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山乡渡船
□何丽萍
谷雨过后,父亲的裁缝店又要开始忙碌起来了。因为谷雨不久,就是端午节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端午节的习俗除了吃粽子,就是穿新衣裳,那是刚刚脱离饥饿的年代,吃粽子和穿新衣裳的喜悦,总是混杂在端午的浓浓空气中。父亲店里的橱子里就堆满了人们拿给父亲加工衣服的布料。父亲店里有一个厨子,一张宽一米多,长约两米的案板,那是提供给父亲裁剪布料用的,还有两台缝纫机。父亲开始在缝纫机上缝制衣服时,我就坐在案板上,父亲在案板上裁剪布料时,我就坐在缝纫机上,仿佛这是一种默契。
最开心的事莫过于跟着父亲去乡下做‘新娘装’,所谓新娘装,就是家里有女儿出嫁的,都要请裁缝师傅到家里来为新娘子量身定做一套里里外外的结婚衣服,母亲也是裁缝师傅,自然也跟了去,正常情况下,两位师傅做两天,基本能完成一套新娘装,我跟了去,也是沾了父母亲的光,能够大摇大摆地在这户人家里吃香的喝辣的。
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跟父亲去一个叫‘万前’的村庄做新娘装,因为有一条河横亘着,自然每次去都要坐渡船,这是我真正热衷于的前行方式。
摆渡人是村里一位的老者,约莫有七十来岁,身材矮小,留有长长的山羊胡须,看起来怪异却显慈祥,他一年四季吃喝睡觉都是在渡船上,不管是哪边岸上,有人呼唤渡船,摆渡人就用力吆喝一声:来勒呵!这艘渡船就从另一个岸边摇过来了。每次我都要目不转睛地盯着渡船的摇摆姿势,一条船,因其有一个摆渡人的驾驭,晃晃悠悠的向我们靠近。我每次都在父亲的搀扶下,上了船,一阵摇晃,站稳在船的夹板上,我都要双脚用力地蹦跳几下,方才靠船舷而坐,任凭初夏的风轻拂我的前额,我喜欢这个季节迷人的温度,更喜欢把一双小手伸进水的波纹中,掬起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渐闻橹声咿呀咿呀,水波如绸缎般在我的眼前荡漾舒展……
下了船,我嚷嚷着要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也就几分钟的路,就到了这户做新娘装的人家。那是镶嵌着雕花门窗的几进几出的厢房老屋,屋子的中央有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大厅早已摆好了案板和缝纫机,这就是父母亲开始伸展手艺的地儿了。
这户人家姓黄,他们有一个小女儿,比我大两岁,叫黄丽,我们很快就熟悉了,手牵手的去村庄里转悠。午后,丽姐和我偷偷地来到渡口,看来她与渡船的爷爷很熟,丽姐拉我上船后,就和老爷爷一起解绳摇橹,船在河里游了好几个来回。
第二天傍晚,父母亲的活儿完工了,我也要回家了,丽姐很不舍,送我一把头梳,这是一把铜制的头梳,虽很袖珍,却也精致,古铜色的梳齿紧密整齐,我紧紧的拉着丽姐的手,并且要她有空一定到我家去玩,丽姐拉着我的手很用力的点头,并且一直送我们到了渡口,直到我们上了船,船已摇着远去,隐隐看见丽姐还在渡口挥手跟我们告别。后来,成年后,每次出游遇见渡口,遇见船,总觉得是一种告别。是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
回程的时候,天色渐晚,夕阳慢慢暗去,我用手里的铜梳轻轻地梳这水波,没想一不小心,也可能是水波湍急,铜梳滑入水中,翻卷浮沉了几下,很快不见了,我沮丧得大声哭闹起来,父母亲一直竭力的安慰着我。如今忆及,仍是遗憾有加。
去年,读了木心先生的一篇散文《童年随之而去》,描述的如我一个相似的场景,主人公的一只珍爱的瓷碗也在船上不小心脱手而去……
只是,父亲母亲没有如文中的母亲那样,很轻很轻地跟我说:以后,这样的事,多着呢!
文章最后的一段被我记录在日记里: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当时读到这里,我已是泪潸潸了。
木心先生的文章总能引起人们的共鸣,能够直抵人心。或许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文字有时就像是一把锤子,在不经意间,敲疼了你内心深处最弱最柔软的那个部位。
是的,这是我童年时光中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以至于我常常在梦里重温渡船的情景。现在,这些依山伴水的山乡早已接通了桥梁,渡船,这种当时极其重要的交通工具已逐渐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
父亲已过世三十多年,这个才貌双全情商极高的裁缝师傅只陪伴了我十六年的光阴,父亲没给我留下一张照片,每次回忆他那清瘦儒雅的样子,我都要很努力的去回想。
今天,我去了那个叫万前的村庄,还是那一条河,只是,没有了渡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桥,坚实的桥墩屹立在水中央,桥上偶尔有几辆小车疾驰而过。是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渡口。飞奔过去,驻足。昨夜下过一场大雨,两岸山色苍翠,水的波纹鲜活闪袅。我伫立许久,很用力的回忆渡船的场景,那个慢悠悠的时光,那个送我铜梳的丽姐,如今在哪儿呢?
忽然就想起一首歌《岁月像只船》,里面有一句歌词:往事已如烟。
成年的岁月,太多的挫败,太多的喧嚣,唯独那个渡船的记忆,琥珀一般被我养在记忆深处,愈久,愈发珍贵。
是的,人生之舟,只能前行,岂可回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