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林轶事
□刘景刚
余象斗是明朝万历年间建阳书坊有名的老板,他不仅是一位刻书家,还是一位了不起的小说家。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道:“象斗为明末书贾,《三国志演义》刻本上,尚见其名。”这年余象斗一面要赶印《三国志演义》,一面要应付县衙要他大量印刷科举考试用书,让他很是为难。时光穿越,回到当年:
明朝万历十年初春,闽北山区下了几场大雪,建阳县崇化里的山林雪景显得分外绚丽,真是“山山卧白马,树树开银花”。春寒料峭,而这儿的书市依然十分红火,在有三万人口的崇化书场中心,康宁街上,三台馆里南来北往的书商书贩络绎不绝,生意特别兴隆。三台馆主人余象斗才过不惑之年,踌躇满志,要把书馆办成名扬海内外的坊肆。
余象斗出生在刻书世家,自幼聪颖过人,博学强记,尤长书画,父亲怕他沉湎于功名,早早让他在坊中版房习字,刻版,果然他很快就爱上印书这祖传的家业,从写版、刻版、调墨、印字到装订等无不精通。这天,他满面春风地走出书馆,清瘦的脸上露着坚定、自信的神情,踏着道上的积雪,也不觉得冷,大步流星地向余家的祠堂走去。
族长余七爷正在那里等候着他,见面后,满头白发的余七爷伸出枯松枝般的手,拿一封县知府魏时应大人的亲笔信,颤巍巍地说:“象斗,今年你就少赚些钱,多印些赶考的书吧,听我的话,别再印什么小说了。”说着,他叫人捧上二十两纹银,说:“这是订金,信中都写着,你自己回家慢慢看吧。”
半路上,象斗迎着寒风抖开信来看了又看,信写得很简单,只讲今年朝廷要开科取士,急需科举用书,书坊各堂、馆一律专印场屋之书,朝廷派翰林侍读汪佃大人前来建阳专管此事。信中还附了一份清单,尽是《四书》《五经》《论语集注》《孟子集注》等十多种书共二万多册,要求三台馆在端午节前印好。如揣着怀里的二十两银子,象斗的心情也变得沉重了许多。
他对科举功名已经麻木了,对那陈话连篇的科举之书也非常厌恶,可是却很崇敬魏大人。去年县知府魏时应大人从自己仅有四十五两年俸中拿出三十两给书坊同文书院买下十五亩田以供书林的小孩上学,令人敬佩,他交代的事怎么好延误呢,然而,去年冬天书馆接了一位江西书商订购的《三国志演义》,书版才雕一半,这二千本书也是要端午前印出来的,真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家中,象斗来到雕版房,却看到徒弟熊体松和女儿余文英正在笑嘻嘻地争抢什么东西,立即拉长面孔干咳一声,走过去拿来一看是块雕好的书版。文英红着脸踮着脚跑回装订房去了。
象斗对体松说:“做事要认真,这次《三国志演义》是改用横轻直重的新字体雕的,要雕好不容易,可你看,这块版字迹尚清楚,但刀法太浅。”
体松说:“是文英刚才雕的。”
象斗再细看一番,说:“这个孩子长大了,成师傅了呀,她爱雕版,明日就叫她过来跟你一起雕吧。”
象斗知道体松和文英表兄妹从小青梅竹马,非常要好,自己和妻子熊氏也有意要成全这桩好事。
体松听象斗一说,急着就要跑去告诉文英。象斗却一把拉住他,掏出信和清单给他看。体松看后用手拍着后脑嚷道:“哇,这怎么可能,我们才四五个人手写版、雕版,天天不睡觉也赶不过来呀。”
象斗也无可奈何连声叹气。
这时,管家余彰超突然闯了进来,俯在象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象斗一听叫了起来:“哎呀,他们人还好吧?”说着便走了出去。
体松拉住彰超一问,才知道昨天夜里麻沙发生大火,许多书肆、坊刻都被烧光了。
象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前厅,只见厅下坐着七八个疲惫不堪、蓬头垢面的汉子,仔细一看,原来都是他舅舅刘家麻沙南涧书堂的先生和师傅,立即询问舅舅、舅母的情况,得知他们还平安后,轻舒一口气,接着,安慰大家说:“不要紧,你们好好休息几天再说,只要有我余象斗在,你们饿不着。”
彰超领着众人安顿下来。象斗心头又平添几分忧愁。
经过半个多月的忙碌,象斗又开了一家书肆,为了纪念麻沙、书坊两处图书之府,取名为“双峰堂”。象斗叫体松在双峰堂继续刻《三国志演义》兼管事,这边三台馆留下六七个雕版师傅和印刷工人,立即开印科举用书。
文英从装订房调出来去雕版,她嫌这儿的老先生做事古板,天天吵着要到双峰堂去。象斗经不住她硬吵软磨,便答应了。文英到双峰堂后,不仅帮助体松做了许多事,而且在体松的指点下雕版刀法也大有长进。两人进进出出,形影不离,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和各种的议论。
没几天就有人对象斗说:“你女儿的婚事,不如趁早给办了,少男少女在一块免得闹出笑话来。”
象斗笑了笑说;“不忙,不忙。”
象斗嘴里说不急,心里可比谁都急,但他想待这批《三国志演义》印出来后,再给他们办婚事。于是,他把三台馆的活计交代给彰超去管,自己整天也到双峰堂去,亲自拿起雕刀,同体松、文英一道刻版。人手多,果然刻得快,不到一个月就全刻好,陆续开印了。
这时,余彰超跑来告诉象斗,装订太慢,他无法调度。象斗便带文英赶回三台馆,到装订房一看,地面上、阁楼里到处都堆满一沓沓印好的书纸。
文英走到母亲身边,一边动手帮忙粘书,一边说:这样一页一页粘太慢。
凤姑斜了她一眼,笑着说:“傻丫头,这书都是包背装,你说太慢,那怎么装?”
文英笑着说:“要我说,不要粘,统统用线缝起来就快了。”旁边的几位大婶、大嫂听了哈哈大笑,都说:“那就太容易了。”
象斗站在门边,模模糊糊地听了一半,便走过去问道:“文英,你说怎么缝?”文英忙说:“我是随口说笑话的。”
象斗说:“不,有道理,以前宋代善本听说也有用线装的,可惜我没见过。”
象斗拿了一本装订好的书,比划了一会儿,对文英说:“你去拿针、线、纸,我们试试。”
文英取来工具后,象斗将印好的书纸套叠好,顿整齐,先打眼,再用线一穿,拴紧,书就装订好了。大伙儿都围过来,将象斗用线装订的书传来传去轮流着看个够。
众人交口称赞,这样装订又快又好看。象斗高兴地说:“那好,我们的书今后都改为成线装的。”
装订快了,象斗刚松口气。没过两天,彰超又来告诉他没纸了。两人来到纸库房,原来高高的纸堆不见了。
彰超说:“现在三台馆和双峰堂两边一起印,纸备得不够。”
象斗皱了皱眉头说:“明天,你立即赶到北洛里找我的结拜兄弟袁应贤,三天之内务必要将纸买回来。”
彰超去了五天还不见回来,两边的印书房已经停工待料一天多,急得象斗一筹莫展。
这天上午,他看到满街人涌如潮,有两顶朱红的大轿正朝这儿过来,一问才知是县知府魏时应大人和翰林待读汪佃大人。两人下轿,直奔三台馆而来。
象斗连忙作揖,嘴里不停地说:“不知二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魏时应宽容地摆摆手,汪佃竟自穿过店堂,进了大厅,魏时应和余象斗赶忙跟了进来。
汪佃抬头,看着正厅的那幅厅堂画说:“这幅画不简单,野鸭、寒汀,意境深远,用笔洒脱,想必出自北宋名家慧崇之手,他可是你们建阳人呀。”
魏时应连忙上前低声说:“这画是余先生画的。”
汪佃猛回头,睁大眼睛,盯着象斗看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说:“哎呀,这要是苏学士看到,又要再题一首《春江晚景》了。”
象斗红着脸说:“见笑了。”
余象斗抬起眼来悄悄地打量两位大人,汪佃已年近古稀,瘦高个儿,背有些驼,他是从五品,身穿蓝底色的官服上绣着一只红面的白鹇鸟,显得傲气十足。魏时应才过而立之年,中等个头,七品官的官服同样是蓝底,却用白线绣着一只好像鸳鸯的水鸟,看起来倒是随和些。
魏时应说:“听说,余先生仗义救灾办了双峰堂,真是令人钦佩。”
象斗忙说:“魏大人过奖,亲戚相帮,同行相助,这本是分内的事。”
汪佃干咳一声站起来说:“余先生,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助,南涧书堂今年要印六万本场屋之书,现在书堂烧了,可是印书的人都在你这儿,这些书就由你来印吧。”
象斗摇着双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三台馆场地窄小,双峰堂仅是初创,这些书我的确印不了。”
魏时应也起身,微笑地说道:“余先生,你可是当今书林之领袖,书坊之榜样,听说最近你将包背装改为线装,出书又快又好,这区区几万本书,你何必推辞呢?”
象斗苦着脸说:“我现在连一张纸都没有,还印什么书。”
汪佃得意地笑了笑说:“你不要再派人去买纸了,今后除江苏南京一带书坊已付定银压槽购去的纸之外,其他书纸都由本官统管。这次我带四万刀书纸来,可以给你一半,但都要印科举场屋之书,余先生,你说行吗?”
余象斗心里想,只要有纸,怎么印这是我自己的事,于是应了一声“可以”。
没想到汪佃又说:“我派一位兄弟就住在你店里帮助出书,如这二万刀书纸挪作他用,一经发现,本官立即将你其他杂书的书版烧毁。”
余象斗猛地吃了一惊,这还了得,急忙分辩道:“如果是我自己买的纸呢?”
汪佃睁大眼睛正要发火,魏时应赶忙微笑地说:“那自然是另当别论了。”
“蒋五弟,”汪佃大声喝来一位衙役,交给他一份要印书的清单,低声嘱咐几句后,说了声“告辞了”,拉着魏时应扬长而去。
气得余象斗冲着汪佃的背影,连声骂道:“衣冠禽兽。”
傍晚,彰超风尘仆仆地带一个人回来,象斗一看是袁应贤,听说弄来三万刀纸,便喜出望外,立即吩咐设宴。
三大碗酒下肚,话也多,象斗千谢万谢,还问候嫂夫人和孩子。
袁应贤盯住象斗说:“我正要给你商量,我们结为亲家吧。把你女儿文英嫁给我小儿天枢,天枢已是生员,很有出息。”
象斗已经喝得八成醉,迷迷糊糊的,酒兴上头竟稀里糊涂应道:“好说。”
袁应贤立即起身对象斗认认真真地作了三个揖,并说了许多“感谢救命之恩”的话。接着,两人交换信物,象斗收了一只金蟾蜍,并解下腰间玉佩交给袁应贤。
末了,两人伏在桌边都睡了。
次日清晨,象斗被彰超摇醒,当听说袁应贤这次来是想要接一位姑娘到他家去冲喜,因为他儿子袁天枢病重。象斗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到内屋告诉凤姑,她听一半抢过金蟾蜍摔在地上,边哭边骂道:“要这个癞蛤蟆干什么,你这不活生生地折散文英和体松吗?你算什么父亲,你算什么男子汉?”
象斗只好硬着头皮找袁应贤商量。
袁应贤醒来,不见余象斗,焦急地一会儿在方桌边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看着手中玉佩发呆。
余象斗急急忙忙走了过来说:“袁兄,不好意思,昨晚喝多了。”
袁应贤说:“嗯,喝得痛快。”
余象斗说:“对,酒是喝得够,只是这酒中有些话是不可当真的。”
袁应贤有些不高兴地问:“什么?”
余象斗说:“酒后之言,不可算数,你的纸算多贵的价钱我都认了,可这结亲的事就免了吧。”说着拿出金蟾蜍想退给袁应贤。
袁应贤很不高兴地昂着头大声说:“信物都换了,何出此言。”
余象斗红着脸低声说道:“嫁女乃大事,没有同家人商量,不能随便主张的。”
袁应贤挥着手说:“话不能这么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算是冲喜也是救人一命的好事,再说我们是八拜之交,我不求你,我还能去求谁,你讲不讲‘义气’。”说着,抬腿就往门外走。
余象斗想拦又不敢拦,想拉又不敢拉,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去。这时,他猛地想起一件事,立马飞身跑到双峰堂,气喘吁吁地对熊体松说:“我这里有五两纹银,你拿着,你现在就去江西一趟,把南昌书商欠我们的书款讨要回来。”
体松问:“为什么这么急?”
象斗说:“买纸缺钱,你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看到体松简单地背上行囊,出发了,象斗才松了一口气。
快到晌午时分,三台馆门前突然燃起一挂挂的鞭炮,围上好多看热闹的人。
余象斗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看是袁应贤叫人放的。余象斗急忙用脚去踩鞭炮,口中喊道:“别,别,别放了。”
袁应贤身后走过余七爷来。
余七爷说:“象斗呀,应贤把事情都给我说了,你不要这般激动,事情要商量清楚嘛。”
余象斗只好说:“哦,好,里面请——”
余七爷一进门,转身就教训余象斗说道:“象斗,我们虽不是官宦门第,但也是体面人家,岂有赖婚之理。”
余象斗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
这时,余文英哭着喊着,跑了出来跪着在地上,抱住余象斗的双腿:“爹爹,就算女儿不孝顺,你也把孩儿留在书坊当牛做马,千万不要把我送走,我可以一辈子不嫁人,永远在家侍奉你老人家。爹爹呀,你就救救我吧。”她越哭越伤心,凄惨至极,众人无不动容,不少人也禁不住掩面落泪。
袁应贤看着,看着,突然跑过去,他猛地抱住余象斗的肩膀,失声痛哭说:“三台兄,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嫂夫人和孩子。”他擦擦眼泪,咬咬牙,说:“这样,你把三万刀纸还给我,这亲事也别提了,我另想办法。”
在场的人愕然呆住,顿时,静得出奇。
余象斗仍痴痴地站着,半天动也不动。
余文英张着嘴,含泪仰望着父亲。
熊凤姑再也忍不住,一步冲上前使劲地摇着余象斗的胳膊喊:“孩子他爹,你说话呀,你究竟是要书,还是要女儿。”
余象斗看了看余文英,刚想说话,猛然间看见蒋五弟在人群中冷笑,余象斗双眼直勾勾地逼着对方,梦呓般却是十分坚定地缓缓说出:“要书。”
余文英吃惊地站起来,倒退两三步,睁大眼睛看着父亲,接着她扑上去捶打着父亲的胸膛,大声喊道:“爹爹,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众人上前劝着把她拉开。
余七爷在一旁不知不觉也老泪纵横,对余象斗:“象斗啊,你也不要太死心眼了,既然刚才应贤也讲了,这亲事就算了吧,以后再找差一点的纸来印书好了。”
余象斗坚定地说:“我们是印刷世家,印书差不得,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家规,我小时候你不就是这样教育我们的吗?”
袁孝祖慌忙叫人送上彩礼。随后在三台馆门前燃放一挂鞭炮,吹着唢呐,两个轿夫抬着一个小花轿把文英抬走,袁孝祖一颠一颠小跑着跟在后面。
余象斗也猛跑了几步,追到门口,看着远去的花轿,伤心地拍打着自己脑袋的蹲下失声痛哭。
熊凤姑跑过来捶打着余象斗的肩头,哭喊道:“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呀,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呀?”
余象斗慢慢地站起来,向前走着,嘴里默默地念道:“我要印最好的书,我要对得起祖宗。”
有纸了,书版也刻好了,余象斗带人日夜不停地印,终于将《三国志演义》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