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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卢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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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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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前村,百年蔗 》 作者:郭义清

万前村,百年蔗

 

         □郭义清

 

或许因为是本家的缘故,上中学时,对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总是情有独钟。一遍遍地朗诵诗句,被诗人独具匠心的艺术想象,把看来如此平淡无奇的甘蔗,赋予其丰富而深厚的象征内涵所震撼。震撼之余,脑海里便会呈现出一片浩瀚无边的甘蔗林景象,仿佛看见了甘蔗浓烈细长的绿色叶片,听见了甘蔗叶子在风中一起一伏而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

出身农村的我,年幼时第一次跟随父亲在屋后的菜园种植甘蔗的经历,实在是记忆犹深。

菜园子前有一棵大樟树,看似有好些的年份了,树干表皮粗糙,中间树洞大得小孩经常钻入捉迷藏。树下有一口古井,井水清冽,我们也用井水浇灌园子里的菜苗。那天,一踏进菜园,我拿起一根所谓的“蔗种子”,实际上就是父亲上年留存下来而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甘蔗,每根十几公分见长。迫不及待地模仿植树那般,用力把短短的甘蔗,竖着插在父亲事先整理好的土坑里。父亲见状,笑而不语,拔出我种下的甘蔗,横放在土坑里面,撒上几把草木灰,再轻轻覆上黑色的细土,甘蔗便种好了。我仔细观看着父亲的每一个动作,终于明白甘蔗的种植方式。冬天砍伐后,土里的蔗根已经腐烂,来年再种时,便又重新根植,年复一年。此后,普普通通的甘蔗,便和菜园子里的古樟树及古井那般,站成平日里日渐淡忘的景致,无从忆起。

直到几年前踏足万前村,直到后来走进村前的“百年蔗”园,便又惊讶地颠覆了我对甘蔗的固有认知。

松溪县境内有一条蜿蜒贯穿而过的松溪河,自古以来,松溪先民多沿河两岸依山而居,只因如此的依山傍水,或便于上山捕猎,或便于下水捞鱼,这或许是人类在历史长河中,与大自然长期斗争形成的生活方式。于是,万前村先民便也毫不例外地选择了这种肇基安居方式,所建村庄背靠湛卢山,面对松溪河。

村民说,万前村本名孟前村,传说宋代时,后山住着一位姓孟的老婆婆,由于乐善好施,居所颇为兴旺。据说所植南瓜长到七片叶即可挂果,土肥地沃,可见一斑。常年瓜果飘香和地丰物美的景象,引起了一过路风水先生的妒忌,使了坏心,施了法术,让后山从此败落。后一樟姓人家在后山前肇基落户,为感念孟婆婆的恩泽,故取名孟前村。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各地搞“大跃进”,因本地方言“孟”与“慢”同音,又因当时好大喜功,作物都想亩产万斤,故又改为万前村。

其实,小时候,我便知道有一个叫万前的村子,只因万前村隔壁的前进村里住着奶奶的妹妹,我叫姨婆的。印象中小时候常随父亲到姨婆家做客,尤其是每年的正月,是必去一回的。那时交通十分不便,所行之路一律为泥土砂石,狭小崎岖而不平,交通工具便是迈开的双脚,运气好时,偶尔会遇上哪个大队的拖拉机行驶路过,方可捎上一程,省下不小的脚力。

从老家新铺村出发,过梅口村,到前进村是必经万前村的。

记得头一回跟着奶奶去姨婆家,小脚奶奶走路还赶不上年幼的我。过了梅口村,但见一条浩大的河流就在路的下面,其河面之大让我惊讶不已。对于我这个山里人来说,的确是打娘胎出来第一次见过这么大的河流。河面之宽阔,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以至于对岸的村庄和青山,影影绰绰都看不清它的真面目。清澈的河水,深不见底,伴着青山一道缓缓而流,是那般地晕眩了我的双眼。不一会,还看见许多木头首尾相连成长排,在河水里漂流而过,蔚为壮观。奶奶说,那是艄公在水里运送木材,把松溪的木头,借助河水的流动,运到下游的建瓯和福州去。十几里的路,和奶奶整整走了半天多的时间,尤其是河岸的这一段,我被松溪河的壮观深深吸引着,磨磨蹭蹭地走走停停,可谓是一饱眼福,光顾了从未见过的风景。

河的对岸,那个影影绰绰的小村子,靠山面水,清一色的泥墙黑瓦。山很清,水很美,尤其是岸边的庄稼和树木倒映在水中,煞是美丽。已是晌午,缕缕炊烟在小村的屋顶袅袅升起,给小村增添了不少的诗情画意。奶奶说,那是万前村。我好奇地问奶奶,河上没有桥,怎么去那个村子呢?奶奶说,坐木船摆渡便可过去。于是,我知道了万前村民自古以来,都要靠摆渡进出。

几百年来,咿呀咿呀的小木船,演绎了多少万前村民河边生活的喜怒哀乐。后来,县里在上游的前进村拦坝建了水电站,万前村民可由坝上而过,通行方便了不少。再后来,村口的摆渡处建了万前大桥,让万前人从此结束了摆渡的历史。

万前村二百来户人家,被一条约一里多地的道路一分为二,道路沿松溪河走向,所有房屋以道路为轴心,相对而建。村里以王、魏和徐三姓氏为主,被誉为世界甘蔗活化石的神奇“百年蔗”,便是魏姓祖上在清朝雍正四年(1726)年种下的。

那天去万前村,天气上好,蓝天白云,从云端透射而下些许的阳光,让已是深秋的村庄,有了不少的暖意。由于现在的农村,基本实行家禽圈养,干净整洁的村道上,再也见不到一只半个的鸡鸭等。家家户户的房屋大门两侧,都贴着喜庆的对联,门楣上还挂着鲜红的大灯笼,在秋风中微微摇曳。看来农村人也时兴种花了,好些房屋的墙角,都种上各种各样的花木,尤其是众多的三角梅,已经静静地开在房前窗下,煞是好看。

在一座房屋前的长凳上,有幸邂逅九十多岁的村民魏世早老人,他说,“百年蔗”就是其祖上种下的。当年太爷爷在一块溪谷冲刷的台地上,种下八畦地约两亩的甘蔗,宿根竟然存活至今,甘蔗一茬一茬地长,令他颇感惊奇。老人抽着长长的烟筒,身子骨看似硬朗,只是耳朵已有些背,交流起来有些许的困难。从他断断续续的叨叙中,得知魏家一代代把甘蔗林当作“风水蔗”来管理,延续轮回至今。可惜的是,“文革”时被毁掉大部分,幸好一村妇百般相阻,才保住了现今仅存的不到一亩地。如今用铁栅栏围挡着,并被列为文保物种,加以保护。

经专家考证,世界上的甘蔗宿根寿命,一般只有三至五年,夏威夷有达七年根蔗,古巴有十六年的宿根蔗,据说斯里兰卡有保留到二十五年宿根蔗的最高纪录。而万前村的蔗农,耕植了距今近三百年的宿根甘蔗,确实是甘蔗栽培史上的一个奇迹。一九五八年八月六日《福建日报》首次报道此事,于是,先后吸引了中国甘蔗研究中心和中国农业大学等机构的专家学者前来研究考察,从此让万前村的“百年蔗”名扬世界。

万前村的“百年蔗”是我国竹蔗的一个品种,根系较为发达,其竹鞭一样粗壮的地下走茎,盘根错节,韧而坚实。村民说,最早的时候,是为了抵御河水泛滥,大都种植于溪边,蔗可熬制红糖,根能防御洪灾,一举两得。后见所熬红糖清香而甜美,带来收益不菲,便移栽至大田。每年清明前后萌新苗,小雪前后砍收,一般年景下,亩产均可达四五千斤。

据相关资料记载,松溪一带自闽越国时期就有古法熬制红糖的技艺,所制红糖清甜香脆。现今留存的宋代梅口古渡商贸文化原址,以及散落在村落间压榨甘蔗的水车、木碓和红糖作坊等遗址,都证实了松溪悠久的制糖历史。

自古以来,万前村民均以种植甘蔗为主业,熬制蔗糖自然便成了万前人不可或缺的生活老手艺。那时,家家户户都有用于熬制红糖的三口铁锅,把甘蔗剁碎榨汁后,倒入铁锅快速烧开,用细密的网筛进行一锅一锅过滤,再慢慢熬制,便可出糖了。整个过程看似简单,实则要求很高,技术过硬与否,直接影响出糖的品质。

小时候,农村的孩子很少能吃到外边买来包装漂亮的各种糖果,想吃糖时,常会偷偷地翻出父母亲藏在橱柜里装着红糖的玻璃或铁皮罐子,拧开瓶盖,小心地掰一点糖块放入口中,香甜的味道瞬间沁人心肺。那时,我们把红糖称为乌糖,家中的乌糖其实不是我们的零食,而是用于调理身体所用的药食佐料或引子。比如产妇坐月子,每日都要多喝放入乌糖炖热的“乌糖酒”,以利身体的恢复和多出乳汁,往往一个产妇坐完三十天的月子,至少要喝掉一大坛家中自酿的红米酒和数斤红糖。还有,熬中药时,在成汤的中药里,也必须放入少许的乌糖,除便于入口外,也因“乌糖”热性温补,有利调养身体。

古时,种植甘蔗,熬制红糖,成了万前村民独有的经济来源,只要种植和熬制技术过硬,便有不菲的收入。冬季出糖后,村民们走街串巷,到附近的村落售卖自制的“百年蔗”红糖。每逢圩日,摆渡过河,到十里之遥的东平集市去售卖是常有的事。东平集市当地十里八乡村民均称之为“街道”,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镇,十字交叉的古街两旁,商铺林立,颇为热闹。村民说,在集市上,红糖除了卖钱外,也经常用于物质交换,一斤糖换一斗米基本是约定俗成的交易规则。

独有的百年蔗栽培技艺,不菲的经济收入,让村民意识到土地的重要性。于是,在清嘉庆二年(公元1797),村民在村庄南侧打造一口圆井,并在井口的石井栏上,刻下了对村庄土地的俗成约定:“切禁!凌枝产业事,今吾乡取回。田园转卖,吾乡定向赎,原主在见谕,如有背见,必是串谋贿买,公罚钱一万文。公议规条,合乡立。嘉庆二年立”。石刻为阴刻,工整楷书,字迹清晰可见。当地村民解释说,“切禁”类似现今的布告,“公议规条,合乡立”意指经公众议定的条款、规则,全村共立。整个石刻内容便是禁止村民随意买卖土地田园的意思。

或许是出于对村里俗成约定的敬畏,村里随后在清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又在村口的大樟树下,打造一口方井,井栏刻楷书“同治十一年”字样,落款为“合乡仝立”。井身圆形,中腹稍鼓,井台以方石平铺,边缘略外倾。我不禁暗自思忖,一方一圆的两口古井,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万前村民对“无规矩不成方圆”的有力见证?我不得而知。

当年魏姓祖上把甘蔗当作“风水蔗”来种植和保护,让万前村民意识到这方“风水宝地”的重要性,到了清朝光绪年间,村里王姓望族五兄弟的老大王永西,出资在渡口边上的村口建了一座入村大牌坊,当地民间俗称“把刹”,意为守护村庄风水,把住邪气不入村。“把刹”门柱为大青石,苦株木大门,甚为气派。牌坊上有一副对联,村民至今只模糊记得写的是“龙跃腾飞翔,凤展同飞舞”。至于对错与否,他们也不敢确定。一位村民还很认真地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牌坊上的横批“龙凤飞舞”四个字。牌坊在村口屹立百余年,只可惜十几年前村里建糖厂时被毁。

王氏五兄弟在村里风光一时,老大王永西读过书,留过洋,后在建州府开钱庄、银行,赚得钵满盆满,好在乐善好施,是个不错的乡贤。老二、老三经营木头生意,也是做得风生水起。尤其是老四王永道,自幼习武,举掷石锁,力大过人,练得一身好功夫,在清光绪十八年(公元1892)考中第五十名武举人,官名兆丰,成了松溪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武举人。村民说,王氏族谱有记载,当年王永道中举荣归,骑着高头骏马,手提一把近三米长、一把二十多斤重的铁柄大刀过了渡口,八抬大轿进了祖家大门,好不威风。如今,这把大刀和一双石锁,还陈列在村中武举人故居,常常引来不少的游客观望,啧啧称赞。有村民说,其实老五力气更大,武艺也更加精湛。当年和四哥王永道一同赴考,只因不愿意拿五十两银子行贿考官,考官便让人在其考试的弓箭上做手脚,把弓弦烤热,使其考试时触摸烫手无法正常拉弓而落榜。可谓一身正气,清廉淳朴,虽败犹荣。为此,如今的武举人故居陈列馆,也作为县里廉政教育基地,用于激励后人,时刻保持祖先一身正气的本色。据村民说,老五后来参加了革命队伍,把一身武艺派上了用场。

近年来,松溪县重视“百年蔗”的保护、开发和利用,万前村采用根系繁育的办法,将留存仅七分地的“百年蔗”种植面积,逐步扩大到四百多亩。村里还建起了糖厂,使用八口连环锅手工熬制红糖。经过清洗、榨汁、开泡、赶水、出糖、打沙、成型等十二道工序,熬制出口感松软、甜而不腻,被称为“东方巧克力”的各类红糖。二〇二一年十一月,百年蔗竹蔗栽培系统被列入第六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目前,村里还成立了“百年蔗”合作社和经营公司,统一经营和管理“百年蔗”的生产、制作和销售,形成了“百年蔗”产业链,合力打造“百年蔗”独特品牌。同时,村里还与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福建农林大学国家甘蔗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上海华东理工大学、云南大学等科研机构及高校合作,共同打造百年蔗生态健康科技产业。此外,还建成了红糖手工熬制观光基地,红糖交易集市和“百年蔗”科技研究馆以及百蔗园,便获评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和省级乡村振兴试点示范村。

已是傍晚,我信步在万前村“百年蔗”园青石板铺就的田间小路上,只见阳光斜照,射进浓密的蔗枝里。有风吹过,有蜜蜂在蔗叶上盘旋,有鸟儿在枝间鸣叫穿梭,还有三三两两的村妇,头戴草帽,用戴着手套的双手,麻利地剥略掉有些枯黄的蔗叶,边劳动边哼着时下的流行歌曲。此情此景,不禁让我就想起宋代诗人黄庭坚《寄陈适用》中“今将荷锄归,区芋畦甘蔗”的诗句来。诗人对故交陈适用说,如今已准备回乡归隐,肩扛锄头,分区种芋艿,列畦栽甘蔗。彼时,黄庭坚由国子监教授转为县官,并非己愿,故有些情绪低落。诗中为陈氏高才而抱不平,并预祝其一朝能富贵得志,其实也是其自己的愿望罢了。

黄庭坚当年因郁郁不得志而种蔗,令人同情,如今的万前村妇女在蔗田里哼歌劳作,引人亢奋。或许,这就是新时代与封建旧时期的本质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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