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又做了一个梦。”w君端起我给他泡好的茶,头也不抬地说。
“是一个怎样的梦?”透过雾气,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像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止一次。他是一个爱做梦的人,而每逢有梦又必和我分享。我却是一个爱听梦的人,每听完梦就必然和说梦人唏嘘一回,感叹一番。
“我发现自己站在老宅二楼的窗前。
窗外的园子早已荒芜了。野苋子,狗尾巴草,紫苏,金钱草……从低到高,一穴穴恣意地生长着。母亲当年栽下的那棵八月桂,也依然挺立在园中,不但没有死,叶子反而变得浓郁青葱了许多,树干也有钵头那么粗大了,此时树上已然露出了点点米粒般大小的黄色小花。一簇挨着一簇,竞相开放着。”
W君全然走进了自己的梦境,他喃喃地低语:“花好香。风里都沾满了桂花的香气。一个劲直往你肺里钻。”
就在我怡然自得之时,通往园子的那扇好久没人开过的木板门突然‘吱嘎’一声被推开,情景真有点像电影里的某个镜头……过了好半天,走出一位老妇人,拎着一只空竹篮,伛偻着腰,颤巍巍地挪着一双小巧玲珑的绣花鞋……头发斑白……
是母亲?
我当时真以为自己在梦中,用力揉着眼。不对,母亲的脚没有那么小。就在我快将‘妈’字喷出口时,她侧过半边脸——看清了,不是母亲,是奶奶。
奶奶怎么会来这荒废的园中?她不是在我六岁时就去世么?现在想来,模糊的记忆里,奶奶的脸是残缺、模糊的。
隐约中,只是觉得她像叔叔。或准确些讲,是叔叔像奶奶。尤其是那双深陷的眼窝,还有那只驼着的背,弯着的腰,全都传承着奶奶的基因。
“奶奶身材瘦小、干瘪,如木乃伊——”他停了停,呷了一口茶,痴痴地望着氤氲的雾气继续缓缓地说道,她当时躺在四面壁板都已破旧发黑的大厅里,用一张谷垫②隔着。穿一条黑色长裤,一袭天蓝色大襟,裤脚和袖口都滚了一道白边。很白,很耀眼,跟那个暗夜几乎形成鲜明对比。
夜非常静,听不到一丝声音。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就放在奶奶的枕头旁。昏黄如豆的灯光在夜风里摇曳着……
那晚,谁都没有发觉有一个六岁的孩子,会静静地站在一个孤寂老人的床边给她挑灯;谁都不会想到有一个六岁的孩子,会给一个长眠的老人守灵……
后来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常说,最不疼爱的,却是最孝顺的……唉,扯远了……她老人家来做什么?折桂花?
对了,听母亲说过,奶奶的一生都是爱美的,她头上涂抹的香油,就是用桂花熬制出来的。
只见她来到树底下,倚着树干,气喘吁吁地望着头顶上那些藏在绿叶缝隙里的桂花。
说也奇怪,就在这时起风了。树叶间相互摩擦着,挤碰着发出了‘沙沙’的响声,随着这悦耳的声响,一阵桂花雨也纷纷落下来。奶奶闭着眼,任其桂花雨扑打着自己苍老的脸庞。更奇怪的是,奶奶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在桂花雨的扑打中瞬间变得光洁、红润——是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母亲——就在我脱口呼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那张落满桂花的脸怔了一下,并渐渐地低垂下来——不,这不是我母亲,这不是我母亲的脸。我母亲的脸是那么端庄,那么慈祥,那么美……无论谁见了都这么说……
这会是谁呢?我悄悄将头探出窗口,是二婶——尖尖的下巴,厚厚的眼睑,还有那裸露着的右腿——小腿肚子是那么粗(我们这里都管它叫大脚筒,是血丝虫病引起的),每到患病时,她总是拖着一字长音,“哟……”痛苦地呻吟着,弄得我们整夜整夜没睡好。
当年母亲种这棵桂花树时,婶婶曾极力反对,说桂花树占地,遮挡了其他作物的阳光……母亲便让婶婶选有阳光的地方种她喜欢的瓜果、蔬菜。桂花风波,就此平息。
婶婶来干什么?她这个平日总不爱花的人,难道今天会来赏花?对她来说,不能当饭吃当菜吃的,她都不爱呀!我心里正犯着狐疑。
奶奶的篮子还留在地上——菜是没得摘了,花却还茂盛着。
她看了看篮子,便一把抱着树干,奋力地摇动着……桂花,雨点般洒下……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母亲——她盘腿坐在树巅上,脸上漾着笑容,很慈祥,很慈祥的那种……在婶婶用力摇晃桂树的时候,她就一直那么慈祥地端坐着,一直那么慈祥地微笑着……后来端坐着的母亲不见了,树顶上只留下一道闪着光晕的影子,再后来那道影子也不见了……它碎了……碎成了一地桂花……”
他突然止住不说,手在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声音哽咽着。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泪光莹莹的两眼直直地盯着我问:“你说,落在地上的那层厚厚的桂花里头,究竟哪朵是我的母亲?”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怪异的问题。
“可我知道,我知道其中一定有一朵是我母亲……于是我就一遍一遍地翻看,一遍一遍地寻找,一朵一朵地辨认……眼都看花了,可我还是没能找到我母亲的那朵……结果我哭了……哭得很委屈,也很伤心……你说,我何时才能够找着那朵凝聚着我母亲魂魄的桂花?”
“……”我心情也变得异常地沉重。
按常理,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思念亲人的梦而已,但w君却仿佛走进了沼泽,深陷其中,无法走出黏黏的梦境……。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能做的只有烧水、换盏、沏茶……
w君似乎也没指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便默默地喝完杯里的茶,放下茶盏,幽幽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久久地坐着,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酸和痛。
这种酸和痛,正源于w君的一个有关母亲的梦……我知道,w君的梦里头已经打了一个结,这个结谁都无法帮他解开……
夜已深了,随着几声秋虫的吟鸣,一缕清风也乘机从窗外挤了进来,但这一次,我竟没有闻到那缕熟悉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