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

 独角戏

                                               赵波              

     在方远的工作室里,充满镜子和布景,方远摆布着那些镜头似的摆布着她,她看向镜子,觉得镜子里的女人正在渴望受孽,方远像刀一样的目

光,在一片片刮过她身上的鳞片.

     如果她是一条鱼的话,方远喜欢的是用一把钝刀,刮她身上的鳞片,慢慢的,一刀一刀用力地刮.每一划都痛入心肺.

     方远那样的男人是以研究人为乐趣的,他聪敏,一般人进不了他的心,一般人经不起他的研究,和他交往很累,但是,和他交往有一种仪式感.

     那种仪式感,透过他的工作室里参差的光线透出来,透过那些装饰性很强的背景反复堆积透出来,还在于他带她从泛着红光的暗房来到玻璃

搭成的屋顶阳台,那里是他给广告客户提供的影棚,常有模特们在他的这栋小楼里进进出出,方远沉着果断,对那些女人表现得相当冷淡,他是他的

王国里的主宰,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定力,霸道地控制着他所在的每个场面,控制着他身边的人,在他的手下工作的人对他有一种奇怪的伏贴,他们

纵容着他,依靠着他,他不说话看上去也会有一种狠劲,他不怒自威使人的眼光避不开他,视线最终就是在他的身上停留.

     她有过很多念头,经常从早到晚不停地摆弄她脑子里的那些念头,用她的方式来和世界纠缠,来和很多男男女女纠缠,她想象自己高大威猛

不可一世,人们对她刮目相看崇拜万分.或者她是红颜薄命的典型,美名远扬,用死来使人们对她交口称赞,追悼莫名.一个女人的死,成为无数男人

心中深长的哀痛.为使虚拟变为现实,她常常绞尽脑汁,费尽心神.

      后来,她把一切归结到寻找一个英雄般的男人身上去.

      两年前,她往方远所在的那栋楼走,按照朋友给的名片,她目不斜视,很轻易就看到他站在楼顶一个透明的玻璃阳台上发呆,她径往上走,看

到了他,方远站在她的身边,个子奇高,气宇轩昂.他看不到她,两眼想着什么茫无所见,眼神惊惧疲倦,布满血丝.有一只手好似从空气中升出来,

压住了她的脑袋,按住了她的脖子,她看着他的军用鞋,感到心神俱裂,想要靠近他,拥他入怀,这男人空架子摆着,没了魂儿,活在某些边缘,很多

东西藏得很深,不为人知的时候突然流露.

      他注意到她的存在,马上戒备起来,也许看出她尚有几分不一般,他的眼神再次放松.他眯着眼睛凝视她,久久端详,凭着男性的本能,邀她

入座,态度彬彬有礼.她在透明阳台上的铁桌旁坐下,桌面有透明的镂空图案,她的两肘支成v 型,听他说话,他难得下午有时间说话,她说很少的

话,他敏锐地捉住她话里的错误,矛盾之处对于她总是在所难免,她活着本来就是一个矛盾.他跟她讲为什么喜欢快门的嚓嚓声,为什么喜欢那些

工作时机器的声音,片子拍完工作室陷入静止总令他黯然神伤,他需要那种从无到有的魔幻.

      他说着这话,她觉察出他的内心有另外一套语言,他的身上有另一个他.她不去点破他,让他去拣无关紧要的说个没完,她觉得舒服,觉得庆

幸,她感到他会在意她,他会在许多个门里把她带进一扇她陌生的.

      方远的那套有很多门的房子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后来的梦境里,她不止一次地在梦里与他相遇,不止一次地和他穿行在曲里拐弯的

房间里,似乎那里藏着他们无尽的欢情,在她的感觉里那些房间因为他和她变得既色情又艳情,她在他的身边就成了妓女和女艳鬼的综合体,有时

候他们的目光在梦里默契地对视,而一个看上去古板的保姆目不斜视的站在房间角落.

      很多的门,她总是不知道他将打开哪一道门,拉她进去,或者她一人坐在古香古色的房间里等待他时,他将从哪一道门里探出头来.

      他可以同时操纵着很多不同的事在不同的房间同时进行.

      他善于营造这种戏剧性,女人都喜欢入戏.

      他其实有点害怕女人,不知道怎样才能和女人相处,害怕的时候他就躲,躲到严肃的外壳里去,躲到他能控制的场面里去.

      他的戏剧性深入骨髓,很多次出现在她梦里,每一次出现,都像一出戏,有时让她像公主,有时又把她变成一个怨妇. 

     “因为爱,有两张面孔,一张白脸,一张黑脸,有两个身体,一个光溜溜,一个毛茸茸.有两只手,两只脚,两条尾巴;每个肢体,事实上都有一个

相反的副本,紧密相连,分割不开.”伍尔夫说爱容易让人担惊受怕,可是,爱来了,没有人不喜欢.能享受爱情该多好，光是爱情的影子，便让人心

旌动摇.

     方远的职业,给了他锐利的眼神,果断的命令式的举动,他黑黑的高大个子,不苟言笑的表情,在沉默中透着威严.如果他只有这一面也就算了

,他有时候又有着难以预料的脆弱,和他交往时间长了,私下里他也不防她,像孩子一样流露对温情的需要,那样强壮的一个身子,心里也会有很强

的不安,不自信,让她感觉到对她的需要.可一到人前,他的防线又自然出来,显得对她很不在意,他需要用冷淡来做表面的装饰,在开始的时候他

就保护好自己,也许是以前的经历提醒他,那样有一天她离开他也损伤不了他的丝毫.

     他怀疑一切成了习惯.

     她难以控制那爱的方向.

     她想证明自己对他的真心,值得他当着人也对她好.

     他和她一谈再谈,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不见面却在电话里一谈再谈.

     她感到他要在再次见面之前完全把她嚼烂嚼碎,他要完全明白她的所思所想,看看是否有完全操纵的可能.     

     他知道不同于她的另一类故事,他知道见面多会很危险.

     他控制着见面的时间,控制着事情发生的程度,他把握一切,内心有些紧张,为了掩盖他对她说你要学会等待.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他很镇定,

可是她能感觉出来很多次他也挺不过去了.

     在难以入眠的夜晚,他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打电话给她,他要听她在电话里发出的喘息,他要听她说一些白天难以启齿的话,他要她变得疯狂.

     他在她的声音里失控,因为远隔的距离让他放松,他自愿地开始寻欢,不再强带面具.

     最后,他在她的昵喃里睡去.为他所需被人利用的感觉让她感到幸福.

     后来,他们还是见面.

     他有长得很特别的手,长得小,像女人般温柔细弱,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野逼人,头的样子很好看很雄壮,使人想起椭圆形的章鱼,那是一种非

雌非雄非常灵敏无所不至的鱼类.他的脸型甚至是好看的鹅蛋型脸,女人里喜欢的脸型,他自己也引以为豪,看得出来,他知道自己整个形象是武像

的,他强调他的脸型的秀气,他让她看他的脸,他知道细看之下他的五官很是好看,比远看要好看很多.

     她被他内心的细致搞晕了.

     她被她面前的情体所迷惑,他性格复杂,吸引力强,变化多端,不可预料.内心是起伏的海.

     她在他带给她的想象空间里展翅翱翔,眼泪忍不住淌下来,她和他的身体靠在一起,感到电流通过他们之间,他像一个电极,正负电压源源不断

,她害怕她承受不住那样的幸福,那种因为有他父性的手掌保护过于女性的自我,她感到自己原来是个十足的女人,感到自己又成为大地,神秘,温

顺与庇荫.他也将一直这样成为她的靠山,成为轻摸她脸颊的爱抚,成为既怕又爱既惊恐又亲切的目光.

     她知道他的目光不可能一直追随着她,那一切是幻影.

     他们手拉着手出门,讲着彼此的喜好,点着烛光,共饮许多美酒.和他在一起,他的像野生豹子似的男性气味刺激着她的嗅觉和味蕾,微弱烛光

下,他的皮肤像海獭般的水性动物般油亮潮湿,诱她用手触摸,用指甲去落下痕迹.

     她心痒痒的,毛孔放大,鼻翼扩张,欢笑,开心.

     她自问是否坠入情网,她的朋友警告过她与他坠入情网是一种危险,是一件有去无回的事情,她对自己说,那不是爱而是别的什么,她在研究一

个人,一个存在,一个真实,就是如此,他喜欢研究人,掌握女人,她也喜欢探究男人,这一点也不奇怪,男女在一起说到底就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她和他较量,输的会是谁呢?

     这个不言自明,她根本就是傻得不设防,任他来去自由.

     很好,美妙的感觉暗藏阴影.

     这个男人一向只为自己打算,他没有为女人着想的心,他对总是不满意,他总想把自己和他人一改再改,他不想过程式化的生活,谁也不能进

入他真正的内心,即使她和他睡觉,也离他的心很远,她再怎样爱他都知道是场空,但是,缘分未尽,她还是会为他牵挂,还好,老天要她对自己好一

点,在方远之外,又有了一个人.分裂了她对方远的感情.

     如果没有别人,老天没有给她别的礼物,她会在受孽又倍受吸引的折磨中变态.

     方远是重镑炸弹,另一个人是轻型客机,方远带她坠落,尝到失重的滋味,让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让她完全地失去自己,不受控制地举起双

手投降,另一个人却盘旋在她的头顶之上,召唤着她,从天空降下扶梯,把自己的手伸给她,救她升空,让她在另一个空间里喘上一口气.

     于是,她还能好好地活着.

     可是,她需要的是好好活下去还是活活地被一个人用感情来折磨呢?

     在她的本意是,选择后一种,看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究竟能走多远,即使为他死掉,只要他真的爱她. 她性格里有疯狂的成分,宁肯因恨而死，

不愿无爱而活.

     如果人生是出大戏的话,她需要有一个最合适的男主角和她配一生一世的戏,在他的戏里,她是他不变的女主角.但是,她演来演去,发现自己

原来最适合演的还是独角戏.

     他,他,他,不同的他来来去去,都只是和她演一个过场而已.

     爱那样变化多端,有时她需要的也只是一个个过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