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撑开娘织的棉布袋子,娘一边往袋子里装玉米穗,一边对我说,这是最后一趟,担(挑)完我们就回家喝汤(方言:吃晚饭)。娘的语气有些凌乱,甚至有些少气无力。娘头上梳着的爬角儿(方言:发髻)已有些凌乱,汗水顺着几绺头发落下来,“噗嗒噗嗒”地落在袋子上。我使劲地“嗯”一声,对娘说,我长大了,队里再分粮食,我担 ,不让娘担!
娘苦笑了一下拍拍我瘦小的肩膀,等你长大,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娘说完,弯下腰继续往袋子里装玉米。
我撑着袋子,看着西方起伏的伏牛山峦,似乎伸出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硬是把夕阳越拉越近,直至把最后的阳光相拥入怀,甚至用身子挡住所有的阳光,吝啬地不让我们看到哪怕一点点的光束——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村庄里的炊烟飘渺着,幽静而淡远地袅袅上升,与天上灰暗的云层融为一体。我饥肠辘辘的思想想象着——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飘漫着清水红薯,玉米面饼子就着野菜的香味儿……我“咕咚”一声,用力咽下涌到喉边的口水,听几只狗们在村里匆忙地叫起来,打破这村子与田野中间的宁静。这时,在散发着玉米杆颓废的叹息声里,只剩下娘和我在地里忙碌着,不时地弄出玉米叶子与身体接触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娘把最后的一穗玉米穗子装进袋子,我扎紧口袋。娘又走到其它曾经堆过玉米的地方,手摸索着或者用脚踩踩,当确信在杂乱的、东倒西歪的玉米杆上面没有遗漏,地上干净得只有一些空玉米苞皮皮时,娘和我这才走出地块,来到路上。
象一组蒙太奇一样,在泛滥着夜色的路上走着一对母子。母亲用扁担挑着,儿子半扛半背。她们身体前倾,弯着腰费气巴力地走着。夜色匆匆地将她们围拢起来,玉米穗子好像故意使坏一样压得她们格外吃力,每走一步就会付出沉重的力量,但她们毅然前行,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已经掌起煤油灯的村落。
那年,我六岁。
那时候在集体,生产队分粮,从来都是娘用肩膀从地里一挑子一挑子担回家里的。因为父亲是教师,又在外乡教学,所以娘是家里的顶梁柱,娘像一棵大树一样,撑起了家的生命绿荫。
十一届三中全会如春风化雨,温情而滋润着古老的我的村庄。那些懒散的,虚度光阴的,混一天就是十分的社员们,就像是枯萎的庄稼苗喝饱雨露一样突然有了精神,有了种过日子的感觉。突然觉得生活有了奔头。从小承包到大包干——当人们围着生产队会计,忐忑不安地从会计手掌里捏出决定全家命运的纸蛋儿(方言:纸阄);当人们拥挤着奔向田野,在田埂上寻找到自己名字的小木条;当人们把木桩用力地砸进土里并用石头、石灰或者煤粉之类的东西做上记号时,三十年不变的土地承包合同开始签字生效。
这片黄褐色的土地,在我的记忆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热爱土地的人,不分昼夜辛勤地劳作。从种到收,再从收到种,人们不厌其烦奔波在村庄与田野之间。似乎与生俱来就是为土地而生。人们在茶余饭后都是在谈论谁家的麦苗长势不赖,谁家的玉米穗有尺把子恁长,真是稀罕死人!人们把土地当成了命根子,当成了摇钱树,当成了发家致富的聚宝盆。
一个丰收年接着一个丰收年,粮食多得吃不完就卖余粮。手里存款多了开始翻盖房子,置买电器。物质的富足使人们的脸上洋溢着春色。
那时节,我们家最高兴的还是娘。收麦子掰玉米,娘既帮哥嫂又帮我和妻。忙得不亦乐乎。当然了,往家收粮食再也不用扁担了。甚至连人力车都已经落伍,我开着三轮车奔走在村子与田野之间,车上坐着娘和妻子。
当我们开始奔小康时,而娘却走了,娘走到我们以前挑玉米的那块地,再也不回来。
娘走后,我们给娘做“五七”那天,做儿女的在娘坟前给娘烧了好大一处宅院,宅院里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等家用电器一应俱全。我们还烧了好多好多的烧纸,冥币还有锡箔纸折叠的元宝。我们的日子好了,我们也希望娘在那个世界过得好。
娘走后的第五个年头,村里实行土地流转。和众多的人一样,我把土地承包给了种粮大户。这样更有利于我们出外打工挣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到出外打工已是力不从心,就买辆五菱宏光的小车,天南地北地做流动生意。几年下来,不但在市里买了房,而且在农村老家,把家里的家电全部更新——老式家具全换部换掉,大彩电换了液晶电视,老式冰柜换成电冰箱,水空调换成电空调……
回家小住,享受这甜蜜的小康生活,有时候会突然想起那年那天和娘一起挑玉米的那个傍晚,不由心酸起来,我们的小康生活,不正是娘希望的——只是娘已不在。
我找出娘的遗像,摆在显眼的位置。我看娘,娘笑着,娘似乎告诉我,娘看到了,你们过的好日子,娘全都看到了。娘打心眼里高兴!
今年的清明节,我开着车,到娘的坟前,烧好多的烧纸、冥币和纸元宝。我希望娘在那片记忆的土地上,在那个世界,过好每一天,也希望娘看着我们的生活更加美好!