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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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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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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油菜,我的花


赵春燕

题记:油菜花的花语是加油,因为它的生命力十分顽强。它象征着生机、希望、快乐和正能量。

午后时分,学生安静地写着作业,我靠在了窗边。风透过半开的窗户挤了进来,吹面不寒,似母亲的手。原本有些昏沉的我,瞬时清醒过来。侧身看向窗外,路旁的空地上零星开着几朵油菜花,绿杆黄花上两只蜜蜂在忙碌着,细细碎碎的“嗡嗡”声传入耳中。不远处的平房顶上冒出几缕青烟,一阵油香飘进鼻中。多么熟悉的场景!我恍若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时,我家就在学校操场边。灶房窗外就是学校的教室,坐在灶间能听见老师的讲课声。我印象最深的是听到物理王老师讲的课,他说“劈”等于“喂鸡肉”。我还没有上学,把那个年轻帅气的王老师的课理解成“劈柴火”烧了后,就可以给我“喂鸡肉”了。于是就拉着我母亲到门口去劈柴火,准备炖鸡吃。

我和母亲刚在院边的木凳上坐下,还没开始劈柴,父亲就从墙角转过来了。我知道父亲下课了,他是不让母亲干劈柴之类的粗活的。父亲接过斧头,往两手心上吐了吐唾沫,揉了揉手,俯身握住斧柄,“嗨”的一声,用力把一个圆木段从中间一分为二。之后又把二分之一的木柴再劈成二分之一。很快,木柴就成了堆。母亲和我负责往房檐下运送,母亲一次抱五六根,我每次拿两根。父亲热了也累了,脱掉外衣,穿着蓝色的线衣,坐在凳子上歇。他头上冒着热汽,嘴里也哈出一些白汽来。父亲说了句:“乍暖还寒”,摸出根烟点起来。母亲见状,也在父亲旁边坐下来。她白皙的脸庞上那经过一个冬天山风的吹拂、零星布满的红血丝,此时慢慢在消失。她告诉父亲我听到了王老师的课,想吃鸡肉。父亲磕了磕烟灰,扭头看了看我,笑着说:“你听到的喂鸡肉,并不是给你喂鸡肉。那是物理学知识”。我问父亲什么是物理,他说等我上学就可以知道了。我又问母亲我何时才能上学,母亲告诉我,还要再等等。想到还要再等等才能上学,我不由失望得撅起了嘴。

见我不高兴,母亲从旁边的地里揪下几棵黄嫩嫩的油菜花递给我。她说:“你闻闻,花很香”。我凑近了闻,不仅没有香气,还有一股很浓烈的让人不适的气味。见我不喜欢,母亲又把花掐掉,剥去茎上的嫩皮,用嘴咬了一小口嚼了嚼,一脸享受。她把余下的嫩茎喂到我嘴里,一股奇怪的味道进入口中,我差点吐了出来,于是把它扔到了地上。父亲见状,捡起油菜嫩茎,告诉我说:“你不能小瞧油菜,它作用可大了。花可观赏,茎可食用,籽可榨油吃。想当年,油菜花可是我和你妈的红娘呢。你要不要听听?”我点点头,父亲便讲述起来。

当年,外婆家里不富裕。母亲作为姊妹中最小的一个,从小由于营养不良体弱多病。但她很爱上学,学习很刻苦。她经常坐在油菜花田边看书,困了掐一把花闻闻提提神,饿了吃吃嫩茎充充饥。父亲经人介绍认识母亲时(他们那个年代上学时年龄偏大,可以结婚生子),正是春暖花开之际,母亲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扎着两条长辫子,坐在地边看书。风中起舞的长辫,使父亲的心跟着荡漾起来。他心中的弦被母亲拨动着,很想为母亲送点啥,刚巧路边有一片油菜花。父亲就掐了一把花送给了母亲。平生第一次收到男生花的她,手中的花映着身上的衣,苍白的脸上有了丝丝红晕。她掐下一朵花插在耳旁,把花茎放进嘴里嚼着。花很香,茎很嫩,人很美。两位少年,互生情愫,互许终身。到油菜成熟的季节,周末时候,父亲帮着母亲家里收完之后卖掉换点钱,给家里买点油盐酱醋,并支付母亲的学费。

父亲与母亲交往几年后,我们家里的老人身体不好需要照顾,父亲决定不上学了。母亲不忍父亲失学,选择自己辍学回家替父亲照顾老人。她那拿书的手彻底与书绝缘,转而拿起了锄头。看见母亲为自己放弃了学业,父亲很内疚,努力学习,后来考上了中专,成了一名老师。每年春暖花开,父亲回家路过油菜花田总给母亲采一把。母亲把花插在瓶里,掐着嫩茎吃吃,一脸满足。等到油菜籽成熟时,他们一起把大部分菜籽收割卖掉,贴补家用。余下一点,由母亲榨油,炒菜做饭。家里菜香扑鼻,引得村里的狗儿在屋前转圈圈,猫儿舔舌头,更逗引得哥哥姐姐们涎水直流。一大家人的日子虽不很富裕,但在母亲的操持下,过得有滋有味。

油菜年年开花,我们姊妹渐渐长大,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虽不依靠菜籽油来维持家计,但是父亲每年还是会在房前屋后种一些油菜花,供母亲欣赏与品尝。

父亲说完,拿起一朵花递给我。我虽似懂非懂,但也知道了油菜花于父母亲的重要性,把花拿起瞅了瞅,觉得黄嫩嫩的细小的花簇确实不难看,双手把花捧给母亲。母亲此时的眼,似那刚刚经历过一场春雨的田地般湿润。眼角的小细纹浸在一汪水里,清晰而美丽。她看了父亲一眼,说:“说那么多干啥呀,谁年轻时容易呢?”说完摸了摸我的头,把花掐下来插在我的头发上,把嫩茎放进嘴里嚼起来。边嚼边说:“女子啊(我们老家对女儿的爱称),你快上学了。到时多学些知识,走出大山去闻闻别的花,看看别的景。”

第二年油菜花开时,我已在教室里了。老师在教室里讲着课,我闻到了一股菜籽油的香味,在心里琢磨母亲是不是炒好了我爱吃的洋芋丝。一不留神大半天的时间过去,回家直奔灶房,母亲早就炒好了我喜欢的洋芋丝。我开心吃饭,母亲耐心等待。饭后,我和母亲坐在台阶旁。我趴在椅子上写作业,母亲在旁边给我缝补那件磨破了袖子的上衣。阶旁有一些油菜,几只蜜蜂趴在花上,“嗡嗡”声细细碎碎的。突然母亲“哎吆”了一声,声音不大,但还是进入了我的耳中。我侧眼斜视,她的左手被针扎了一下,有血渗出。她从兜里掏出一点纸擦了擦,继续缝起衣服来。我放下心来,刚开始写作业,她又轻声“哎吆”了一下。我发现她脸色惨白,头上有汗渗出。片刻之后,她用右手揉了揉肋缝,稍歇歇,又开始缝补起来。日头西斜,父亲出现在拐角处,他采了一朵油菜花给我。我把花掐下插在耳旁,把嫩茎喂到母亲嘴里,拍拍母亲说:“嚼嚼花,身上就不疼了”。父亲说:“你们娘俩配合真好,母亲的油菜,娃的花!”晚风刮过,一片安谧。

尽管母亲希望我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花与景,我努力想实现她的愿望,中考还是失利了。那段时间我很失落,整天坐在屋阶上发呆。卧在椅旁的小猫,整日酣睡,很是碍事,我一脚把它踹开。树上的鸟儿在耳边聒噪,我拿起石块砸飞了它。母亲做的饭,毫无滋味,我尝都不尝倒进了泔水桶里。云永远聚拢在一起,天空整日灰着。眼看着我以前紧绷的裤腿,变得松松垮垮,母亲着急起来。

那天,她收拾完了碗筷,到门口掐了一把油菜。油菜的长势不算很好,有高有矮,花也开得稀稀疏疏的。母亲把开得不好的花和菜放在地上,把开得好的花摘下来插在瓶子里,一股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她让我给她拿簸箕和笤帚,我本不愿意拿,但看见母亲有些消瘦的脸,心中终是不忍,起来帮她拿过去。她边扫菜梗边说:“你看油菜花也不是年年都长得好,它也有蔫的时候。但不要紧,明年就好了。”说着她又从地上捡起那些长得不好的菜梗说:“尽管它们长得不好,但不影响吃。不管它是啥样子,我都喜欢。”随即,她把菜梗放进嘴里嚼起来。看母亲的举动,我似有所悟。此时,刚从学校回来的父亲拉着我手说:“女子,上高中吧,努力三年一样可以有出息的。”

母亲相伴,三年奋战,最终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到了陌生的城市,我见到了腊梅、碧桃、海棠等花。腊梅的低调、碧桃的浓烈、海棠的馥郁,让我惊喜不已。捧书徜徉于花下,我把自己的激动与欣喜诉诸笔端,寄与母亲分享。母亲来信说为我视界的开阔感到高兴,她说我也算圆了她的梦,替她看了花、赏了景、读了书。她嘱我珍惜学习机会,好好努力,将来回馈社会。每每看完家中的回信,望着那似有泪痕的字迹,想起母亲的殷殷嘱托,我不由泪湿眼眶。在泪光中,我依稀看见屋门口、台阶旁、油菜花中,翘首以盼的我的母亲。望女成凤,又思女成疾的我的母亲!既盼女儿高飞,又怕女儿远行的我的母亲!您可知否?几百公里之外,有同样思念、同样牵挂的您的女儿,有既想高飞、又怕远行的您的女儿。

尽管怕远行,大学毕业后,我还是选择做远行客。哥哥们担心身处异地,我难以应付。父母亲告诉他们:“你们姊妹几个,不能都呆在身边,总要有人远行。我相信你妹妹,她能够远行。再说,不经风沐雨,如何独自面对生活中的大风大浪。”有父母亲如此支持,我毫无顾忌的一人一包,独身前往异地他乡去追梦。前方我忍泪动身,后边母亲泪水长流。我没有回头,母亲也没有挽留,只留下一地菜花黄。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独闯异地,人地两生。语言不通、学情不熟、学生捣乱、家长挑刺,诸多问题困扰着我。白天我用拼命工作麻醉自己,忘了劳累忘了休息。暮色四合之际,校园里重回寂静,我坐在单位操场上的旗杆旁,望着矮墙外西行的火车,默念着“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身旁的连翘花开得正盛,我误以为是油菜花,采下一朵闻嗅,发现花色对,花味相差甚远。那一刻,我发觉我是如此喜欢油菜花的美,如此想念油菜花梗的味,如此怀恋菜籽油的香,如此留恋母亲的温暖。我想找一片油菜花田,看看花嚼嚼梗。只是我所在的地方,既看不见花与梗,也没有菜籽油。走到街上,想找一份菜籽油做成的饭。一排排小店林立,没有一个能让我如愿。我跑到公用电话前,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强忍泪水报了平安。电话那头,母亲只说:“那就好。”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她哑着嗓子说:“女子,确实觉得累了,回来也行。油菜花开得很好,妈给你留下菜籽油,炒洋芋吃。”

那晚,梦里,我与母亲站在油菜花田里,鬓插黄花,手端洋芋。醒来,尽管枕巾浸在一片水里,我依然走在了上班的路上。我知道,我还要替母亲看花、赏景呢,决不能半途放弃。

异地打拼多年,虽还是一名孩子王,但我也已是成熟的育花人。作为城市里的老师,孩子们的教学条件已很好,见证他们的健康成长,我很感欣慰。但每每看到乡村的孩子由于师资力量不够,教学质量不能保证的报道,我都很心痛。来自于乡间,我有很浓的乡土情结,很想为乡村的孩子做点事。当我提出去支教时,家里人反对的居多,唯有母亲支持我,她说:“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说明你没有忘本。我小时候上学少,知道求学的不易。你多做一点,乡村孩子受益就多一些。”带着母亲的期待与嘱托,我再次走出舒适区,踏上支教之路。

久居城市,再返乡村,而且是异地的乡村,于我而言,无疑是再一次挑战。我要承受独处的寂寞,思念的煎熬,饮食的不适。更要理解不同文化的差异,接受不同理念的碰撞。种种难题,让我时不时产生退缩的念头。当我想放弃时,总能接到母亲的电话。尽管她的话越来越短,声音越来越弱,她的鼓励,依然使我继续前行。在她的鼓励下,我走过了重庆的院坝,也走在了鲁中的村落里。

那天上课时,习惯于和母亲联系的我,接到父亲让我回家的电话,很感意外。在迷糊懵懂中,换乘了飞机和汽车。及至进了家门,看见躺在床上的母亲,我还觉恍然若梦。那么康健的母亲何以躺在床上?那么有活力的母亲何以恹恹欲睡?.窗外阶旁的油菜花耷拉着脑袋,室内的母亲神情黯淡。摘一捧花放在母亲旁边,人比黄花瘦。母亲用瘦弱的手,摘下一朵花颤颤巍巍地插在我耳畔,摸了摸我的脸,低声说:“女子,妈看你都瘦了,你一人在外……照顾好自己。我不碍事,多年的老毛病犯了,……你不要担心。”我剥去油菜梗的外皮,轻轻放入母亲的口中。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在嘴里嚼了半天,竭力想咽下去,终是没能,用舌头按压在唇边。见此状,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终没让它掉下来。我把余下的菜梗放进嘴里嚼了嚼,依然涩中带一丝腥,可我没觉得它难吃。我使劲咀嚼着,想把这种味道留存得久一些。

油菜花凋谢时,母亲跟着,一同走了。她走时,蜡黄的脸瘦到脱了相,衣服几乎在身上挂不住了。躺在床上,被单包裹下的躯体已看不出人形。她依然挂念我处于青春期的儿子,担心爱人和他产生冲突。她仍旧担心我身在异地,身体吃不消。她更放心不下与他朝夕相处几十年的老伴,我的父亲。弥留之际,她已说不出话来,强睁着眼睛,缓缓转动眼珠望望这个,看看那个。眼泪在她眼眶里充溢,却无力流出。终于,她走了。带走了她的油菜,我的花。那一刻起,我的世界,再没了油菜花香……

如今,又是油菜开花的季节,我在支教的学校见到了熟悉的场景。看见了油菜花,听见了蜜蜂的嗡嗡声,也依稀望见了母亲的身影。时间是最好的老师,撕裂的伤口,不用缝合,让它慢慢自愈。我知道,母亲没有走远,她的油菜一直开在我的心田,陪我继续前行。

耳边想起学生的读书声,我想我该更努力了,我要带着我的“花儿们”走向远方,看更多的花,赏更美的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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