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的日子
□杨丽花
我想,我是喝茶长大的。
农历五月出生,那正是茶叶快速生长的时候。母亲生我前一天都在自家的茶山忙活着,生我之后肯定更不会有坐月子的讲究。我没有喝母乳的记忆,十八岁以前对于饮品的认识,只限于母亲一大早起床刷刷洗洗后,烧一大铁锅开水,冲泡一家人一天够喝的茶水。
泡茶的茶叶,是真的叶子,而不是现在的一芽,或者一芽一叶、一芽两叶三叶。每天母亲烤好当天采摘的茶叶后,会把它们装在一个不透气的大塑料袋里,逢雨天或周末放学,让我们把采摘时赶时间一起带下来的老叶拣出来。老的叶片,无论如何杀青揉捻,它都倔强地在一堆色泽乌润、条索紧实中保持自己作为一片叶子的原态。农人喝的茶,大多都是这些泛黄的叶片,在一个粗陶罐子,开水冲下去后也无人欣赏它们沉浮翻滚的姿态。好的茶叶,母亲会在镇里逢五逢十赶集时背上一大袋,摆在路边,等候浙江茶商“品头论足”后严苛的压价。母亲有时也会把品相好的茶叶留下一些,装在红色绿色的糖罐里盖紧。逢年过节招待客人,它们就会浓墨重彩地“登场亮相”:从糖罐里抓一大把轻轻地投入透明的玻璃杯,提上笨重的开水瓶小心翼翼地往里注水。缓缓浮上水面又慢慢沉下杯底,在浮沉之中蹁跹起舞,舒展出大地与阳光的味道。要是遇到更为尊贵的客人,茶叶下还会放一块不大不小的冰糖。等客人走后,我和弟弟会争着抢着喝剩下的茶水,甜的!和陶罐子苦涩完全不同的味道。
在我的认知里喝茶是生活所需,就像人要吃饭。它的雅致,我最初是在广州的茶楼里领会到的。
爱人在广州一立住脚,就带我们去感受岭南的早茶文化。其实是很不适应的,第一次坐在百年老字号的点都德。古色古香的大堂,各色各样的广味小点,那些只在港剧里才能听到的粤语充斥耳边,一切都让人无所适从。爱人要了铁观音,服务员一轮娴熟地操作下来后就离开了。心里端着的那一口气,在铁观音的清香里回归。早茶把广州人的慢生活发挥到了极致,三五人,或两三家人,一壶适口的茶,几样广味小点,花一大半上午的时光,慢品慢煮,氤氲其中。这是正宗广州人的生活原态,外乡人很难复制的生活气质。
广州早茶点亮了年轻的迷茫,唤醒了深入骨髓关于茶的记忆。我开始了“寻茶之旅”。
我喜欢到肇庆寻找端石茶盘。盘面上深浅不一的纹理,宛若岁月的痕迹,历经风霜雨雪的雅致,如同一幅山水画。一壶绿茶,卓然而立,手抚柔润,茶道的意境不言而喻。
对于英德的记忆,是夜晚十一点人民大桥年轻的眼泪,是心底循环播放的“一个人走向冷冷的街,一个人走向长长的夜”。后来那一夜的孤寂无望被一杯汤色红亮、入口顺滑的英德红茶抚慰消逝。中国三大红茶,它在我心里永远排第一。
茉莉花茶是我喝得最久的一款。在茉莉花茶的四大家族中,我与广西横县茉莉有过一天一夜的亲密。天空是茉莉的,空气也是茉莉的。那个雨后的下午,我与徜徉在父亲种植的两亩茉莉花地里十四岁的自己相视一笑。
建盏,是福建人的骄傲。我却在很多年之后,在异乡的茶器店的标签里看到它的产地——建阳。很多时候身处其中,当时的你无法领会自己的富足。走过千山万水,回望才会懂得。
我更喜欢“雨过天青云破处”汝窑浪漫与高级的底色。家里两个小茶杯,一些纹路渐渐明晰,专业术语称之为开片——茶水滋养的时光,留下浪漫含蓄的痕迹。
到陌生城市走走时,喜欢在全季酒店入住。“拾趣”茶具,小小巧巧很得人心。茶叶是我们闽北的正山小种和政和白牡丹,到哪里都有家乡的味道。
闲暇时,宅在家里喝茶找“茶”,也是非常惬意的时光。
《红楼梦》中“妙玉奉茶”印象最为深刻。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成窑五彩的小盖钟,茶是老君眉,水是旧年蠲的雨水。妙玉的确是懂茶之人,却也是最不懂茶的人。或说妙玉擅长茶术,不善茶道。众生皆是一样的,我想这才是茶艺的最高境界吧。
不老女神俞飞鸿自导自演了电影《爱有来生》,用了自己最好的十年。身着一袭红衣坐在碧绿草甸之中的阿九,穿着月白色旗袍在泛着金光的银杏古寺庭院的小玉,那一句又一句的“茶凉了,我给你续上”,视觉听觉里充溢着浓郁的中国韵味和东方美学,凝化在一杯茶汤中。
在古诗词里寻找茶香,也是雅致。茶香是“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三五好友的围炉夜话,是“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闺阁缱绻,是“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独处时的安然,是“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不如,“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领悟。
从闽北的茶出发,一路前行。我愿,我是长在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