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鞋匠(六首)
赵成(安徽)
仿佛手背上滋生的褐斑。他的摊位
躲在不起眼的街角
总是遭到无视,与路边的草木无异
脚边围满了一群迷途的鱼
裁剪、补缺、修饰,针尖压住缝沿
缝合手术娴熟而快捷
时间的印痕,在一阵嚓嚓声里渐渐隐去
修复后的旧光阴
递还给主人,重新做一条入海的鱼
此刻的他低着头,仿佛捧着一堆碎瓷
耐心地抚摸每一个细节
给残损做捏骨
直到和所有的过往,一一握手言和
抵达
站在十九层楼工地,城市边缘
田野已经开始备下战书
与老家的稻田一样,金黄的封面刺眼
远眺的父亲,不禁心里一慌
农闲时出来打工,农忙再回乡收割
这让父亲一次次丈量过
城市与大山的距离
而每一次秋收前,加班倒的日子
都让这一帮工人心急火燎
工地的吊车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赶工
恨不能一转身
身后的高楼,就能再起一层
偶尔乘等料的间隙,父亲会脱下鞋和袜子
借用铁钉的硬心肠
一个个刺破脚板上血泡里包藏的祸水
忍住痛,在与老家见面前
挤出时间,偷偷长出一层薄薄的坚硬
在雨中沉默
雨点叩击窗户。巨大的声响
像在提醒
该插秧了!母亲站在阳台上远眺
鬓角的余雪未融。迎春花在她的背后
正吐出第一个嫩黄的词
她不认识这个城市,却很快
熟知小区有十六栋楼
邻居五岁的孩子和居家老人的高寿
就像清楚自己的庄稼地,有十亩水稻
三亩旱地,菜畦里青葱的
一垧白菜、九棵西红柿和两排辣椒
长势正好。整个村子都是亲人
而现在,她所居住的这些高楼
都和她一样
沉默着,与雨水对峙。它们挡住了视线
偶尔在夹缝里,闪出
几株矮冬青和银杏树的新绿
苔藓
攀爬成为惯常动作。活在底层
极易被忽视
这与背阴处蹒跚的蜗牛相似
砾石和枯树,往往
更熟知它们所经历的苦楚
在阳光极少光顾的地方
一再尝试,安抚潮湿、阴冷和坚硬
从薄薄的内心绽出柔软
再细微的柔软都有令人心动的力量
这像我的父辈,面对
贫瘠与饥荒
一生都在反复练习与屈服的抗衡
他们放下身段扎根泥土
坦然接受风雨的问候
或在风雪转身时,从解封的泥土里
悄悄拽出一片青绿
巷口
路灯昏黄,雪落时依旧以混浊的目光
守望着巷口
倒地的单车、路边的汽车都成了静物
头顶着薄雪,车辙印碾破过往
街巷一直伸进暗夜。此时的一点声响
都是一场剧情的前奏。仿佛
久等的自行车铃声,已在巷口转弯
后座上的她,哈着热气手套雪一样白
巷口小卖店半掩的门里走出的灯光
给初到的雪花照亮
地面薄薄的白
托举着光,一起在等那个夜归人
向火
茶水微凉,灯光露出些许倦意
火盆偶尔炸出几粒火星
噼啪声里
典籍半卷起身子。仅一句
“好便似雪狮子向火,霎时间酥了半边。”*
便让人心底一热
窗外,落雪簌簌
从火盆里挑出半截木炭,吹口气
像当年一样
添了根枯枝,跳起的火光映亮雪地
隐于夜色的腊梅,半掩暗香
抬眼偷看
你正哈气、搓手、浅笑,满脸绯红
*语出《水浒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