家边吃边闲聊,不时看窗外,很有经验地说,晚上又要下雪了。开了红酒,小杨拿了杯子问我喝点红酒吧。唐代诗人白居易在《问刘十九》中写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真是应了景,穿越数百年风雪的共鸣。

坐了八九个小时的车,晚上在温暖的空调房里睡得很沉。早上醒来,拉开窗帘,对面露台上、屋顶一片雪白,远处的青山像披了一件纯白色的斗篷,“起来望蜀山,但见群玉峰”,好一个久违了的白色世界!

蓦然想起,时节已至大雪。

古人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大雪,顾名思义,雪量大。

所在的漳扎村庄静卧于山坳中。仰望天空,像一个漏斗。

雪后,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偶有一两间屋顶冒出袅袅的炊烟,积雪开始融化,慢慢露出黛色的屋脊和一小片青瓦,青黛色渐渐扩大,像水墨在白色的纸张上洇开,积雪在撤退。

这一幕,让我想起久远的故乡。

年少时,地球还没变暖,故乡是有雪的。

大雪天,在“沙沙沙”的雪落声中醒来。听父母打开门,搓着干燥的手说“好厚的雪”,遂透过窗户往外看,满世界的洁白,一骨碌爬起来。这异乎寻常的举动,似在母亲的意料之中。母亲拿来厚棉衣,棉裤,棉鞋,还有围巾和手套,没等母亲把衣服扣子全扣好,就迫不及待挣脱母亲的呵护往外跑。母亲笑骂:“猴儿崽崽,换了平常的绵床劲儿,叫吃早饭得三催四请,憋着尿也不肯起床。”

跟约好了的一样,小孩子陆陆续续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院子里,桃树遒劲黝黑的树干、搭在树干上干枯的红薯藤、洗衣的石桥桥、地上、阳沟,都覆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世界只有一种色彩——雪白。抓一把雪尝尝,不甜也不咸,跟颜色一样寡淡。

四合院两栋主楼的屋顶很高,只能看见屋檐和屋脊。我们像一株株向阳的植物,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甚至跳起来去看,视野终归有限,无法将房顶的雪一览无遗。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竹林里找不到路了”,一群小孩子像觅食的鸡群冲着撒下的食粮飞扑过去,只见一段雪白蜿蜒进竹林未知尽头的深处。我们怀着探究的心情,在白雪覆盖的林间小路上笨拙地行走,嬉闹。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那雪泥鸿爪般的印记,又像孩子的涂鸦。此道“林莺却不语,'野兽'翻有踪。”小孩子的欢闹声惊动了竹子上的积雪,雪抖落,翩翩撒下,“簌簌,簌簌”落在帽子上,棉衣上,脸上,冰凉冰凉的。孩子的心是单纯的,那寒冷还不至于侵入心扉。

竹林听雪,令人遐想。犹记得晚明文人高濂的《山窗听雪敲竹》里说:“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尔逥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暗想金屋人欢,玉笙声,恐此非尔欢。”惟高先生此等雅人,方有这番雅致。

闹够了,小脸小手冻得绯红才回到院子。那时辰,每一家的厨房都生起了炊烟。母亲将灰笼(重庆话,火笼)一个一个从厨房里捧出来,嘱咐先送一个到爷爷床脚,后才把我跟妹妹抱上高凳子坐着。我们脱了湿哒哒的鞋子,脚踩在灰笼边沿,母亲再在脚上搭一条围裙,捏服帖过后,才把我们的鞋子拿去烤。失去知觉的脚刚开始烤着有点疼,血液慢慢回暖,身上也渐渐暖和起来。伺候我们的时候,母亲少不了一顿唠叨:“手脚冷得跟冰块儿一样,冻成红萝卜了才舍得回来。”那唠叨中含着无尽的疼爱,既放任了小孩子的天性,又终归不忍孩子受冻。灰笼,是故乡冬天比较古老的取暖器具。是在底部放一个瓦罐的竹编笼子,先铺一些底火,再铺上锯末灰或米糠,最后再加一层火灰覆盖,能持续几个小时发热。

烤着火,消停下来,忽见太阳已露出通红的脸。望着厨房屋顶炊烟袅袅,顿觉饥肠辘辘。炊烟升起的地方,瓦房顶慢慢露出黛色瓦片,渐渐看得请一行一行的瓦楞;草房露出枯黄的稻草来。屋檐则滴滴哒哒开始滴水,然后越来越大,“哗哗哗”,像下雨一样。

离开故乡很多年,在异地再见落雪,天下风景看遍,最亲切的还是故乡。人生长途跋涉,往后的诸多体验,似乎都是在唤醒体内沉睡的往事。

傍晚时分,小杨打电话说晚上吃火锅。我便穿了大衣去餐厅办公室。

办公室生着炉子,有两个藏族年轻人围着炉子烤火。桌子上有一包葵瓜子,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嗑瓜子儿。

见我到了,小杨便吩咐厨房上菜。餐厅的厨师起身拿铁钩把铁皮炉子的盖子勾起来放地上,露出炉灶里烧红的炭火。一会儿,厨房的大姐端了一盆火锅底料搁在炉口上,大家趁此机会开酒水、倒酒水,根据自己的口味打好调味料后围着火炉落座。煮熟的牦牛肉切成大坨大坨的用托盘盛了端上来,小杨递过来让我尝味道,我愣了一下,她说这儿都习惯大坨吃肉大口喝酒。

锅里红浪开始翻滚,餐厅的工人另起桌子开了两口锅,我、小杨和大师傅一锅。我们这锅是鸳鸯锅,我跟小杨俩烫一边,大师傅两人一边。牦牛肉和蔬菜陆续放下去,大家便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开始涮火锅。我突然喜欢上这种豪放的氛围,很多人一起围炉,随意吃饭喝酒,不应酬不迎合。

将酒杯搁在炉子上,冰冷的酒慢慢变得微温,滑过喉咙,感觉柔顺了几分。吃土火锅,用土法温酒,尚属首次领略。不求“花下鞍马游”,偶得“雪中杯酒欢”。

我终归是善感的人。回到房间,不由思绪蹁跹,想起故乡的大雪天。

人类过冬的方式大抵相似,不外乎取暖和果腹两件事。我的记忆里,一到大雪天,大人便有很多时间来张罗吃的。爷爷和父亲喜欢做石磨豆花,劳动的场景和吃的过程,都给人热火朝天的感觉。逢场的日子,姐姐跑十几里路到码头去买沙土萝卜,那萝卜又脆又甜,可以生吃。沙土的萝卜炖汤,汤都带着淡淡的甜味。母亲每天都煲一锅汤。

那时候,时兴烧蜂窝煤。一个铁皮桶和田泥便能糊一个蜂窝煤炉灶。晚上把风眼关到最小,将水壶放在炉灶上,早上起来就可以用壶里的热水洗脸。

蜂窝煤灶轻便小巧,想放哪儿就搬去哪儿。

下午时间长,父亲把蜂窝煤灶搬到堂屋。母亲把针线篮端出来,坐在炉灶边缝缝补补,衣物上密密匝匝的针脚,像在记录漫长冬日的轨迹。一个冬天,把我们的衣衫边角和纽扣,都缝得妥妥帖帖。姐姐和院子里年纪相仿的女孩,干的活儿更细致,织毛衣,纳鞋垫,在绣绷上绣花,穿针引线,那兰花指上似有一缕绕指的温柔。一边是女红,一边是锅里炖猪蹄海带萝卜汤的咕嘟咕嘟的汤鸣,那日子,别有一番安逸。

小孩子,自有天地。母亲给我们每个人准备一个灰笼,我们是不会老老实实用来取暖的,而是别出心裁用来开小灶。有时候“咚咚咚”爬上木楼梯,去楼上的瓦岗里抓一把蚕豆放进口袋,有时候直接剥晾晒在廊檐上的冬豆子。用木片在灰笼中间掏一个窝,将蚕豆和黄豆放进去,再用灰盖上,闻到香味儿或能听闻豆子炸裂的响声,便知豆子差不多烧熟了。急不可待地用爷爷编筲箕和背篼划下来的黄篾条别成的夹子,小心翼翼,一粒一粒将豆子夹出来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经意仰头,看见大人满是欣慰的目光……那滋味此时此刻复上心头,胜却人间美食无数。

此时,我的手指动了一下,划开电话屏锁,拨通电话。“喂”,母亲柔弱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我唤了一声妈妈,她马上辨别出是我,“小三呐,你在哪里?”

“我在阿坝州,你身体好些了没?”

“好些了,你又出去旅(她念的yu)游啦!”

“不是旅游,我出差到这里。”

挂电话前,她用依然柔弱的声音叮咛:“三儿,天冷,你照顾好自己。”

生活是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对深刻多元思想和情怀的追求,同时依然难改的是寻找温暖心灵的慰藉。此时,千里之外有耄耋,万里之外有髻髫。我到底还是脱不了俗,“雪声偏傍竹,寒梦不离家”。

2020年12初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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