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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卢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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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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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流香遗韵的禅堂故事\潘黎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松溪的古寺也不在少数。

从唐代开始,寺院就如雨后春笋般地在松溪铺陈开来。据清版《松溪县志》载,当时域内有寺院36座,大都始建于唐宋两朝。其中规模最大,年代最久,并以禅院冠名的无疑是始建于唐景福元年(892)的中峰禅院。县志记载,旧时禅院规模很大,围墙内的占地近五十亩,共有殿堂、方丈楼等建筑群落36幢,僧舍客房百间以上,实为闽浙边境最大的禅院。虽几经兴废,沿着古老的围墙探迹,依然可见禅院昔日鼎盛时期的风采。

中峰禅院,又称中峰寺或留洋寺。但,正如“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仑苏”,禅院和寺院也是有所区别的,区别不在于规模的大小和规制的高低,而在于它们的宗教背景和修行方式。寺院是通称,佛教八大宗派的出家僧尼修行和生活的场所,都可以称为寺院。而禅院则特指佛教禅宗的寺庙,这里注重的是禅修和悟道的实践,通常有专门的禅堂供僧侣和信徒进行禅修和默观,通过坐禅、吐纳和寻求禅悟来超越思维和烦恼,达到心灵的平静和觉醒。禅院春深,曲径通幽,因为禅院更注重内心修行和佛法精进,所以也更让世人感到远离尘俗的莫名高冷和敬畏。

禅院的历史底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历代的主持和高僧的精进佛法和慈悲心怀。他们饱读万卷经书,滋养了⼀⾝的道骨仙风,被世代的香客瞻仰与膜拜,也度化了万千的世⼈。他们或于庙堂,聚会研经,煮茶参禅,在闲淡的光阴里栽种慈悲;或漂游尘世,芒鞋⽵杖,将精深的佛法传递到宽⼴的红尘陌上,为世⼈留下佛海驰航的想象。

对于中峰禅院而言,这种高贵和底蕴似乎是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清版《松溪县志》载:“唐景福元年,乡人集众捕虎。师忽骑虎而出,人皆骇异。由是远近闻之,争出帑藏以建梵宇,迎师居之,即今之中峰寺也。”故此首任住持法号为“伏虎禅师”,并领衔《松溪县志》“人物志·仙释”条目。

条目记载的,位次仅在伏虎禅师之下的庆余禅师,更是非同小可:“庆余,宋元祐间,隐于中峰,与松溪尉李夔数以手书问答,禅契神秘,阐发详明。”庆余禅师有一位挚友和法侣李夔,也是县志人物,自然也非等闲之辈,其子即为南宋抗金名臣李纲。李夔李纲父子,都是名噪一时的居士,他们的生平禅事,收录到了清代彭际清撰编的《居士传》。

自禅宗在中华大地传播以来,不少士大夫或入了禅门,或与禅师有密切的交往,他们纷纷选择做个在家奉佛修禅的居士,如王维(摩诘居士)、欧阳修(六一居士)、苏轼(东坡居士)等。《居士传》共56卷,为,收录了从后汉到清康熙年间312位居士的传记,编成列传体裁的专传或合传55篇,是记载历代居士事迹比较完备的一部奇书。《居士传》的第二十九卷为《李伯纪传》,而李伯纪正是大名鼎鼎的南宋名臣李纲。清版《松溪县志》曾记载北宋神宗时期的宰相王安石和南宋高宗时期的宰相李纲,均出生于松溪县衙的“剑峰堂”,经后人考证为均误传。1994年版《松溪县志》曾专文予以考辨,言辞凿凿,论证清晰。但毫无疑义的是,王李二相的父亲王益和李夔确在松溪任过县尉。

在《李伯纪传》中开篇即明言:“李伯纪,名纲。邵武人也。父夔,官龙图待制。初为松溪尉。”馆阁学士,是宋代特殊的制度之一,包括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前三种名义上为皇帝出入侍从,并备作顾问,后一种不具此资格,只是单纯的“贴职”(即兼职)。馆阁实际上是宋朝为了怀念过世皇帝所建的,而龙图阁是给宋太宗赵光义建的阁,也是北宋建的第一座馆阁。龙图阁待制,从四品,是一个与有荣焉的称号,虽无职掌,无实权,但对于重视声誉的儒家士大夫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所以,在《李伯纪传》中一直以“龙图”代称李夔。正如包拯曾经当过龙图阁直学士,所以后人称之为“包龙图”,有一句京剧唱词“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想必耳熟能详。

“与大中寺庆余禅师往还,究心佛法。时参政吕公谪居建安,以龙图故致礼於庆余。”《李伯纪传》的这段记载,印证了吕惠卿、李夔、庆余禅师因佛法结缘相知的过程。因参与王安石变法,元丰至元祐年间(1078-1093),北宋著名政治家、改革家吕惠卿被贬谪为建宁军节度副使,安置建州。吕惠卿是“熙宁变法”的悲剧角色,也是毁誉参半的人物。作为王安石变法的最主要助手,他不仅为反对新政的旧党所不容,居然也被新党所憎恶。被贬至建州之后,离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既壮志难酬,又忧谗畏讥,比领衔“庆历革新”的前辈范仲淹,更是“进亦忧,退亦忧”。在这种情境下,吕惠卿自然想寻觅友情的温暖和禅意的慰藉。这一切,好在有李夔。是时,友人李夔遂向其推荐法侣--松溪中峰禅院的庆余禅师。庆余禅师应吕惠卿所邀,驻锡建州鼓楼西南大中寺,自然也称“大中禅院”。其间,吕惠卿时常携李虁造访大中禅院,谈释弄文,寻求禅悦,方内方外,情感甚笃。

日子就这样在僧俗间的佛法教证、诗词酬唱中一天一天度过。除却生死无大事,平淡从容中,故事陡然间到了高潮。正如见证伯牙子期摔琴绝弦的知音之交,见证此僧俗三人同声共气的莫逆之交,同样是一段生死离别。

自古以来,高僧一直被认为拥有一些超自然的能力,其中之一就是能够预知自己圆寂的时间。显然庆余禅师是具备这样能力的。一日,庆余禅师在佛堂聚集众僧,然后在一片祥和的诵经声中,从容地盘腿静坐,安然圆寂。得到消息,“龙图吕公方游武夷,归急趋视之,距庆余化时越一昼夜矣。”古时,从武夷山到建州府的驿道距离不下三百里,一昼夜之间驰马而至,“归急趋视之”五个字,足见吕李忧心如焚,归心似箭。

到了庆余坐化的佛堂之上,吕惠卿悲不能抑,深恨再也不能时时向庆余探究询问修行悟道的证果。李夔只能劝他说,何不诚心祈愿,或许能哀感天地,让庆余回到尘世。于是,“吕公焚香再拜,就庆余耳击小磬数十声。庆余眉开眼笑曰:‘既相别,何用尔耶。当为公留七日。’遂下座。吕公咨问道要,请庆余再开堂说法。龙图为之疏,辞义甚美。及其,复如前升座而化。”

看到这里不禁为之荡气回肠。似乎只有“生死契阔”这四个字,才足以述尽三个男人之间的生死约定。在庆余看来,死亡其实是一种解脱,是修行的最高效用。这个时候,他的灵魂本该即将脱胎开来,去往极乐世界。可就是因为在人世间的因果还未消散,功德还未圆满,庆余又在浮世间为真挚友情滞留牵绊了七天。一代天才、得道高僧弘一法师临终前,手写了四个字“悲欣交集”,或许可以描述庆余禅师此时的修正境界:回光返照,是珍惜友情、悲悯生命的观照之心;而如期复逝,是如若万般放下后自在解脱的欣然之心。

也可能是庆余禅师的佛光印照和匡佑,吕惠卿和李夔清风高谊,友于甚笃。绍圣三年(1096)吕惠卿调任鄜延帅(鄜延,今之延安),李夔为其幕僚,面对西夏人倾国数十万兵来攻,两人通力合作,大张声势,使西夏人认为朝廷有备,终不敢来犯。

“其后伯纪过建安,访龙图遗迹。书其事,励学佛者。”正是因为佛缘,庆余禅师与李夔李纲父子及吕惠卿有了诗意的交集禅意的交融;也正因为佛缘,附骥李纲的盛名和文字,使得在明清两版《松溪县志》中仅片言只语记载的人物,顿时生动起来,就此站立在我们面前,娓娓而谈一段流香余韵的禅堂故事。

余庆禅师圆寂后,吕惠卿亲自作记,陈其事迹立碑于大中禅院。

宣和元年(1119),李纲谪监南剑州沙县税务,道经建州,“游大中寺,犹及见碑,读之一再过,私窃叹仰。”十四年后,李纲再次造访大中禅院,因建州范汝为之乱刚剿平,“屡经兵火,寺宇仅有存者,问碑所在,则已亡矣,为之叹息”。

“寺观之设,虽无关政治,然今昔之感,使人兴悲”(清版《松溪县志》),逝去的古人古寺不会说话,但其事迹陈迹会让今人窥见历史的真相。正如中峰禅院中保存的清代住持和知县题留的,皆为书家上品之作的三块横匾;正如坐落禅院之后、参天古树之下的历代禅师塔陵和清光绪年间兴建的祖师塔陵,无不为中峰禅院的厚蕴,提供深深浅浅的佐证。

时光最是无情。李纲再访大中寺,尝因碑之亡而“为之叹息”。而现如今遭世俗化功利化浪潮洗劫后,中峰禅院虽煌煌大观、美轮美奂,却少了丛林法相、禅农情怀和人文温度。佛教寺院作为一个宗教场所,区别于普通建筑的最显著特征就在于本身所固有的宗教神圣性。失去其神圣性的寺院的就像一具没灵魂的空壳,也必将慢慢失去其固有的底蕴和存在的意义。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由此万分感佩丢下熙熙攘攘的功利,抛掷庸庸碌碌的浮名,在佛祖静处的胜地,寻找心灵归宿和⽣命真意的高僧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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