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娶亲

一

去年，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县委召开了脱贫攻坚动员会，办公室主任老张是单位委派的扶贫队员。考虑到他快退休了，一把手决定让我来接替老张的蹲点工作。

我单位帮扶的对象是我县最偏远的一个小乡村。为尽快融入基层百姓当中，下乡蹲点的第一天，我就向村支书了解基层工作方法，同时邀请村支书和我一起走村串户，熟悉包村贫困户的基本情况。让我想不到的是，刚下乡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村民给我的下马威。

拿着办公室主任老张交接给我的本村帮扶贫困户名单，在村支书的陪同下，我开始逐一走访。

走出村委大院，来到村前的一个大槐树下，在一家超市门前，见几位村民在纳凉闲聊，我微笑着走上前去：“大家好！谈的啥国家大事啊，我也来听听。”

村支书赶紧扯了一下我的衣襟，侧耳并小声告诉我：“听说国家要实施限期脱贫了，村民们都争着当贫困户哩，想不到国家的好政策竟然也会让一些不自觉的村民不思进取，不以贫困为耻，反以当上贫困户为荣。唉，现在的农村工作难做啊！这一群村民里，就有几个是我们帮扶的脱贫对象。”

“那正好，咱和他们谈谈吧。”

看我一步步走上前来，有位村民一边叼着烟卷，一边不屑地看着我问：“你也是来扶贫的吧？”

“是的。”我微笑着回答。村支书赶紧圆场道：“狗剩啊，不该你问的别问，你除了知道吃饱不饿外，你还知道个啥？你们几个都听着，看好了，这就是从县城下派到咱村蹲点的赵同志，以后，大家在脱贫致富奔小康的路上，不管遇到啥问题，都可以向赵同志咨询。”村支书一边指着我，一边向村民作介绍。我赶紧嗯嗯地点头，配合着村支书褒奖式的介绍。

“赵同志，李同志，还有郭同志，年年来咱村的啥级别干部都有，检查啥工作的干部也有，可咱村该穷还是穷？说是来蹲点帮扶咱脱贫哩，有本事给我这光棍儿也找个媳妇去？”

“不准胡闹！”村支书立马制止了狗剩的话，“嘴上没毛，说话不牢。死了就一辈子了，我看你狗剩嘴里啥时候能吐出象牙来！小鳖孙，半吊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听支部书记奚落得不行，狗剩不但不生气，反而认为自己有能耐，他把手中的烟卷送到嘴里，猛吸了一口后，吐出一团袅袅升腾的烟圈，然后翘着嘴角，那表情，既洋洋自得，又一脸的满不在乎。因为这个时候，只有他一人敢与来客瞎扯，也只有他一人敢在村支书面前骂骂咧咧，来个满嘴跑火车。

后来，听支部书记给我讲，狗剩过去家里穷，虽然父母和媒人也多次给狗剩提亲，但与对方相处一段时间后，女方看不惯狗剩油嘴滑舌的毛病，再加上狗剩有先天性的生理缺陷，双方很快就“散伙”了。如今，狗剩已经40多岁了，父母也离世了，他依然过着单身的生活。

我忍不住笑了笑：“只要你能勤劳致富，不当懒汉，娶个老婆也不是啥问题，人家能娶到个会做饭的媳妇，咱为啥就不能有个会洗衣的老婆？”

村民们一边夸我说得好，一边责怪狗剩自己不争气。听大家话越说越多，村支书担心影响我的走访进度，他再次扯扯我的衣襟，趴在我的耳旁低声说：“甭理他，神经病，艾滋病患者。”

一听狗剩是艾滋病患者，我心里有底了：“请问，你也是政府定点帮扶的脱贫对象吧？”

“我要不是政府的脱贫对象，他们谁也别想是。”

“那为啥？”

“因为我是艾滋病患者啊。”

“请问，你对政府安排的定期脱贫有信心吗？”

“连个老婆都没有，我脱啥子贫啊。如今，我没有吃的，有政府给，没有穿的、住的有政府想着。我要是真脱贫了，谁还会给我送吃的、喝的、穿的？我也听人说了，只要我一天不脱贫，政府就要一天管到底，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如若对不起我，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听狗剩“理直气壮”的样子，我有点想笑又一时笑不出来：“别人家都积极脱贫致富奔小康哩，想不到还有你这样的逍遥哥，日子瞎胡混，甘当贫困户。”

“不混，我咋弄啊？我一个艾滋病人，早晚都有一死。”听到狗剩这些泄气的话，我心里又气又恨。如果当众批评他，他反而听不进去，说不定还会让我难堪。我决定努力开导他：“艾滋病咋了，全国全世界艾滋病人多了。别拿着国家的照顾当逍遥，别拿着别人的关心不领情。人穷，志不能短，家再贫，咱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只要你今年脱贫了，我明年就让你娶到一房媳妇！”

“噫嘻——”

“谁家的闺女会嫁给他这样的一个艾滋病患者？”

“白日做梦去吧。”

“除非是傻子。”

二

围观的村民之所以唏嘘不已，是因为他们都认为我是在说大话，说笑话，也有村民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皇帝不急太监急。有的还小声说我是在嘲笑狗剩，还是在拿狗剩的短处开涮。

对于村民的嬉笑，我却不以为然，看大家笑完了，我问狗剩：“你若不信，咱就打赌，咋样？”

“打赌？我才不怕你哩，你一个下派干部，我一个乡巴佬子，大不了我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狗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咱就击掌为证！？”我想用激将法刺激狗剩一下，村支书却再次拉住了我，有村民还大声提醒我：“嘴上说说算了，他是艾滋病，你还给他击掌哩，就不怕艾滋病传染上了你？”

语言交流到这一地步，我才发觉村民们对艾滋病的知识了解甚少。出于当前到农村蹲点扶贫工作的需要，鉴于自己职业的本能，此时此刻，我很有必要从一个国家艾滋病防治工作者的角度，用最专业的语言，及时地给村民们上一堂有关艾滋病防治的公开课。

清一清嗓子，再喝一口自带的茶水，我把天地当教室，我当村民为学生，一场送医下乡的艾滋病防治大讲堂开讲了——

艾滋病是一种严重的传染病，但是，艾滋病是完全可以预防的。握手、拥抱、礼节性接吻、共同进餐、共用劳动工具，办公用具等不会感染艾滋病；艾滋病不会经餐具、卧具、游泳池、马桶圈等公共设施传播；咳嗽和打喷嚏不传播艾滋病；蚊虫叮咬不传播艾滋病。感染了艾滋病病毒而没有出现临床症状的人称为艾滋病感染者，感染艾滋病后，出现各种临床症状与体征（如发热、腹泻、体重下降等）的人为艾滋病人。艾滋病感染者或病人的唾液、汗液、尿等不混血液和炎症渗出液的情况下，没有传染性。艾滋病通过性接触、血液和母婴三种途径传播。与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或病人的日常生活接触和工作接触不会被传染。洁身自爱、遵守性道德是预防经性途径感染艾滋病的根本措施……

听我讲得头头是道，村民们都全神贯注，聚精会神，期间，只有远方的鸡鸣和犬吠偶尔传来，耳旁的春风飘过树梢，恰似蜻蜓掠过水面的声响。当我宣讲到了最关键的环节，讲解最激情的时刻，狗剩突然向我发起了挑战：“看你讲得像大学教授一样，那，那啥？你，你敢和我拥抱一下吗？”

“不自量力！拿个勺子放脸上——你盛脸子哩不是？”村支书狠狠地瞪了狗剩一眼，“好好地听赵同志讲课吧，学会了，有利于你尽快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看狗剩挑战的架势，也有村民朝狗剩发笑：“你是谁？人家是谁？给你拥抱？看你的打扮，身上的灰儿搓下来能肥二亩地，你就不怕弄脏了人家衣服？”

村民的调侃归调侃，狗剩丝毫不予理睬，我也不再回答。径直走到狗剩跟前，伸开双臂，我紧紧地把他拥抱在一起，顿时，周围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拥抱过后，我举起右手：“来，让大家作证，咱击掌为盟：等到你光荣脱贫的那一天，我一定把媳妇给你送上门！”

我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我和狗剩的两只大手狠狠地击打在了一起。霎时，欢快的掌声再次响彻在村庄的上空……

三

村民的掌声是对我下乡蹲点工作的认可，也是对我工作作风的最好认可。说到艾滋病人能不能结婚的话题，我把随身携带的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小册子交给村支书，让他有空时，通过村委广播多给大家读一读，合适的时候，我再在村委的大门口出一期《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专题黑板报。接着，我又拿出背包里的《艾滋病防治条例》小册子分发到村民手中。

分发完毕，一个村民瞪着双眼，很是好奇地问我：“看你脑瓜子里的墨水这么多，我想知道你是哪个单位下派来的？”我大声自豪地回答：“艾滋病防治工作委员会办公室，简称艾防办。”

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狗剩再次问我：“我若按时脱贫了，你真能给我说一房媳妇？”

“真的。只要你敢脱贫，我就敢给你当媒人、说媳妇！”

“只要你敢给我说媳妇，我就敢脱贫！”

“如不兑现，往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如不脱贫，我就无脸再见到你。”

四

麦罢过后，我回单位进行半年述职，说起我和狗剩打赌的事情，一把手和办公室老张都说我是一根筋，咋样也不能为脱贫工作把自己挤到墙角里，万一自己承诺落空了，下不来台怎么办？我回答，既然大话都说出去了，狗剩和村民们都听着哩，你不当真，反正人家狗剩当真了，为工作，豁出去就豁出去一次吧。

为让狗剩尽快脱贫，在一把手的牵线下，经过办公室主任老张的多次协调，还有几位朋友的帮助，大家终于在位于县城产业集聚区的河南鼎力有限公司给狗剩寻找到了一个保安岗位，每月工资1800元。

到了年底，企业放年假。狗剩回家过年，数数手中的票子，对照脱贫标准，狗剩及时向村委递交了一份脱贫申请。看完狗剩委托别人写的书面申请，村支书欣慰地笑了：“好你个狗剩，想不到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看狗剩坐在一旁不肯离去，村支书问他还有啥事，狗剩吞吞吐吐的就是说不囫囵。

村支书问：“要脱贫了，今后有啥打算啊？”

“好好过日子呗。”

“那是，那是。”

两人说着说着，很自然地就提到了与我先前打赌的事儿，村支书一拍大腿：“你看我这记性，整天满脑子的脱贫攻坚中心任务，今天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给忘了。你别急，我现在就给赵同志打电话。”

五

自从与狗剩公开打赌后，我时刻牵挂着给狗剩找媳妇的事儿。利用回单位述职的时间，我仔细翻阅了全县所有艾滋病患者的健康档案。通过筛选，我了解到，在我蹲点的临村，有一个患艾滋病的寡妇，孩子已经成家，丈夫也去世几年了。与邻村蹲点干部电话沟通一番后，这天上午，在本村妇联主任的陪同下，我们走进了她的家。

一阵简单的寒暄与唠嗑，寡妇明白了我们的来意。刚开始，寡妇一时抹不开脸面，经过妇联主任的一再开导，寡妇终于敞开了心扉：“真是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啊——”寡妇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咱农村不如城市，尽管改革开放已经几十年了，但在农村人眼里，丧偶的老人想找个老伴，不是顾忌自己孩子的脸面就是担心左邻右舍说三道四。常言说，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人。自从我家老头子去世后，我整天出门一个人，回家一个影。有一次，家里的灯泡坏了，搁以前，这本来就是我家老头子的事儿，可是，老头子没有了，还得我自己爬高上梯去解决。这还不算，我年纪大了，田间地头的许多农活总是让我越来越力不从心。生活告诉我，孤独的老年单身生活，那真叫一个苦啊。没过过老年单身生活的人根本体会不到老年单身者的痛苦。孤单，不但是自己说话自己听，有时，深更半夜，突然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连一个端茶提水的人都没有……”

寡妇越说越多，情至深处，她竟然顺手撕开了身边的一盒抽纸，抽出几张，双手折叠几下，然后轻轻地，先把折纸送到左眼角，再送到右眼角。受其感染，大家不约而同地也揉起了双眼。

心与心没有距离了，寡妇很是认真地问我们：“像我们这些艾滋病患者还能结婚吗？”

“能！”我很肯定地回答。

为进一步打消她的顾虑，我给她讲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和《艾滋病防治条例》。《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一章第二条规定：实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婚姻制度。保护妇女、儿童和老人的合法权益。实行计划生育。第三条规定：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禁止借婚姻索取财物。禁止重婚。禁止有配偶者与他人同居。禁止家庭暴力。禁止家庭成员间的虐待和遗弃。以上这些，你们都符合法律规定并可以做到。在《婚姻法》的第二章，结婚的条件有以下几条：第五条，结婚必须男女双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一方对他方加以强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第六条，结婚年龄，男不得早于二十二周岁，女不得早于二十周岁。晚婚晚育应予鼓励。第七条，有下列情形之一的，禁止结婚：（一）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二）患有医学上认为不应当结婚的疾病。对于像你们一样的艾滋病患者，《艾滋病防治条例》的第三条这样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歧视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艾滋病病人及其家属。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艾滋病病人及其家属享有的婚姻、就业、就医、入学等合法权益受法律保护……

听完我的讲解，寡妇放心地笑了，脸颊上还泛起了丝丝的红晕。

为把这桩婚事办好，在狗剩不知情的情况下，我让寡妇暗地里对狗剩进行了为期半年的考察，从老家狗剩的住宅环境，到县城狗剩上班的工作情况，寡妇考察的非常认真。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元旦过后，我去见寡妇：“感觉如何？”寡妇笑着点点头：“也差不多。”为做到万无一失，半月后，我再次见到了寡妇：

“能给个痛快话吗？”

“都是上年纪的人了，话能说一块儿就行。”

“要不，就这两天吧？你们俩见面唠唠嗑？你私下见过他几次了，他还没见过你一回哩。”

“他只要有空，你安排时间吧。”

“好，好，我尽快安排。”

感觉到好戏该收场了，我决定立即把狗剩找来，巧合的是，我还没打电话哩，村支书的电话就来了。村支书一张嘴，便迫不及待地提起了狗剩的婚事，我笑了：“还是准备好你们喝喜酒的份子钱吧。”

第二天，寡妇和狗剩在村委会旁边的饭馆见上了面，俩人谈的很是投缘。这天中午，从不喝酒的我，终于破例地打开了一瓶啤酒。

再有两天就是春节了，腊月二十八这天，狗剩终于很风光地把寡妇娶到了家，中午喝喜酒的时候，我把狗剩拉到一旁：“寡妇提前告诉我了，恐怕她不能再怀孕了……”狗剩呵呵一笑：“都一把年纪了，都有艾滋病史，还想那么多干啥？夏天能扇扇，冬天能暖脚就行。”狗剩说完，嘿嘿一笑，转身给村支书倒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