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头耕牛
□毛德远
一、接警
我是溪南乡派出所的民警吴宇,今年32岁,已经从警10年,从警校毕业时的三级警司升为一级警司,肩花也从一杠一星加到一杠三星。我负责古坪村和大楠村的治安,也就是这三个行政村的片警。
2023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日子,我和刚从省警察学校毕业一年的黄小磊值班,值班其实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只是在值班室看一看监控录像,或者接一接电话,以及深夜来访者,当然不需要时刻盯着监控录像,毕竟10年来,整个乡没有发生过一起谋杀案,恶劣的刑事案件也少之又少,只有一些小偷小摸,或者老人走失等案件。
天刚蒙蒙亮,值班室的座机突然响起来,这部座机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所以显得特别突兀,甚至让人惊心,我是穿着外衣躺在简易的床上睡觉的,因为是在值班,所以我是处于半睡半醒状态,这也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我听到电话声之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一跃而起,闪电地伸出手抓起座机的电筒,然后沉着地问:“您好,这里是溪南乡派出所。我是民警吴宇,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吴……吴警官……不好了……林世兴他死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的人?您慢慢说,不用着急。”我尽量把语速放缓,声音调到柔和。
“我名叫陈六两,是古坪村第六生产队的社员,我邻居林世兴死了,请你们来看看好吗?”他低声地哀求着,声音带着悲伤。
“好,我们马上赶到,请您放心吧。”我放下电话之后,背上挎包,叫上黄小磊,他也是和衣而睡的,黄小磊穿上外套之后,就向车库小跑而去,一会儿便把所里唯一的警车开出来。
派出所距离古坪村12公里,是一个最偏远的村子,村子共有210户人家,1221位人口,那是溪南乡风景最秀丽的小村,位于县内海拔最高的龙首山下,也是南溪的源头,全乡的一半饮用水来自这里。
我掏出手机,在户籍系统中输入“陈六两”三个字,我开始认为可能是报警人的别名,或者昵称,没想到系统中真的出现了“陈六两”三个字,原来他住在南门路15号,于1940年5月5日出生,今年已经83岁。
查完陈六两的信息之后,我叫黄小磊直接把警车驶到陈六两的大门口,他家位于村尾倒数第二家,只有一条两米多的小路通往那里,还好路上没有遇到会车,否则不知怎么避让。
黄小磊把警车停在陈六两的家门前的坪子上,我们都不认识他,这时一个老人听到车声之后,从厅堂里跑出来,我下车之后,他便上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谢谢吴警官,我终于盼到你们来了。”
他身高大约162厘米,身材消瘦,脸色黝黑,皱纹像松树皮一样深,但是,很有精神,眼睛也是明亮的,不像大部分老人那么浑浊,说着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我则用方言回答:“陈大伯,林世兴死在哪里?您带我们去看看吧。”
二、勘查现场
林世兴住在一栋土坯房里,房子只有两层,一层三个房间,一间当作厨房;一间当作睡房;一间是客厅,他的房子和陈六两的房子仅隔一条1米左右的雨弄,陈六两的老伴于8年前因病过世了,一个儿子在厦门开小店,女儿则嫁到四川去,他不愿意跟儿子去厦门,于是,独自生活在老房子里。
林世兴没有死在自己的房子里,而是死在牛圈里,他的牛圈和他的房子紧挨在一起,牛圈是用土墙围起来的,大约有60平方米,里面被圆形的杂木分隔成7个牛栏。林世兴则倒在靠北的墙脚下,墙脚是用石头砌成的。
距离尸体3米之外的水泥地上,聚积着大量的鲜血,我目测大约8000毫升,常识和经验告诉我:这肯定不是林世兴的鲜血。因为一个人的血液大约4200毫升至5000毫升,如果人被杀之后,造成流血性休克死亡,只会流出90%的血液,10%的血液还残留在血管和各个器官里。
我和黄小磊互相看一眼,然后点点头,说明他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于是,我们穿上鞋套,戴上手套,进入现场,里面散发出一股浓浓牛粪味、血腥味、干稻草味。
我去检查尸体,尸体睁着一双大眼睛,表情是愤怒的,而非恐惧,我查看一下尸体眼睛,发现瞳孔已经扩散,但是角膜还比较清澈。尸体是仰面躺在地上的,脖子后已经形成了浅淡的尸斑,我轻轻扳一下脖子,是僵硬的,这说明尸僵已经形成,估计死者死于昨天11点到12点之间,当然,要作出准确的判断,需要经过法医解剖。
尸体上没有刀伤,尸体下面也没有鲜血。我把尸体的后脑扳过来查看,结果发现头发稀疏的头皮上有伤口,但是伤口的鲜血已经凝固,我伸出拇指用力地按了一下伤口,结果发现它凹陷下去,我判断死者极有可能是后脑勺撞到墙脚的石基上,导致他颅脑损伤或者颅骨骨折而死的。
我从挎包里拿出微型多波段光源仪,这是我花了2000元买来勘查工具,我们民警没有配备多波段光源仪,但是我更喜欢当刑警,所以自行购买了多波段光源仪。在多波段光源仪的照射下,能发现现场里很多微小的物证,比如:头发、皮屑、汗水、血液、指纹、足迹、精斑等。
我把唯一的大门关上,在弱光下多波段光源仪才能起作用。我对地面进行照射,发现大量的鞋印,黄小磊配合我拍照,把鞋印提取出来,经过分析,我们认为现场有三种不同的鞋印。
经过简单的比对,我们发现鞋印之一是死者的。我问陈六两有没有走进现场?他说走了,他凌晨去林世兴家想向他要一点开水,因为他昨夜忘了烧开水,他习惯一起床就喝一杯开水暖身子,结果他发现林世兴家的大门没关,他进去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他,他认为林世兴去照顾牛了,于是转身来到牛寮里。
他走进牛寮一看,发现林世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大声地叫他,林世兴没有任何反应,他上前去推林世兴,结果发现他已经断气了,这时,他目光往牛栏那边看,结果没有看到和林世兴相依为命的老耕牛,他觉得不对劲,于是用老人手机拨通了溪南乡派出所的电话。
我叫他把鞋子脱下来让我们看看,他连连点头,坐在大门槛上,把劣质的棉鞋脱下交给我,我和现场提取的鞋印比对一下,结果发现它是三种鞋印中的一种,而第三种鞋印不知是谁的。它是一双42码的运动鞋留下的。我根据鞋印判断出它主人身高178厘米到182厘米之间,身材这么高的人全乡不会超过100个人。
这个人的杀人嫌疑很大,他可能是在偷牛时,搞出了很大的动静,比如打开牛圈大门时发出的声音,或者小偷杀耕牛时,牛发出了痛苦的叫声,响声被林世兴听到,他跑来阻止小偷,结果被小偷用石头砸了,然后把凶器和耕牛用三轮车运走。
还有另一种可能:林世兴听到异常的声音,起床去牛圈看耕牛,发现耕牛被杀死之后盗走,他气得血压陡升,突然昏倒,后脑撞到石头上,再也没能爬起来,总之,盗牛贼是引发林世兴死亡的罪魁祸首,必须将他绳之以法。
我初步勘查完现场之后,打电话给县刑警队长,把情况向他汇报,他答应立即带刑警和法医前来勘查现场,叫我守在现场,不许任何人走进去。我回答坚决执行领导安排的任务。我虽然热爱刑侦事业,但是毕竟是业余的,做出的判断并不精准。
三、耕牛和死者
陈六两坐在牛圈门口的一条长凳上,他脸色苍白,上面凝结着浓浓忧伤,眼神茫然而空洞,不知在想什么?也许他沉湎在和林世兴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他嘴里抽着自己卷的草烟,一口又一口猛地抽着,喷出一股股白烟。我理解他的心情,走到他身边默默地坐下说:“陈大伯,人已经走了,请节哀顺变。”
他点点头,没有回答,沉默一会儿才问:“吴警官,世兴大哥是怎么死的?”他眼里含着泪水,声音沙哑中带着悲怆。
“这个不好说,要经过刑警队勘查和法医解剖才能得出结论,我们想了解林世兴老人,请您说一说他的过去好吗?这样会给我们带来帮忙,说得越详细越好。”我真诚地看着他说。
他又点点头,开始述说林世兴的情况。
林世兴是邻省人,他13岁那年讨饭到古坪村,饿倒在生产队长的家门口,队长发现后,把他抱回家,把他的身子焐热,然后给他喂米汤,又去叫医生给他打针,他才慢慢醒过来,他发现被队长救生之后,为了感谢队长,说愿意在他家当长工,只要有一碗稀饭吃就行。
队长名叫方山谷,是第六生产队的队长,他当然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当长工,长工是旧社会地主家的奴役,新社会已经明确规定不管任何人,都不允许养长工,但是,林世兴不愿意离开方山谷家,方山谷只好召集全队社员开会,提议让林世兴放生产队的耕牛。队里本来有放牛人,但是,为了照顾林世兴,社员们都同意林世兴放三头牛崽,其他的7头成年耕牛还是让原来的社员放。
从此,他就在方山谷家安居下来,他放牛很认真,也很能吃苦,只要发现哪里的牧草茂盛丰美,哪怕要爬很久的山路,他都愿意把牛赶到那里去放,结果一年放下来,三头牛崽被他养得体壮膘肥,赢得了全队社员的喜爱,我们都叫他“放牛娃”,也有人叫他“浙江人”。
他放牛到20岁之后,有人觉得他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于是,有好心人为他介绍女朋友,但是,一是因为他没有房子;二是因为他长得身材矮小;三是因为他是外省人,在本地没有家庭势力,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后来,在方山谷和社员的帮助下,在生产队的牛圈旁边为他盖了一栋土坯房,他开开心心地住进去,他以为从此可能会被月老眷顾,娶上老婆,结果呢,就像雪花落进溪水里一样,瞬间就不见,随着他年龄的一年年增加,直到30岁,还没有娶上老婆。
他32岁那年,有一个从四川来村里采茶的妇女,在方山谷的撮合下,愿意当他的老婆,方山谷自然很开心,于1970年的腊八节办喜宴,正式娶她为妻,他把半生的积蓄120元交给她,他请人做了家具,给她也买一件棉衣和棉裤,我们都叫她四川妹,其实她名叫水边灵。
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过得很艰辛,但是,有妻子就算有一个家,林世兴感到很温暖,他依然勤勤恳恳地放牛,水边灵很想生一个娃娃,但不知为啥,三年过去了,她的肚子总是没有隆起。有一天,林世兴放牛回家,忽然发现水边灵不知去向,她使用的衣物全部都被她带走了,他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始终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他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回家,因为他对她付出了真心,上天是不会亏待有心人的,于是,他一边放牛,一边等她回家,每天到黄昏,他都要站在门口,拉长脖子望着远处通往县城的公路,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他从青年等到两鬓斑白,依然没有等到她回家。
村民都骂水边灵没有良心,林世兴一听有人这样骂她,就会上前和他争嘴,然后和对方说不是水边灵没有良心,是他自己没有用,他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他得了少精症,生孩子的概率非常低,他不怨水边灵,只怨自己不争气。
后来,分田到户,他仍然干老本行——放牛!他一边放牛,一边帮村民用耕牛犁田,一头耕牛耕一天田和出一个劳力一样的价钱,开始他一天和耕牛能挣20元,后来一天能挣60元,直到一天能挣300元,这在21世纪初是很可观的工钱。
2005年之后,他的耕牛就慢慢不值钱了,因为很多村民都买来小型耕田机,耕田机的速度比牛快,又省油,于是,他原来养9头牛,卖掉了5头牛,到2010年,他已经卖掉了8头牛,只剩下最后一头。
他每次卖掉耕牛时,都要坐在牛圈和耕牛前说一整夜的贴心话,告诉耕牛不是他想卖掉它,而是自己年老体弱,加上没有市场,所以,必须将它卖掉。他当然知道这些老耕牛被人买走之后,就是用来当美食的,不是用来耕田的,每每想到这里,他眼里都会流出浑浊的泪水,然后跪在地上向即将被卖的耕牛拜三次。
2015年他想把最后一头耕牛卖掉,这头耕牛3岁就开始耕田了,那年它6岁,已经耕田3年了,林世兴叫它“灵灵”,是用他老婆名字最后一个取的,因为他和水边灵结婚以后,他都叫她“灵灵”,所以,他不想卖掉它。
这时,他逢到一桩喜事,有一个在拍摄小视频的老板,要雇用他和灵灵。一天给他500元,他只需牵着灵灵从村头的水坝上来回走上半天就行。在林世兴的眼里,水坝再平凡不过了,可是老板说水坝上供人行走的搭石、流水、耕牛和老人——形成一道绝美的风景,尤其是在烟雨蒙蒙和夕晖斜照的时候最美。
不到一个月,就有很多人来找他租用耕牛,当然,也包括淳朴、老实、沧桑的林世兴,在最旺的年份里,他和灵灵一年能挣五万多元,有两位村民眼红他的收入,也去买耕牛等人来租,结果没有几个愿意租他们的耕牛,因为短视频平台的粉丝只认林世兴和灵灵。
但是,近几年来,已经没有人来租他和灵灵了,粉丝已经厌倦古坪村头的水坝,他开始感到失落,后来自我安慰:这几年来,灵灵已经为他挣到了30多万元,现在他最重要的就是陪灵灵一起终老……没想到林世兴和灵灵会一起死……真是应验那句话: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陈六两说到这里,打住了,他掏出一个金属烟盒,从中拧出一撮烟丝,用白纸卷好,把烟塞到嘴边,我赶紧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火,他又是点点头,不是感谢,而是有点木讷的自然反应。
四、落网
一星期之后,刑警队长刘央打电话跟我说:法医对林世兴的尸体进行解剖,报告表明他死于枕骨骨折,根据现场重建的结果,他是被一个力气非常大的嫌疑人推倒,后脑勺的枕骨碰撞到墙基的石头上,造成骨折而死的。他们通过对多处监控录像的侦查,发现嫌疑人驾驶三轮车,从一个安防监控器下经过,车上装着可疑的东西,这个监控器安装在我省和浙江省交界的山路上,接着通过对车牌号码的调查,终于将嫌疑人抓捕归案了。
刘央对我表扬一番,说如果我没有足够的警惕,把现场给破坏了,可能很难找到嫌疑人,然后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回答说:没有特殊的要求,只想听参与旁听刘央对嫌疑人的审讯,看看嫌疑人是怎么说的?当然,看看他们的审讯笔录也可以,毕竟我不是刑警,没有权力参与审讯。
刘央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已经对嫌疑人审讯完毕,只能让我看他们的审讯记录,如果想看的话,最好早点去县刑警队查看,否则,把卷宗送到检察院之后,就看不到了。我说马上开车前往县刑警队。
我和黄小磊开车到刑警队,刘央把嫌疑人的口供给我看,还有各种证据,比如杀死灵灵的屠刀,三轮车上提取到的牛血,嫌疑人的鞋印,买主的指认,以及嫌疑人驾驶作案车经过三个监控器的录像……这已经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可以说铁证如山。
我打开审讯记录来看,原来嫌疑人名叫钱一山,看来他父母想他长大之后,能挣到像一座山那么多的钱,所以给他取这个俗气的名字,没想到他竟然成为杀人犯。
钱一山是溪南乡拗岭村人,今年28岁,是一个惯偷,他力大无比,能挑起350斤的东西。他作案18起,都是单独行动,偷的都是猪、狗、牛,从来不偷鸡鸭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撬开林世兴牛圈的大门,把锐利的屠刀准确地捅进灵灵的脖子里,但是,灵灵惨叫起来,被林世兴发现了,钱一山一看一个老头冲上来,疯狂地咬他的手臂,他没想到一个老头为了一头老牛,竟然不怕他手里的屠刀,要和他拼命。他叫老头别咬他,他愿意赔偿给他10000元,没想到老头死都不要钱,要他把牛拉到兽医所去抢救,钱一山当然不肯,别说牛救不活,他最怕的是一旦把牛拉去抢救,他就会被警察抓起来。
见钱一山不答应,林世兴就想咬断他的手指,剧痛让钱一山无比愤怒,因为手指咬断之后,警察很快就能找到他,于是,他竭力把林世兴推倒在地上,结果林世兴再也没从地上爬起来。
钱一山以为他装死,或者暂时被撞晕倒,没有理会林世兴,他把灵灵拖上三轮车,固定好之后,驾驶三轮车向浙江方向驶去,行驶了50公里的盘山公路之后,他把灵灵以10000元的价钱卖给了一个名叫黄峰的屠夫。
他收到黄峰用微信转给他的10000元之后,驾驶三轮车回到家里,第二天,他听古坪村的朋友说刑警队去勘查现场,他害怕了,于是连夜逃跑到上海去,在一个远房的表叔家住下。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遍布全国的天眼系统识别出来,上海警方将钱一山抓捕之后,打电话给县刘央,叫他们去带人。钱一山当天就被押回县看守所。
我感到震惊,当然不是震惊钱一山的罪恶累累,而是林世兴不要命地要求钱一山把灵灵送去抢救的行为!我深深地叹口气,这时天空响起一阵鸽哨声,像我儿时经常听到的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