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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卢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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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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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死犹闻侠骨香 ——李济时其人其事

纵死犹闻侠骨香

            ——李济时其人其事

 

□潘黎明

 

真正的历史永远都是在一层面纱之下的,露出了一半,隐藏了一半。对同一个人、同一个事件,不同的史料往往有不同的记载。但这些不合情理,甚至相互矛盾的记载,正是历史的“可玩味之处”。因为事出必有因,所以去探寻其中隐藏的线索和因果,也是历史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寻找李济时的生平事迹和活动轨迹,正是这样一个“吹尽狂沙始到金”的过程,一个痛并快乐着的过程。

其实,当初此人并不在我搜寻的视野之内。

前些日子,定下一个研究课题,即借去广州学习之机,搜集整理松溪籍黄埔学生的情况。在动身南下之前做了一些功课,提前了解到了几个黄埔生的简要情况,以期到黄埔军校纪念馆获取更多的资料。其中对西门人李上积最为关注,毕竟他是当时所了解到的,入校时间最早的松溪人。

据《西门村史》的《科举功名表》中记载:“李上积,男,黄埔军校毕业,第四期”;在《任职人员名表》中记载:“李上积,黄埔军校毕业,指导员,国民党邵武党部”。黄埔第四期(1925年7月至1926年1月,分7批入校,1926年9月毕业),那可是将帅云集的一个显赫群体,林彪、刘志丹、胡琏、谢晋元……那都是战神一般的存在!为什么这个本该在历史上有所建树的人物,竟埋没于历史风尘之中,只在村史中留下短短的二行简历?这个巨大的反差和空白,成功地激发了我去探究去寻踪的极大兴趣。

到黄埔,就直奔纪念馆的校友查询处。在工作人员的热情指点下,我得以进入了“黄埔军校同学会”官网,查询黄埔军校本部第一期到第二十三期学员的名单。当输入“李上积”,系统显示查无此人时,登时额头冒了汗,难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甘心入宝山而空手回,又输入了“松溪”二字,屏幕上竟跳出几行字:“《黄埔军校第五期同学录》,姓名:李济时,别号:润民,年龄:25,籍贯:福建,永久通讯地址:松溪县严半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意外之喜顿时溢满全身。

济时,一个并不完全陌生的名字,在几处历史资料中曾经看到他的存在。描述得最为详尽的是刊载于1982年《松溪文史资料》(第六辑)的《李济时组织讨卢军的经过》,这是松溪文史专家何明兴,根据当年讨卢军中队长许锦才的口述,整理而成的。

据文中记载,1930年1月6日,“闽北土皇帝”卢兴邦妄想当省主席,在福州绑架了六个省政府委员,发动了轰动一时的“一六政变”。李济时认为是个机会,便上书南京,陈述卢部鱼肉闽北的罪状。于是,上头委派李济时担任“讨卢军”司令(注:另有资料记载为副司令)。李济时怀揣委任状,单枪匹马回到松溪,并请许锦才做为助手,招安收编土匪和地方势力,以拉起讨卢队伍。在准备收编郑墩民团团总林寿老和路下桥洪奴头(注:即刘智有,又名刘滋荣,后加入建松政农民暴动的武装“民众队”,任副连长。)时,先前收编屏南大土匪张云光策动“兵变”,抓捕了李济时,并把他解押到福州关了起来。短短两个多月,李济时的讨卢大业就偃旗息鼓,事业未竟,但其为民请命,保乡从戎,仍不失黄埔精神。

许锦才还介绍,李济时从小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少时只身闯荡上海滩。他在一家大商店门口卖烧饼,一有空闲,就主动帮助清扫地面,日长月久从不间断。被深深感动的老板说:“年轻人卖饼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去读书吧!”在老板的资助和鼓励下,李济时上了大学。寒门学子逆袭,得遇贵人相助,文成武就兼修……这可是妥妥的时代剧青春剧励志剧的主角光环!

那么李济时就读的是什么大学呢?感谢万能的百度,原本姑且一试,却在上海大学百年校庆的社会学系校友名录中,有了意外的发现:“福建,松溪严半街,李济时”。再一浏览,他的老师同学中竟有于右任、蔡元培、汪精卫、章太炎、瞿秋白、邓中夏等一大批现代史上国共两党的显赫人物和社会名流。这阵容绝不逊色于黄埔军校!细细探究,果然如此。1922年,为加速培养更多的干部,陈独秀、李大钊等经多次酝酿筹划创办了上海大学,这也是我党创办的第一所大学。上海大学成立后迅速跻身当时的中国一流名校,被称为“武有黄埔,文有上大;北有北大,南有上大。”当时邵力子为上海大学副校长邓中夏任总务长,瞿秋白任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校务工作主要由我党干部所主持。更值得一提的是,上海大学还输送了很多学生投考黄埔军校。1924年6月,孙中山创办的黄埔军校开学,他起用了大量的上海大学师生担任要职。广东黄埔军校第一期招生,在当时还是秘密的,也是“上海大学”代为办理的。由此可知,李济时也正是当时随导师和同学,一路南下,奔赴“怒潮澎湃,党旗飞舞”的黄埔,并成为铁血黄埔的一员。

“武有黄埔,文有上大”,李济时比绝大多数的黄埔同学,更早地接触到共产党人,更深地感染到共产党人的人格魅力,更多感知到共产党人的终极理想和政治主张。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李济时曾经加入组织,但从仅存的一些史料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痛恨军阀、同情革命的政治倾向。他更像是一名对邪恶愤懑与憎恨,对正义渴望与追求,高风义德,心系家国的侠者。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在1982年编印的松溪《党史资料》收录的《松溪路下桥“民众会”组织的发展与革命斗争》一文中记载:“(1929年9月)福建省保安司令部李济时松溪城关人为民众会提供福州洪山桥造步枪十一支,子弹一千余发。”“1931年4月,伍弟奴同志与刘滋有同志商量,决定委托地下工作人员伊定业去福州找省保安团司令李济时,买福州洪山桥造步枪四十支,军服一百套,由松溪木排工人32人运回松溪,路经建瓯小松住宿,枪和被服全部被大刀会抢走,伊定业等同志被杀害”。前文《李济时组织讨卢军的经过》中,许锦才也回忆了这个被松溪党史冠以“大庙事件”的发生经过。当年的“民众会”会员吴邦汉在《回顾松溪路下桥民众会革命斗争历程》中回忆到:“福州讨卢司令李济时的弟弟李先佐(注:此处有误,李先佐应为李先藻,即福建省著名民主人士李含阳,为李济时的族孙)亲手交送路下桥民众会卜壳一支”。

1929年6月,以松溪路下桥为中心的建松政农民举行暴动,树起“闽北土地革命斗争第二面红旗”。此时路下桥烽火正旺,反动派围剿正紧,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下,李济时屡次“资匪”的大无畏,足见热血果敢和向光而行的侠义心肠。

至此,李济时的生平传略和历史形象,从惊鸿乍现到日渐丰满,似乎可以将研究成果欣然地收入囊中,然而,就是一个微信截图,又让一切疑窦丛生。微信截图来自带队的小罗女士,一个西门李家的媳妇,她告诉我,在夫家的族谱上见到过这位先人的记录。回家后,热心的小罗就发来了相关的截图,并给我带来了厚厚三集的《松源李氏宗谱》。

《松源李氏宗谱》“人物录”中记载:“上积,公名意信,号济时,生于一九00年,殁于一九三一年,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曾任邵武县党部指导员。”原来,自己曾经苦苦寻找的李上积和意外发现的李济时,竟是同一个人!一时间,竟不知这是意外的惊喜,还是颠覆性的惊吓。

为什么在《黄埔军校第五期同学录》找不到“李上积”的疑问迎刃而解,但更多的疑问接踵而至。

从宗谱的记载来看,此公的对外大名应该是李意信,但在松溪民间习惯以家族中的谱名为称呼,所以《西门村史》中记载其为“上积”(“生际君家伯仲良,上承先德兆联芳”,此公为松源李氏第十三世孙)。那为什么在上海大学,此公却以“济时”登记学籍呢?通常而言,“公号”“谱名”是由父亲或尊长所定,而“号”往往是由自己取定的,以显示某种志趣或抒发某种情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时局下,“济时”这个字号,无疑传达了这个年轻人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在黄埔军校中,他除了以号为名进行学籍登记外,还另取了“润民”为表字。除了与“济时”一脉相承、互为表里外,还有更深的含义。李济时入黄埔的时间为1926年,此时福建等东南五省仍是军阀孙传芳的势力范围,为了避免延祸家人,只能以号为名,以表为号。其拳拳赤子之心,或见一斑。

又有一个问题来了。为什么村史和宗谱中记载,“李上积”是黄埔第四期生,而黄埔同学录中的“李济时”又属黄埔第五期呢?1926年1月17日,黄埔军校第四期开学。1926年3月,黄埔军校改组,正式成立了中央军事政治学校,进行更严格的管理,将第四期入学的学生分为入伍班、军官预备班,军官班三个等级。由于李济时没有行伍经历,自然被编入了入伍班。同时,黄埔第五期也开始招生,所以李济时随原已编入第四期而没有升学的入伍生,组成第五期入伍生第1团,经升学考试后转正式学生。这一点从福建省档案馆整理的《福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第五期同学录》的记载中再次证实:“李济时,25,润民”。所以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李济时是黄埔第四期的入伍生(相当于预科生),是第五期的正式学生。也正是从第五期开始,黄埔军校有了政治科。由于李济时没有行伍经历,在上海大学学的又是社会学,所以大概率地被分到“政治科”学习。这也从毕业后李济时没有第一时间到军队服役,而是到邵武县党部任职的经历得以证明。

黄埔军校五期于1927年8月毕业,毕业后李济时到任“邵武县党部指导员”。由于询问邵武市史志部门和查询邵武市档案馆,均未有相关的资料发现,所以李济时就任和卸任的时间皆不详。但其在任时间不长是一定的,至少在1929年9月之前,李济时就已经离开邵武到了省城福州,在福建省保安司令部任职。随后,出任“讨卢军”司令。讨卢半途而殂后,又到了省保安团任司令,直至“殁于一九三一年”。

在《松源李氏宗谱》的另一处,我见到了这样的记载:“娶妻林氏,无传。殁于民国二十年八月十一日(注:公元1931年9月22日)卯时”。族谱中两处“殁”字,醒目而残酷地告示了一个年轻而有为生命的戛然而止。相对于轰轰烈烈、异彩纷呈,如“夏花之绚烂”的飞扬青春,李济时身后却迅速地被遗忘,被湮没,在历史中籍籍无名,甚至在宗谱中也只记录下冷冰冰的、格式化的只言片语,以至于硕果仅存的族老对其人其事也是一无所知。是英年早逝、功业未显?是身后无传,血脉难续?是时代变迁,“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都休问,英雄千古,荒草没残碑。”千古英雄尚且如此,何况李济时这样一个悲情人物。好在黄浦江没有忘记,黄埔岛没有忘记,虽然仅是一些隐身于故友回忆和文史档案中的碎片,也足以闪烁出本该有的光芒。

是的,谁都可以,但文史研究者不该忘记。历史研究离不开人物研究,甚至可以说,从来都是以人物研究为主题。诚然,历史乃是成功者的舞台,失意者只能在历史中作陪衬。也正因为此,悲情人物更难有现成的全部资料,所谓竭泽而渔只是理想而已。但为这些人物不断地去探寻去串缀去擦拭,去真实地立传,真诚地评价,这既是中国传统的史心,亦是中国历史文化真精神之所在。

“纵死犹闻侠骨香”。留名,黄埔替李济时做到了,扬名,那就让我们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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